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烏龜

(一百零七)烏龜

姜赤羽站在風口,冷冷地望着對面軒轅璟華的大軍。

相比自己威風赫赫的獸人兵團和盤旋在空中呱燥不已的翼龍團,天族的大軍顯得沉默而冷靜,不僅士兵沒有一絲躁動,連馬匹都訓練有素地四足穩穩踏地,沒有命令絕不隨意亂走。二十萬大軍,就像只有二十個人,甚至連呼吸都是整齊劃一。

姜赤羽冷冷地看着。這就是軒轅璟華帶出來的兵,和他一樣淡漠、靜穆、堅忍得可怕。

他知道決不能小覷了對手,他之前的三個兒子就是沒有意識到這看似平靜的表面下蘊含了多少強大的力量,才一個個死於非命。他不會這樣做。

當然,他的錫人也不會。

沒有人知道,甚至他其他幾個兒子也不知道錫人的秘密。他這次出征,其實是押了最大的寶,在這個看似默默無聞的兒子身上。

他往身邊看去,那個孩子依舊平靜地站着,沉默得就像是長在野外的一棵平凡的樹。面對大戰,既沒有興奮,也沒有緊張,看不出任何情緒。

姜赤羽滿意地回過頭來,敵方陣營裡,四部的大將都已策馬而至,定定站好。

煙沙漫天,旌旗獵獵,唯獨不見軒轅璟華。

姜赤羽皺了皺眉。

長子金戈已經會意,上前罵陣道:“軒轅璟華呢?叫他出來迎敵!堂堂主帥,卻畏首畏尾,只會叫部下出來做替死鬼,難道胤龍家的都改做縮頭烏龜了嗎?”

他罵一句,二十萬軍衆就跟着吼一句,到最後便反反覆覆高喊:“軒轅璟華,縮頭烏龜!軒轅璟華,縮頭烏龜!……”

獸人本就嗓門宏大,語聲粗嘎,二十萬人同時大吼,且不論這內容令人不堪,單這氣勢也讓人吃不消。震天的聲波就像一柄柄巨斧磨着人的腦袋,前排一些修爲偏低的士兵已經抱着頭開始呻吟,有的耳鼻之中已經開始淌血。

青瀾冷哼一聲,對邊上副將耳語幾句,便有十六名士兵推着兩架小型的戰車,上面各放一面巨鼓,迅速推到陣前。

戰車上同時還跟了兩名力士,看了青瀾的號令,鼓手便掄起粗壯的臂膀,鼓槌猛擊那風車般的鼓面。鼓聲隆隆,如驟雨疾奔,又如晴天霹靂,發出震天之響,終於把獸人的叫罵聲給蓋了下去。

青瀾看獸人不再囂張,便讓鼓手停下,遠遠對姜赤羽高喊:“姜賊聽好!你集了這批烏合之衆,犯上作亂,我們殿下實在看不過去,便讓我送你這兩面巨鼓,讓你日三省乎,警醒悔過,還不快謝恩!”

他手一揮,兩面巨鼓便乘着風一般,朝姜赤羽飛馳而去。姜金戈大驚,立刻指揮部下,道:“護駕!護駕!”

一小隊弓弩手迎着兩面巨鼓放出上百支羽箭,硬生生將巨鼓飛過來的力道卸得緩了一緩,最後停在離姜赤羽一張開外的地方。

雙方都寂靜下來。

青瀾這一推之力其實並不大,巨鼓之中也並沒有什麼暗器毒藥噴發出來。除了鼓面比一般的鼓要花哨,像是繪了些什麼圖案外,似乎真的只是兩面普通的鼓而已。

金戈暗暗琢磨,軒轅璟華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道真的是要送兩面鼓麼?

青瀾看他不明所以,不禁大笑道:“我說你這兩個傻大個兄弟還真是可憐,活着被烤成焦炭不算,死了還被紮成了靶子,哈哈哈……”

姜赤羽慘叫一聲,幾乎從馬上跌下來,撲到那兩面巨鼓前。金戈緊緊地抱住自己父親,失聲痛吼道:“是銀麾和銅弩!父王,真的……是他們啊!”

那兩面巨鼓,竟是剝了姜銀麾和姜銅弩的皮做的!先前姜金戈看到的那鼓面上的花花綠綠,便是兩兄弟身上的紋身圖騰,難怪如此眼熟!

姜赤羽再也經受不住,這幾日強忍下來的平靜再次被打破,他如受傷的困籠之獸,發出瘋狂的淒厲嘶喊,切齒頓足,“軒轅璟華!你給我出來!讓我也抽了你的筋,剝了你的皮!軒轅璟華,你這個孬種!”

田蒙遠遠地看着痛哭咆哮的姜赤羽、姜金戈父子,他知道璟華的計策起作用了。

石耳的影衛回報,在接連失去三個兒子後,姜赤羽反而變了另外一個人,變得平靜而不易動怒。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壞消息,兩軍對壘,主帥的胸襟氣度往往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沉穩堅忍是殿下最大的優勢,同樣,暴躁衝動也是姜赤羽最大的劣勢,兩方懸殊越大,對殿下就越有利。而姜赤羽在接連戰敗後,竟然也痛定思痛,冷靜行事,這讓戰局變得更加艱難起來。

何況他們還有一個讓人至今都無法捉摸的姜錫人。

所以,殿下一違本性,暗暗命人殘忍地剝下銀麾和銅弩的皮,製成兩面巨鼓,再度激怒於他!

