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6

樓上的門微微開着, 青平氣喘吁吁卻又緩緩的拾步上樓梯,在樓梯拐角處歇來下來立了一會,整個樓裡安靜得很, 都能聽都空曠的江邊林子裡的野犬吠叫聲, 天也近黑, 只剩西邊一絲絲紅亮的霞光, 如此安寧美好的晚間, 青平卻始終心跳得陣陣的痛,仿似這周邊一切都帶着不祥的魔力,青平差點手腳並用, 爲的是脫離這窒人的樓道,投身進她所期待懷中, 一個能鎮住她心中的一切慌亂與不知所措的懷中。

好不容易來到了微開着的門前, 但是隻往望了一眼, 便生出一絲退卻與猶豫,恨不得轉身逃離而去。

周煉趴在桌上閉眼入眠, 眉尖蹙着,眼下微青,雖是睡着,眼角也帶着一絲倦意,他從來都是眼裡堆着笑看她的, 極歡喜時還會有些瘋癲行徑, 五官仍是以前一樣的散淡開闊, 臉皮卻粗糙有細褶, 一直以來, 青平都認爲他是當得起如玉兩字的。一身青色的袍子沾也不少酒漬與油印,襯得他身體顯得偏於削瘦, 雖從不說,但他其實是有些自戀於自己外貌的,對服飾與姿儀的要求甚爲執着。一桌酒菜並不曾動過,周圍也並無人陪飲過的痕跡,只他的手內抓着一個酒壺,和腳邊酒壺的碎片,及滿屋的酒氣讓她知道,他不是在睡覺。

他是一人在這獨飲!他孤身一人躲在這江畔一角過肆意邋遢放縱的生活!

然而逃離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她將門全推開,竭力控制着不向他奔去。面前的人被捲進門的寒風吹醒,擡起頭來,見着她時,眼內並不見得歡喜,只是呆呆看她,朦茫彷彿仍在夢裡,青平咧開嘴笑了一笑,他伸過手來捻起她的一絲衣角,回來神來,大爲驚訝,朦茫眼中閃過一絲黑亮,旋即沉寂,半天也不見動靜,青平也只是站在他面前,掩着將要衝出口的萬語千言。

他仍是沒有露出一點她期待的笑,只一臉嚴肅的,周身散着拒人的寒意,僵着身子跪到地上,“下官拜見公主。”

“啊,這一地的碎塊,寒梅快起來。”青平一聲呼叫。

他抽手撐地起身,垂着頭,立在一邊,昏暗中讓人看不清神情,一身的清冷恭敬樣:“公主爲何事來此?”

青平笑道:“自然是來尋寒梅的?”

他擡頭問:“公主可是認錯人了?”

青平怒了,“有沒有認錯人,我知道,難道周煉你忘了,你曾說過去哪都帶着青平的,就是在那江水邊,明月下,忘了?”

周煉眼內一絲淒涼,不再假裝:“我是說過,可公主何曾放在心在。”

青平見他沒再說不認識,忙追着說道:“這千里奔波來此便是爲了告訴寒梅,我放你在心在,早已將你放在了心上。”

他靜靜低頭看她,青平接着說:“寒梅,我愛你的,你相信我!之前只是青平還不明白而已。”

他眼裡似乎明瞭的意思,卻也不見得有多高興,靜靜開口:“相信,但是,你不要江山皇位了?”

青平一個不耐煩的揮手,近身來抱住他,擡頭笑道:“我不稀罕那江山,我只要陪着你。”

周煉笑道:“我卻稀罕,公主從周煉手中奪了江山,卻又不稀罕,只是周煉卻稀罕,能不能請公主還給周煉?”

青平手上一頓,面色犯難,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周煉笑,偏了臉卻拿酒,眼裡一絲光亮全部黯盡,淡淡說道:“看,你總是將別的東西看得比我重。”

青平問:“你要信我,我也是後來才明白,我們就不能不談江山,只是兩人守在一起?”她踮起腳來吻他的脣。

周煉並不迴避,卻也毫無迴應,拉了她坐在下,自己靠了椅坐下,聲調平靜,在黑暗中絮叨,大段大段的話從他口中說出,青平只覺頭腦嗡嗡響聽不太懂他說些什麼,只記得他一臉乾枯與疲倦。

“公主可知道,自初進宮始,周煉便對公主付了全心,只是這麼多年卻未見公主一絲真心,我自幼未與人爭求過什麼,只在公主心思上着意幾分,便是這皇位,一切也都是依你父皇的意思,周煉所求,不過是青平一人,然而,周煉寵愛公主,保護公主,不惜性命,卻哪知公主全無一點真心對周某,竟要置周某於死地。”

青平只聽到前面幾句,便高興得搶話:“既然如此,那又囉嗦什麼,我們一起回宮?”

