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之側坐在榻上,輕輕握起朱小朵冰涼的手,靜待端木銳回話,似乎已是胸有成竹。
遠近華彩在這一瞬間陡然退盡,再沒有任何風景可以吸引他目不斜視,唯有朱小朵這張蒼白髮青的臉,是他眼中最美最美的,也是唯一能讓他安心的一張畫卷。
他的心漸漸安寧下來。
聽着端木銳十分不服氣地說道:“一個時辰不行,只能半個時辰。”
語畢,又朝身側的兩個侍衛吩咐道:“你們倆個留下來,守住那道暗門。陸遠之不會武功,你們若是連他都守不住,就提頭來見。”
這話音剛落,飛花急急勸道:“將軍,陸遠之陰險狡詐,小心上了當。”
端木銳捏響手中佩劍朝她瞪來,打量她半響,那森寒的目光似要剝了她的皮骨一般,讓她不由寒戰,自覺地垂了頭。
“這裡何來你插嘴的份,別以爲你替我生了個兒子,就可以飛上天了。都給我退下去。”語畢,端木銳先行一步,卻只是站在門外,隔着一匹木牆與菱花格紋的窗牖,虎視眈眈的目光似要穿牆鑿壁,一刻也不敢怠慢了。
早在飛花說道另有其人會封二皇子爲太子時,陸遠之便懷疑她,只是想不到那個姦夫竟然是問劍,而問劍又是端木銳。
二皇子是血脈是否正統,又關乎他什麼事?
他與飛花,只不過是發泄對象與利用對象的關係。
陸遠之毫不過問,只覺飛花轉身離開前,那抹惡毒的目光一直盯着朵朵的屍體,似乎恨得不鞭了她的屍體一般歹毒。
衆人散去,只留了兩個侍衛一左一右地守在一雙酸枝大如意太師椅前。
兩雙眼睛不敢稍錯地盯緊他。
午後的風停了,平緩的空氣中,卻有一股寒意四面撲來。
明明是四月暖春,爲何這般的冷?
朵朵,你冷不冷?
一定很冷吧。
他替朱小朵掩了掩對襟衣衫,復又握緊她一隻冰涼的手掌,清晰可見她的指節與指節間,沒有一絲血氣,蒼白髮紫,指甲上也是慘白得瘮人。
握着她纖瘦的手,甚至有些挌人。
另一隻手,則替她理順亂髮,挑去身上粘惹的稻草穗子。
目光不經意地望向門外,玉階低處,幾株梨花正開得欺霜勝雪,即使沒有風,也酒了滿地如雪落英。兩隻蝴蝶嬉戲花間,尤如團扇的羽翼一下一下地翩躚而舞,相互追逐,互戀互繞。一會兒又交須作戲,似是你儂我語,一會兒又你前我後,玩鬧不止。
“朵朵,梁祝尚且可以在死後,化作穿花蛺蝶,雙宿雙飛。
那我們呢?
還可不可以相約來生,共續前緣?”
這一段話,他附在她耳前低低地問,心間一痠痛,不由落下晶瑩如東海鮫珠的熱淚來,一滴滴砸在她冰涼的臉頰上。
又問,“朵朵,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可不可以把來生借過我,讓我彌補。如果真有來生,我一定會做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一如你心中的完顏靜歌一樣,待你真,待你溫柔,願意傾聽你心中所有的傷與痛,不和你鬧,不和你吵,不和你發生滴點矛盾。朵朵,可不可以把來生借給我?”