殿下不是個心狠的人,但不是說,他就狠不起來。君子和屠夫的區別就在於,君子只在認爲必要的時候,纔會那麼做。

而現在這兩面鼓,做得很是必要。姜赤羽果然再度被激怒,急怒攻心,失去理智。

田蒙在觀察的是另外一個人,也是讓他們通宵幾個晝夜都苦無良策的人——姜錫人。

他和傳言中一樣,平凡到毫不起眼,他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當他的父王和大哥在看到了那兩面巨鼓後失聲痛罵的時候,他仍只是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低頭看着自己腳尖。好像不屬於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

田蒙的憂色益發沉重起來。

姜錫人默默上前,對姜赤羽道,“父王,兒臣請戰。”他連語調都是平平的,不帶一絲情緒。

姜赤羽紅了雙眼,大吼道:“錫人,去殺了他!拿他的屍體,逼軒轅璟華出來!”

姜錫人不發一眼,只催馬上陣。

青瀾也一夾馬腹,立即挺槍迎上,輕笑道:“你就是那個姜錫人?倒不似你那幾個哥哥般張狂。來,讓我來領教你的高招!”

姜錫人一動不動,望着青瀾的眼睛。

帳子裡燒了炭火,前線殺聲震天,裡頭卻溫暖如春,別有洞天。

璟華側耳聽了聽,輕笑道:“沫沫,你聽他們在喊什麼?”

阿沫正在用烈酒給所有的手術器具消毒。她沒有妙沅那樣專業的手術刀,也沒有縫合針線,只好去老方那裡找了幾樣最接近的,湊合用用。

她也聽了聽,茫然道:“在喊什麼?他們說話怪怪的,聽不清楚。”

璟華笑道:“獸人的口齒不清,他們應該是在喊‘軒轅璟華,縮頭烏龜’。”

“呵呵,”她挖苦道:“被那麼多人罵,你好高興麼?二殿下的品味還真是奇特。”

“我不高興,”他搖頭,微微笑着糾正,“我只喜歡被你一個人罵。”

阿沫白他一眼,端給他一碗黑糊糊的藥,“你忍忍,若喝得下去,便喝了吧。”

璟華蹙眉,這藥他見過,妙沅手術前給他喝的也是這個,立刻道:“我不喝,我不怕痛。”

“我纔不管你痛不痛。”阿沫更絕,“這個不是麻藥,是讓移植的新鱗更快適應新部位的,不然我就算縫上去了,也可能生不牢,過幾天便給排異掉了……喝不喝隨便!”

璟華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硬着頭皮道:“好,我喝。”

他接過來,皺着眉一點點逼着自己往下嚥。這個比妙沅給他帶來的那個藥要好得多,沒那麼衝,但饒是如此,一小碗也分了十多次才悉數嚥下,中間好幾次差點又要吐,叫他硬生生給強忍回去。好不容易一碗藥喝完,又是滿頭冷汗,話都說不出一句。

又過了大概一盞茶時分,他的臉色才稍恢復了些,勉強對她笑了笑,道:“開始吧。”

他盤膝而坐,在她面前露出完美的上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線條都像着意雕刻過一般,噴薄着力量,張揚着性感,令人怦然而心動。

阿沫癡癡地還沒看夠,那肌膚表面就起了變化,一層淡淡的純澈的青綠色縈繞,星星點點,若有似無,將他整個包裹起來。熒光之下,肌膚之上,逐漸顯現出龍的鱗片。

一片、兩片,先是模模糊糊一個輪廓,逐漸變得盈翠而精緻,特別是靠近心口的部分,成型的鱗片最多,也最密集。而在那排列整齊的鱗片中,最中心處明顯少了一塊,在一片華美甄翠中顯出一個格格不入的醜陋缺口。

阿沫的心上也像被剜了一個缺口,很不好受。多麼漂亮的一個身體啊,千般萬般的好,可是卻搞了這麼多橫七豎八的傷疤,撕鱗片就跟撕紙片似的,還那麼年輕就已經給剜了三片,而且這第三片等一下還要她親手去剜。

不僅如此,這個身體的裡面,只怕也已經給毀得支離破碎。她醫術不及沅婆婆,但這些基本的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心肺上的疾患已經迴天無力,而且不止心肺,身體的其它臟器筋絡也沒有多少是完好的,生來先天不足,又加上經年累月的奔波創傷,早已疲弱不堪,難荷重負。

她的鼻子好酸,輕輕撫摸着,心疼得想哭。她那麼喜歡他,那麼在意他,就連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瓣鱗片都愛到瘋狂,珍若生命,可爲什麼竟有人能那麼狠心,將他一次次拋入險境,去經受那刀霜箭雨,九死一生?

她實在想不通。

璟華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她呆呆的樣子,不禁笑了一笑,“怎麼了,看到我的真身怕了麼?”

阿沫吐吐舌頭,“什麼真身,頂多幾片鱗罷了。”她亮出明晃晃的小刀,故意做出一個磨刀霍霍的兇殘樣子,“哼哼,想割哪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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