周煉冷冷看她,將手一擡,掙掉她抓在他袖上的手,眼中苦苦笑意,看她小兒無理取鬧樣:“公主以爲,周某便是件衣物!”

青平立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蹲下身來,放低聲音,對他動情細語:“周煉,我知道錯了,你總不能一輩子這樣一個人過吧?就算你要一個人過,你捨得讓我一個人過?你可知道,我這三年過得何其孤單何其痛苦?”

周煉冷笑着看她一眼。

“就算你恨我,要讓我一個人孤單過一輩子,你捨得讓冬兒自小一個人過。”青平總算又找到一個他的死穴。

周煉這回很快擡頭看了她一眼,眼中一片不敢相信,看得青平心中頗爲害怕,原來他是個溫溫和和,對她千依百順的人,如今怎麼如些冷情倔強起來,想想他能狠心一個人在這地方過三年,他是怎麼做到的。

“公主果然沒什麼變化,爲達目標,一切都可拿來利用。”周煉冷冷的笑,比先前更寒了幾分,眼中一片絕別之意。

“你就那麼絕情,冬兒可是你兒子,你都不多看他一眼?”青平見他起身要出去,忙過來拉了他。

“我會找時候去看他的。”周煉起身往外走。

青平如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腳淺一腳下樓來,依舊是州府記室楊勇過來請示公主下駕何處。

“自然是住周刺史府上。”

雖與周煉同住一府,確是三天裡不見周煉人影。

只某日在園內步行時見過他一次,他依是冷着臉,格外禮儀周道:“周某已是心如死灰,公主便請回京吧。”

青平本也是打算死纏爛打將周煉哄回京去,無奈京中急傳信來:冬兒病重,請公主速回。青平便慌了神,連忙告知周煉給她準備安排車馬。

眼角看見周煉臉上一絲焦急,青平略略放下心來:等冬兒身體好了,本公主再來收拾你。

快馬回京,一路催人探消息,卻是頻頻報病危,心思焦急,也便想不得其它。

待一日天黑進了皇宮,將活蹦亂跳的冬兒抱了在懷,心下石頭落回原位,擡頭怒問衛昭:“這不是好好的,爲何誑我?”

衛昭笑着將一折子遞與她:“不爲誑你,是爲誑我姐夫。”

青平一看是周煉自請回京的摺子,不敢相信地看了衛昭一眼。

衛昭只是笑得雲淡風輕。

青平一臉茫然無措回殿內休息,愁眉苦臉想着事情,突然起身便出宮來。

來不及下人通報,青平氣勢洶洶進門來直撲劉慎書房。

“相爺好福氣,得此傾城美人紅袖添香。”青平看着劉慎身旁立着的王琢笑道,自己三年來在宮中苦悶抑鬱,不曾出宮半步,卻不想原來王琢在這過得有滋有味,自己還天天自責懺悔,這兩人好大的膽子。

劉慎兩人要行禮,青平一揮手道:“行什麼禮,你們合起夥來誑我時也沒見尊重我是個公主。”“謹之不曾欺瞞公主什麼。”劉慎輕笑得一臉無辜。

青平咬牙看他,一眼掃到王琢身上時,怒道:“還有你。”

劉慎上前將王琢護到身後,呵呵笑道:“謹之一切遵聖旨而行,請公主切莫胡亂怪罪。”

青平思緒轉了幾轉,纔想起自己是來求人的,換了一副誠意笑臉擺上:“謹之兄,其實青平這次來,是有事要請謹之幫忙。”

劉慎笑道:“公主請講。”

青平略有不適般,臉上紅了好一會,道:“謹之與寒梅自幼要好,他又願聽你的話,你幫我想個辦法。”

劉慎頓時頗爲爲難般,搖頭道:“公主莫要爲難微臣,這樣的事,謹之怎麼幫得上忙。”

青平跳起來道指着王琢:“欺君之罪……”

劉慎拉了她笑道:“好,臣勉強獻上一策,公主可要堅持照着做才行。”

青平認真點頭。

顧源一見青平,笑道:“公主今日大駕,清渠惶恐。”

青平怒視他與蘇薇一眼,顧珞往她懷裡鑽,一個勁叫她舅媽,她隨便揉了兩下她的頭,哄了好乖,便推回給蘇薇,心裡煩躁不已,怎麼自己過了苦悶三年,他們一個個活得如此油光水滑樣,還不爲她想想,如此顯擺自己幸福就算了,還要加上嘲笑她的可憐她的眼神。

青平道:“不要行禮了,那些都是虛的。我有事找你幫忙。”

顧源笑道:“清渠願效犬馬之勞。”

“周煉過幾日到京,青平想找青成公主幫個忙,幫忙勸勸周夫人,爲的是留住寒梅。”

“公主不要爲難我家薇兒,周夫人對公主你恨之入骨,怎會幫你。”

“自然我還有別的法寶。”

幾人在一農戶門前停步,顧源看了院中忙碌的男人好久,驚訝朝向青平:“吳王周煅?”

