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痼疾
不行,真的演不下去!
罷了,聽沫沫的,快些離開這裡。如果這真是胤龍族的大劫,此時的望星閣應該已有端倪,到時候再看如何應對。
父君,是他身體裡的一顆毒瘤,浸透入他的骨血,與他的龍筋龍骨縱橫交錯,牢牢共生!
甚至隨着他的死,這顆毒瘤長得更大,包裹着的表皮薄如蟬翼,輕輕一碰,毒液便淋了一手。
不,其實有個更貼切的比喻,就像他體內的赤膽情。
他在胎兒起,便被殘忍地浸泡在這種叫做父君的毒液裡,共生共長。
妙沅說過,他是世上最完美而強大的藥人,因爲可以與毒共生,但卻不死。
爲什麼她總是不經意間就能說出這麼犀利的話來?
“啊,璟公子!你這是怎麼了!”秋歲寒端了蛋花稀粥進門,卻見璟華氣息奄奄地躺着,方纔不過是發燒乾裂的薄脣,現在竟已現出紫紺之色,左手緊緊捂着心口,滿額的冷汗。
“璟公子可是心疾發作?可有隨身藥物?”秋歲寒急道。他匆匆搭了璟華的脈,卻發現脈象非但與方纔診斷時完全不同,更可說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璟華胸口劇烈起伏,他緩緩睜開雙眸,極冷地吐了兩個字:“出去!”
“我叫你出去!”璟華猛的使勁,將秋歲寒往外一甩!
不知是不是太過激動,沒有控制住手上的力道,他這一推竟叫秋歲寒摔了個趔趄,那碗熱粥也“哐當”打翻在地,清白米香沾染污塵。
“璟公子!”秋歲寒大約是見慣了病人發脾氣,態度甚好,不驚不怒道:“氣鬱傷身!公子本就有心疾,萬萬不可如此動氣!”
璟華打定主意,也不再裝下去,咬牙從牀上起來,深吸口氣道:“秋大夫,方纔失禮。但你我緣盡於此,以後,還是莫再相見的好。”
秋歲寒見他要走,忙從地上爬起來,攔在他身前道:“公子萬萬不可下牀。生在下的氣沒有關係,性命是大,不可兒戲!”
璟華不答,他伸手輕輕推開秋歲寒,大步往外走去。
他這一推其實並未用力,誰知地上被潑了稀粥,秋歲寒往後退了兩步,恰踩到那攤水漬上,腳下一滑,便仰面跌倒。
手撐在一片尖利的碎陶上,鮮血直流!
“爹爹!”秋笛從門外奔進來,正巧看到璟華推倒秋歲寒那一幕!
“爹爹,你流血了!”秋笛驚道,轉而怒搡了璟華一把,尖聲道:“你幹嘛推我爹爹!我爹爹好心替你治病,你卻恩將仇報!”
十二歲的男孩,個頭躥得高了,其實心智與個幼童並沒多大差別。
秋笛又氣又急之下,聲音尖利且顫抖。他念着璟華救過他,搡了那一下便不敢再動手,但嘴巴上卻不肯輕饒,出言更沒分寸。
“我還以爲你是好人,其實一樣是個僞君子!我爹爹好心醫你,你卻敢對他動手!你……你這樣的人,一定遭天打雷劈!一定……一定衆叛親離,不得好死!”
“笛兒!不可胡言亂語!”秋歲寒喝止住自己的兒子,“不關璟公子的事,是爹爹自己沒站住。”
璟華望着這互相攙扶着的父子倆,淺紫色的脣上掛起澀澀自嘲,大步走出門去。
天還未全亮。
村裡已有人早起,遠處雞犬相聞,桑煙楚陌。
璟華強撐着走到門外,使了個隱身訣,靠在屋外的牆上,輕輕喘息。
秋歲寒說的沒錯,他確是心疾復發,但仗着修爲深厚沒有太大放在心上。阿沫就快回來,他此刻四肢無力,也不想再跑去鎮上尋她。索性就原地等着,頂多告訴她自己套不出秋歲寒的話,被她嘲笑兩句而已,再一起回九重天去。
她又哪裡會笑自己?她向來是嘴硬心軟,倒是自己口是心非,正好相配。
璟華靠了一會兒,仍覺得疲累,便索性坐在地上,暗自調息。
閉眸凝神間,屋裡的對話便更清晰地傳進耳朵來。
“笛兒,你方纔不該那樣對璟公子,甚是無禮。”
“哼!誰叫他欺負爹爹!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聽說他病了,立馬就去爲他診病,誰知他醒來,卻將氣撒在爹爹頭上!”
“笛兒!”秋歲寒慍怒道,“璟公子不過是病中心情不好,何況也怪爹爹自己沒站穩。你小小年紀,怎的心胸如此狹窄!”
沉默半晌,秋笛討饒的聲音響起,“爹爹別生氣了,笛兒以後不亂說了。手還在流血,讓笛兒替爹爹包紮傷口吧!”
秋歲寒默嘆了一聲,“好,笛兒會麼?”
“會!”他興奮道,然後便是打開藥箱,拿出藥瓶,消毒,纏繃帶的聲音。
秋歲寒語中帶着不被人理解的欣慰,感慨道:“笛兒……果真長大了!爹爹不過離開了這一會兒,笛兒竟長這麼大了!”
秋笛乖巧道:“哪有離開一會兒,爹爹走了七年呢!要是這次再不回來啊,笛兒可要準備自己出門去找爹爹了!對了,爹爹這七年裡究竟去了哪裡?快告訴笛兒聽聽!”