他靠在她冰涼的臉頰上,淚如泉涌。
再擡頭時,迷濛的眸光一走神,竟瞧見朵朵眼角流出一行淚來,水昌色的淚水正緩緩下溢,還有明媚光線中閃着熠熠光輝。
他的心中頓時一陣驚喜,擦乾眼淚一看,那淚卻是他自己落下的。
又替她擦了淚,再瞧不見她眼角有淚水滑出。
原來,真的是他看花了眼。
心中又有不甘,拭手探了探她的脈搏與呼吸,再次陷入絕望之中。
除了絕望,又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異常堅定而生。
他掐算着時間,半個時辰快過去一半了,緩緩拾起身前的那把還染着他頸間血漬的匕首來,就那麼高高的、高高的舉起,直對着胸膛一刺而去。
已經四夜三天未進滴點食物的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刺向自己的臉膛。
寒光閃閃的利刃似在空中劃開一道口子,迫得空氣急急對流,一陣陣的陰風撲面而來。
與之同時,一道真氣無形迫來,直拍在他的手腕上。
手上的力道不由一遍,本是刺向心髒的匕首划向左腹,直拉了好長一道口子,卻是不傷性命。
他淡藍色的長衫上,立即涌出一灘鮮血。
端木銳自門外邁進來,陰狠的聲音似乎是從鼻息裡發出來的,“早知道你會使詐,沒有交出銀莊的印章,還想和朱姑娘死在一起,門兒都沒有。”
他淡淡地擡眼,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又落回朵朵身上。
端木銳駐足他身前,用腳踢開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再次問道:“銀莊的印章,你是交還是不交。”
陸遠之只道,“你把我殺了吧,有你坐鎮皇位,天下百姓必定苦難連連。等你沒有經費支撐這個朝廷,自會有各路義軍憤然而起,到時候不乏各路愛惜百姓的英雄好漢。你的大限,將不久矣。”
百姓們遭受苦難,必定會起義暴動。
他寧願大家翻身反他,亦不願大家在端木銳的統治下哀聲連連。
從他的脣角露出一絲視死如歸的笑意,就那麼不眨一眼地目視着朵朵。
風很輕,門外天高雲淡,春光明媚,梨花樹上的一雙扇蝶依舊翩躚嬉戲。
如此美好的春日,即使他死去,亦是死得其所。
朵朵,就算死不能與你同穴,也請借我來生,我一定會做回那個溫潤如玉的人,不驕不燥,會靜靜的、靜靜的傾聽你所有的傷痛與委屈。
端木銳氣急敗壞,揮了揮手,“來人,把這個卑鄙小人押下去,準備今夜活燒祭天
。”
不肖片刻,便有侍衛一左一右地押着他的左膀右臂。
端木銳圍着他轉了一圈,身上的鎧甲錚錚作響,臉上沉斂着殺氣,邁起步來冷峻肅殺,“你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包括你最忠心的趙燕將軍,也投靠我名下,十萬御林軍也倒戈於我。這便是你應有的下場。”
陸遠之睨了端木銳一眼,即使是被人拿押着,即使是又受了傷,也一身血氣方剛。
他不屑道:“十四郞是被你的攝魂術蠱惑了,他那般意志堅定,就算你的攝魂術再高,也只能困住他一時。等他清醒,一定會替我報仇的。”
端木銳揚聲笑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他受了攝魂術控制,只會永遠效忠於我,還想讓他替你報仇,簡直是癡人說夢話。把他押下去。”
陸遠之最後望了一眼死死躺着的朱小朵,本想在她身上多停留些片刻,卻被人拖出門外,直直地從玉階上拽下來,一路朝着梨花深處的院門外走去。
天色晴朗,陽光灼灼,好一片開闊的視野,好一個明媚的春天。
他的心境,亦如這萬里無雲、清澈蔚藍的春日天空,再沒有一絲陰霾,與見不得人的秘密。
終於可以如此豁達地踩在這片大地上,頭着藍天,挺胸昂頭了。
端木銳望着他被押着漸行漸遠,心中卻陡然生出一陣懼意來,他到底是一個勁敵,連死也威脅不了他,這仇報得可真是不痛快。
倒吸一口冷氣,端木銳漠然握緊了拳頭,“來人,把這個賤女人的屍體拖出去,將明堂清洗乾淨,別髒了朱姑娘的眼。朱姑娘在天之靈,必定是厭煩殺戮的。”
是的,她一定是厭煩殺戮,否則怎麼會對一個想取她性命的外人,也那般善心呢?
端木銳走近,輕柔地俯覽朱小朵的遺容,悲沉道:“明日,易葬,易動土,便將朱姑娘以皇后之禮安葬吧。”
門外,飛花緩緩走來,臉上盛着不甘與恨意,大膽冒犯道,“你爲什麼要對仇人的妻子如此關心,她死了就死了,隨地扔了便是,爲何還要行皇后葬禮?將來,你便是蕭國的皇帝,你命人將她以皇后之禮安葬,那她到底是誰的皇后?你不是說,等你復了國,會給我榮華富貴嗎,我斷然不允許她如此風光大葬。”
她身上着的那件風華錦衣,金絲金線在紅緞中細細遊走,越發讓一隻只繡着的鳳凰栩栩如生地展翅高飛。這一件皇后禮服,是她特意給自己準備的,沒能當上完顏靜歌的皇后,亦沒有當上陸遠之的皇后,總想着將就着當他端木銳的吧。
然而,她這麼卑微的願望,又讓朱上朵給攪得稀碎。
飛花翹起十指上尖尖的金色護甲,直指着朱小朵,“她以皇后之禮下葬,那你置我於何位置?”
【作者題外話】:**
至於朵朵會不會和陸在一志,且看大結局哈,就在這一卷就會完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