青平點點頭:“我不曾害他性命,不知周煉能否看在這事的面上原諒我。”

“你是不曾害吳王性命,可你害了他的性命。”顧源笑道。

青平看了他幸災樂禍,氣憤不已。

顧源不敢下車,青平趁機報仇:“表兄如此膽小,怕吳王要你性命。”

“我可是堂堂將軍,他現在不過是一農夫。再說,害他性命的人是你。”顧源梗着脖子下了馬車。

“不知道幾位來我家院中有何事?”周煅一臉純樸如天生農家兒子樣。

顧源一臉疑惑看着青平,青平上前道:“我與你家娘子是舊識,今日正好路過,便前來拜訪。”

幾人坐馬車回宮,顧源問青平:“吳王怎麼是失憶了?”

青平道:“不知道哇。”

其時顧源女兒顧珞正拉了周煅的兒子周遙:“小哥哥,你長得跟你娘一樣好看,你叫什麼名字?”

周煅與江氏兒子周遙,周煉與青平兒子周冬,顧源與蘇薇兒子顧珞,衛昭與莫娜女兒衛枝兒四個小兒按高低大小個一字排開,整整齊齊跪到周煉母親身前,奶聲奶氣一起開口:“奶奶您就跟我們回去吧。”

周夫人自周長秀逝去周煅鬧宮變身亡,便舍宅爲寺一人獨居,日日只吃齋唸佛,清苦生活。先前蘇薇與青平去看望時還常開口說些話,至周煉離去,不僅給青平吃閉門羹,就連蘇薇去也只是相對無言。

此時四個小兒一團稚氣前後左右將她用力拉扯,又得知煅煉二人安然無恙,心裡多年鬱結散去,便只能同意先去住在蘇薇府上以便孫兒們承歡膝下。

周煉依舊面色淡然入宮求見皇上,衛昭細瞅了他眼中的擔憂,哈哈笑道:“姐夫莫急,冬兒沒事,早好了。倒是我皇姐又病重了。”

周煉冷笑一聲:“我看她走時生龍活虎的,怎麼會變。”

衛昭一本正經:“哎,這你就不懂了,她得的是心病。”

周煉鄙夷地看他。

“寒梅,寒梅,你等等我。”周煉正要踏出宮門時,聽得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只是這聲音聽起來如此歡快許多年未聞。

周煉回身行禮:“參見公主。”

青平嘻嘻笑道:“寒梅你要去顧將軍府上啊,我陪你啊。”

周煉冷臉看她:“公主不要再糾纏着周某,周某身心疲憊不已,實是不想再與公主有一絲牽連。”

“沒事,沒事,我不陪你了,”青平笑呵呵道:“我只是也要去顧府接冬兒。”

周煉剛要邁出的腳步一頓,回身看她。

青平依舊笑道:“寒梅你遠路回京,累不累,我叫人先去顧府報信,備下你愛吃的菜。”

周煉如入定般不看她也不動。

青平撅了嘴道:“寒梅好不講禮儀。”

一句話說給了木頭聽,青平再接再勵:“我備下了些上好補藥,一會見了母親,你就說是隻惦記母親身子,特意收集的。”

周煉訝異看她,不自覺問:“母后在顧府?”

青平亮晶晶的眼笑着點頭。

眼見他將一絲欣慰之色收起,臉上仍變成木頭,青平巴在他的身子:“寒梅,我這幾年可想你了,我知道你離我這三年都是爲懲罰我,我以爲都乖乖聽你話還不行嗎。”

周煉推開她,坐得離她遠些:“公主自重。”

青平忿忿看他一會,想起劉慎的錦囊妙計,又堆了笑臉上來,撲過去與他拉扯:“寒梅兄。”

周煉緊繃的臉閃過一絲笑意,仍是嘲諷般說道:“公主這樣,太過噁心。”

青平大喜,劉慎你就是諸葛再世,周煉,這一生我吃定你了。

劉慎的山人妙計是:儘量無恥,盡情狗腿,咬定青山不放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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