璟華曉得,這秋歲寒對着自己孩子,必不會說出實話,但這父子間的平常對話仍是然他欲罷不能。越聽心頭越是難受,但越難受,越是想聽。
阿沫的身影從阡陌上由遠及近,他急急起身,撣平胸口被自己扯皺的衣衫,迎上去道:“沫沫!”
她來回都是用跑的,明媚小臉上淌着晶瑩的汗珠,朝陽算準了時候升起,像是故意要討好嬌俏的小天后,將她的汗珠映出比彩虹更美的顏色。
璟華失笑,用手帕替她擦去那些美麗的汗珠,道:“又不是真的生病,何苦跑得這麼急?”
阿沫噘着嘴,撒嬌道:“真的不成,假的也不成!我就要我家璟華好好的!”
璟華笑笑,低頭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復將她摟緊,道:“沫沫,我們回家好不好?”
阿沫懂事點頭,“好!出了這麼詭異的事,你叫我再玩下去,我也沒心情了。那個秋歲寒怎麼樣?你問出來什麼沒?”
“不過是個凡人。”璟華道。
玹華又加了一成法力,胸口已隱隱作痛。
就在今天,望星閣裡胤龍母星的色澤更加晦暗!原來的暗紅色裡,連最後一絲鮮豔也給抽走,只留下那些越來越重的陳舊與死灰。
怨念與戾氣突如其來地增多,遍於蒼穹!幾乎每寸土地的上空都有存在,或多或少而已。玹華弄不明白,爲何戾氣會突然累積到如此嚴重的地步?難不成一下有那麼多的凡人都遭逢慘劇?從而令他們性格大變,變得自私、貪婪、虛僞、殘暴!
就在張天師稟報了人間異象後,他便多了個心眼,每天早晚都來望星閣,前幾天都還正常,以他的修爲並不費多大工夫便能予以紓解。
但不知怎的,就在今日——戾氣的增長一下子暴增到幾乎之前的成百上千倍!
他下了朝便呆在這裡,卻依舊杯水車薪!
玹華不信了這個邪!
二弟不過就出去幾天,自己就連平衡戾氣這種事都應付不來嗎?難道還要等他大婚遊歷回來,再替自己收拾爛攤子不成?
二弟的修爲是高過自己數重,這他承認,但也不至於差這麼多吧。
他不服輸,拼着回去被阿沅罵,又多加了一成的法力!
他就不信消弭不了!
玹華的臉色已發青,有一股帶着腥味的**慢慢衝上喉嚨!
就在他要張嘴吐血的時候,一股溫暖且純澈的力量從背後傳來,歸順了他胸口焦躁不安的氣血,更讓他心安。
“二弟,你回來了!”玹華沒有回頭,卻欣喜道。
“嗯,大哥且等一等,先讓我將這戾氣收了再與大哥敘話。”璟華微笑道。
玹華樂得答應,迅速閃至一旁。
璟華默唸法咒,對着胤龍母星閉眸合十。
門窗緊閉的望星閣裡,微風,略起。
風吹動着他的長髮,在身後飛揚,更顯出他的面容神聖平靜。
與玹華不同,他看上去似乎沒有用什麼力,連時光都彷彿靜止,唯有纖長細密的睫毛偶爾輕顫。
但九州大地上,那些沉甸甸的污濁竟開始慢慢變淺,縮小!
玹華笑着搖頭,無法不心悅誠服。
因爲他看到璟華的後背,慢慢發出光來。
那是一道炫目的華彩,哪怕着了衣衫,也從衣衫的裡層透出光來,就像是夜空中璀璨的星星,整齊地分佈在璟華完美的背部輪廓上。
那對胤龍翼,如此漂亮!
隨着璟華法力緩緩吐出,而一明一暗有規律地翕動,雖然還身在望星閣中,卻好像飛越了九州,覆蓋了寰宇!
玹華嘖嘖,這就是胤龍翼啊!輸在這樣的神力上,自己有什麼好抱怨的!
他很安慰。
怕什麼!擁有如此神奇之物,就算降了天煞大劫,二弟也一定能轉爲安!
那些戾氣竟如此沉重。
等璟華全部化解掉,睜開眼眸時,玹華已不在望星閣。
“我在這裡。”玹華的聲音在閣外響起。
璟華莞爾一笑,踏出門去。
玹華靠牆坐在地上,邊上兩、三壺花雕酒。
看來自己花了不少時間,大哥竟然已經坐到無聊,逃出去喝酒了。
“唉……你小子總算回來了!”玹華咕嚕喝了一口道:“怎麼樣,開不開心?”
璟華笑,“不錯。”
他習慣性去拿大哥的酒喝,拎了幾壺卻都是空的,苦笑道,“怎麼不給我留點?”
玹華喝完最後一口,用力一扔,將酒壺擲進浩渺星空中,成爲宇之塵埃。
“晚上去我宮裡喝,阿沅早唸叨着要見你。”玹華道。
“不去。”
“爲什麼?”玹華立生警覺,每次璟華不肯見妙沅,必是做賊心虛。
“是不是又發作過了?”看着璟華那略顯蒼白的臉色,玹華心裡陡的一沉,板下臉道:“剛發作過,還一回來就去消除那些戾氣?是不是不要命了?”
璟華淡淡笑道:“大哥不用緊張,我有胤龍翼護身,不會有事。”
“你受刑後身子便再經不得折騰!快跟我回去見阿沅!”
“我沒什麼,歇兩日便好,”璟華淡淡道,“趕着回來是有要事與大哥商量。你着急我的病,卻不問問我爲何病發麼?”
“爲何?跟阿沫吵架了?”
“我見到了一個凡人。”璟華擡眸,一字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