書房內也不見香爐文鼎之物,煞是清爽。架上堆積之書籍多是陳舊的貨色,已見許多的蛛網灰塵,不可計數的書籤書箋夾雜其中;桌上圖書滿案,翰墨生香。窗口盆內以清水供了幾枝金菊,卻是一塵不染,脫俗綻放。
窗下竟然還有張木牀,牀上被褥依然,想來王安石是常常在書房安睡的。
因爲春孃的事情,李二和蘇軾頗有幾分尷尬,都是閉口不言。
王安石司馬光自然明白這其中的關節,司馬光笑呵呵的說道:“方纔聽你與子瞻說的熱鬧,說的甚麼趣事?”
王安石也是有意的打破沉悶的氣氛,笑呵呵從桌上取了紙張給司馬光觀瞧:“這《詠菊》的前兩句是我所作,後兩句是子瞻添加的,司馬二郎你且看看高下如何。”
司馬光輕聲的吟誦:“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哈哈,這七絕之句是你最拿手,我看看子瞻繼作如何,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子瞻是說獾郎作詩不仔細?我看對仗平仄俱是整齊,哪裡不仔細了?駙馬才學高深,你來看看獾郎哪裡作的不好叫子瞻指摘。”
李二接過那詩箋,看了半晌也看不出王安石哪裡作的不仔細,李二對於詩詞的造詣和三人中的任何一個相比,都是拍馬難及,也不敢亂說。不過前兩句的文字書寫的極其方正公整,骨架錚錚,卻少了修飾和潤色;而蘇軾所書寫的文字卻潤燥得體血肉豐滿。看來王安石的字體真的不如蘇軾,卻也反應了二人迥異的性格。
“淺見以爲王大人的前句很是得體,看不出有甚不仔細之處,司馬大人尚且不知,我自然是更加的不知,王大人地詩句哪裡不仔細。還請蘇學士賜教。”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李二知道在這些文學大家面前不能不懂裝懂的濫竽充數,實心請教蘇軾。
蘇軾笑眯眯的看着李二,問道:”李大才子名動天下,若是看出了這詩的短處就不要再藏拙了。”
“李二我可不敢當名動天下這說,在座的俱是文壇大家。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我是小巫見大巫,怎敢布鼓於雷門,賣文於孔府?還請蘇學士教我。”
屋內的都是大宋最負盛名地才子,齊齊的來請教自家。尤其是李二親口說出一個“教”字,蘇軾小小的得意一把,捻了這大鬍子說道:“王兄傳世詩詞衆多,每年都有千言新作,想是作詩太多。如今卻胡亂道來,江郎才盡了吧?”
王安石笑問:“何以見得我是胡亂道來,子瞻倒是說說看?”
蘇軾本就是疏狂的性子。一屁股坐在書桌上:“王兄當知年四季,風各有名:春爲和風,夏爲薰風,秋爲金風,冬爲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頭配着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諸葉飄黃,羣芳零落,意境真是大讚。次句吹落黃花滿地金,卻是有些不妥的。王兄所言黃花即是菊花吧?此花開於深時,其性屬火。有道是火克金,這敢與秋霜鏖戰之花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又怎會爲西風吹落?”
以李二地觀點看來,詩詞不過是抒發胸懷寄託思想的載體,大可不必如此吹毛求疵的挑剔。然司馬光聽罷卻是大讚:“子瞻說的好,那菊花死便死了,卻不會凋落的,想來獾郎這吹落黃花滿地金是興之所發,不能自已,順手寫了出來地,真真的是不仔細了。”古人對於詩詞極其嚴謹,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王安石素以嚴謹著稱,卻被蘇軾在這方面挑出了毛病,應該是很沒有面子地。
王安石卻是哈哈一笑:“誠如司馬二郎所言,我是疏忽了,信手作來,聊以自娛而已,哈哈。”
王安石既沒有倉皇的掩飾自己詩詞的缺陷,也沒有矯情的說什麼“多謝指正”的廢話,直接承認自己的錯誤,果然是大家風範。
李二也是笑言:“王大人端的是好風骨,想來王大人便是如那菊花一般的人物,與秋霜鏖戰和西風交兵,我是佩服地緊了。
司馬光嗔怪李二:“李大才子這不是指了和尚罵禿賊麼!還好駙馬你是當面說我,要是背後這般的編排於我可就算不得君子了。”
李二一愣,自己怎麼就罵過司馬光了?旋即明白過來,不由的啞然而笑:“司馬大人說的好,不說的話我便真地要做一回小人的。”
原來世人皆知司馬光和王安石二人地爭鬥,一個力主變法,一個傾力反對。若是把王安石比成了笑霜傲風的菊花,那司馬光不就成了令人厭惡的“秋霜”“西風”了麼。
王安石看氣氛逐漸的活躍,老朋友一般的拍了司馬光一掌:“你個不知輕重的司馬二郎,和我說笑也就罷了,竟然打起李公子的哈哈來了。”
司馬光亦是一掌拍還:“不是我不知輕重,是你王獾郎不曉緩急,李公子又是熟人,說笑幾句算的甚麼大事了?”
二人看似老友一般的打鬧,實則是在互相指責對方政治觀點上的缺陷。李二和蘇軾都是聰明心巧之人,自然從他們的話語裡聽出了弦外之音。爲了防止二人把朝堂上的爭鬥就地展開,蘇軾急忙扯住司馬光,李二亦是拉了王安石。
從中可以看出蘇軾是偏向於司馬光,而李二是贊成王安石的。
其實三人也算是知交,因爲王安石力行新法之後,和蘇軾司馬光纔開始交惡。王安石被朝廷罷黜相位之後,曾有一段時間萎靡不振意興闌珊,於是寄情于山水之間。
蘇軾司馬光二人都是感覺王安石的新法也就隨着他相位的失去而遠去了,不可能還有崛起的機會,也想着重修舊好,剛巧王安石遊覽到了京東西路,而蘇軾又在密州爲官,這才邀了司馬光前往。於是就有了陽谷松鶴樓的聚會。
偏偏李二出現在了松鶴樓,有意無意的挑動了王安石心底的拼搏精神,這纔有了今日的王安石,纔有了蒸蒸日上地新氣象。
眼看着新法不僅沒有廢除,反而越來越旺,而王安石亦有再次登上相位的苗頭,守舊派當然着急。
李二看那牀下有個泥封的罈子。爲了岔開話題隨口說道:“原來王大人是藏了絕世佳釀的,想來是要到四下無人之時獨飲,後院繁華似錦不若把這美酒取了出來我等共享之,飲酒賞花豈不快哉。”
王安石聽罷哈哈大笑:“我豈是那將佳釀藏起獨樂之人,家中也有些粗酒。便於你們取將出來吃了吧。”
司馬光看王安石轉了話題,順着李二的目光見到那泥封的罈子,彎腰抱將起來:“好你個王獾郎,還說不曾藏私,這不是佳釀是甚麼?難道是水不成?”
蘇軾卻正色道:“司馬大人說的不差。這便真真地是水的。”
“子瞻也和獾郎一發的蒙我,哪有把水泥封的,我纔是不會相信哩。”
要說那精緻的泥封罈子裝地是水。李二也不會相信,不過素知王安石這人不喜好說笑,將信將疑的說道:“這裝的是水?應該是絕世的美酒纔對吧?”
“是水是酒一品便知,剛好子瞻帶來了蜀中特產的風臘鹿肉,便取來佐酒,咱們到後院地聚菜亭飲酒賞花。”
王家的前院不大,後院卻很是寬敞,院門是兩扇新釘的竹扉。蒼翠碧綠,極爲惹眼。啓扉數步,有一小亭,那小亭在王安石地菜地中央,想來便是王安石所說的聚菜亭了。
菜地裡還有幾畦不曾收穫。周遭便是些木香、紫棉、薔薇、金菊等花卉,更有幾株將敗的牡丹。紅白金黃相雜,馥郁之氣襲人衣帽。
司馬光笑道:“獾郎說是甚麼聚菜亭,我看這菜蔬已沒有多少,卻是個百花朝會之所,叫“聚香亭”還更貼切一些,獾郎卻不想擔那附庸風雅的名聲,故意取個聚菜亭的惡俗之名,真真的是糟踐了這絕好的地界
王安石笑道:“非是我故取惡俗之名,實在是爲了收拾菜蔬之便,這亭子平日裡就是放些青菜木鋤之物,時下沒有菜蔬罷了。你們來到自然是要賞花的,或要飲酒或要賦詩,俱在這亭中作樂,便依了你司馬二郎,叫做聚香亭吧。”
“兩位大人莫管是聚香還是聚菜,先開了那罈子,看看壇中到底是水亦或是酒,若是美酒,咱們就當即飲了。”李二說道。
說話間,王夫人吳氏引了個丫鬟將菜餚整治妥當,大盤地白切風臘鹿肉擺在當中,果然是肉質紅亮,散發出煙香之味,不愧是蜀中特產。
王夫人小聲的對王安石說道:“老爺,孩兒回來了,說要支取幾個錢去使使……”
“他取錢做甚?”
“孩兒說要與幾個文友詩會,想做一回東……”
“莫於他取錢,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還不知道什麼叫做詩詞,偏偏故作風雅的學人家去弄詩會,還不是叫了粉頭去吃花酒的麼,不必理會他。”
王夫人低低地應承了便下去。
司馬光正色道:“人說獾郎嚴謹治家,果然名不虛傳吶,我不及你!然你的詩詞還是不夠嚴謹,生生地叫子瞻指摘,哈哈。”
王安石剛要說話,蘇軾卻霍的起身,對王安石深施一禮:“王兄大才,果然是嚴謹的很,我纔是真正的差了的!”*本章骨架爲史實而已,經過不小的改動戲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