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坊”的倚翠快步在樓梯間奔着,衝向自己的房間。
她容貌不出色,歌舞不出色,身材不出色,大字不認識一個,總而言之,就是做個花娘她都屬於老天不賞飯,極不具有天賦的那一類。
這樣的她,賺些花銀也是極爲困難的,通常就是“紅袖坊”爆滿,所有的姑娘都有了恩客,才能輪到她賺上些許渡夜資,這愁死了她,也愁死了閣主。
本想着今日坊裡生意清淡,肯定沒自己什麼事,索性竄到後院看人賭博,沒想到正看在興頭上,就聽到喊她接客,還是十兩銀子的大生意。
她兩眼都放光了,連忙問是什麼樣的客人,只求能多套些消息,指不定伺候好了,還能多要些纏頭。
而給她的答案,只有兩個字——特別。
再至於爲什麼這麼好的生意落到她的頭上,一個是因爲客人不挑,只拋下十兩銀子和一句話——是個女的就行。
倚翠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坦的胸,無所謂地擡起頭,平胸又怎麼樣,客人都說了,是個女的就行。
當然,她也問了龜奴,十兩銀子不算少了,爲什麼其他姑娘不接。龜奴只是看着她沒說話,接着就是一個勁地催她快走,說客人已經在房中等了。
站在房門口,倚翠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頭髮,然後揚起了巨大的笑容,誇張的聲音隨着推門的動作一起飄了進去,“哎呀,客官您等急……”
再下面的話,跟她張大的嘴巴,一起掉了。
十兩銀子,除了花娘的花銀,“紅袖坊”通常還會備下一桌酒菜,也算是讓客人飽暖思那個什麼欲。
而倚翠看到的,就是酒桌旁,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正在埋頭苦吃。
埋頭這個詞絕對沒用錯,倚翠覺得她這輩子都沒用過如此貼切的字眼。大的那個,左手拿着雞腿,右手抓着肘子,左邊一口,右邊一口,滷汁順着嘴角往下流,他袖子一劃,算是擦了,然後繼續着上面的動作。
如果這個還算是正常,只是吃的比較豪放的話,那那個小的,就簡直讓她不能忍了。
雙手各舉着一個大包子,咦,“紅袖坊”什麼時候有包子賣了?
整張臉貼在盤子上,張開嘴直接吸,連湯汁帶菜,吸的呼嚕嚕地響,不小心盤子跑了,就用那包子手攏着,繼續吸。
一個是大雞大肉,一個是連湯帶菜,兩個人誰也沒擡頭看他一眼,偶爾擡一下頭,也是互相瞪一眼。
小的看中面前一盤菜,艱難地用包子夠着,想要挪到自己面前,眼見着麻煩,直接踩上凳子,伸嘴。而就在他伸嘴的一瞬間,大的手快,把雞腿叼在口中,騰出手咻地一下把小的面前的盤子端走,牢牢地護在自己身前。
小的眼見着盤子沒了,齜牙咧嘴擡起臉,一臉湯汁醬汁中,額頭上粘着青椒,臉頰上沾着香菇,頭髮上還爬着一根青菜。
趁着大的不注意,小的撲上去,在肘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才心滿意足地坐了回來,目光巡遊着下一盤菜。
期間,還夾雜着兩個人的吼聲,“走開,你不能吃肉,會拉肚子的,粥是你的,我不跟你搶。”
“我不管,拉死我也要吃,反正有你。”
嵐顏無法想象,這個言行舉止都帶着幾分妖氣的男人,怎麼在吃上面一點也不矯揉造作了,他也想坐下來慢慢吃,可誰知道這個混蛋直接上手,他剛看一眼雞,雞到了這個傢伙的嘴裡;他才瞅一下鴨,鴨腿和鴨胸脯肉就不見了;他才瞄了一眼肘子,整個肘子都飛了。
如果單以吃來衡量,他面前這個傢伙,那絕對是男人中的男人。
嵐顏用包子手夾着筷子艱難地挑起一根菜,纔到嘴巴里,面前已經空了四個盤子,照這個速度下去,只怕要不了兩口,所有的東西都會被掃光。
餓了這麼多天的人,也管不了什麼九宮主的禮儀和風範,更不記得什麼餐桌教養,直接上手。發現包子手不好用,他就只能上臉了。尤其桌上的螞蟻上樹和肉絲麪,用嘴吸那叫一個方便。
當桌上所有的盤子都油光水滑如同被舔過一般後,嵐顏擡起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男子手中的肘子,剛纔那一口的滋味他奇妙了,香軟粘膩,他只恨自己嘴巴太小,咬的不夠多。
男子馬上讀懂了他眼神中的覬覦,三口兩口撕扯着,嚥下口中的肘子肉,意猶未盡地吸着骨髓,唆的嘖嘖有聲,那眼睛還順勢一挑嵐顏。
——想和我鬥,你小子還嫩着呢。
嵐顏讀到了眼神中的意思,憤憤地別開眼。
以前人們都說,眼睛會說話,是表揚人眼神靈動,他不但見識到了眼睛會說話,他還見識到了眼睛會罵人!
眼見着兩人都停下了,倚翠僵硬地笑着,“客官……”
她面前的修長男子忽然轉過身,懶懶地靠在榻上,身體扭了個舒坦的姿勢,卻是飛快地別過臉,舉着手中的茶盞,慢慢地飲了起來,聲音幽幽地傳來,“女人,脫衣服。”
脫衣服?
脫給他看嗎?他分明沒轉過身啊,怎麼欣賞。
“客官。”倚翠繼續嗲嗲地嬌嗔着,“您不轉過來,奴家如何脫啊。”
男子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依舊背對着她,“我不想糟蹋食物,花半天工夫吃進去,馬上吐出來,這是對食物的不尊重。”
倚翠傻眼,不明白男子話中的意思。
倒是嵐顏,鄙夷地抽了下嘴角,這個傢伙眼中,只怕就沒能看的人了。哦不,有一個,他自己。
他不就是鼻子高一點麼,眼眶深邃一點麼,眼神會罵人嘛?其他哪個地方好了?所謂男子的豪爽氣度,文人的儒雅之風,劍客的爽利快意,他一樣也沒有好嗎?
有的不過是一頭自認爲俊美,實則亂草一堆的頭髮好不好!
男子扭了扭,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癱在榻上,“快點脫,我數三下,你要不脫我就換人,一、二、三!”
倚翠發誓,這輩子她從來沒有脫的這麼快過,連掀帶撩,連扯帶拽,終於在三下之內,脫。
隨後,她揚起嬌媚的笑容,“客……”
“啊!!!”這一次,倚翠的話依然沒能全部說完,就被突然的叫聲打破,那叫聲尖細而銳利,直插耳膜,震動心脾。
一瞬間整個“紅袖坊”都安靜了!
再下一刻,屋外傳來各種男聲,“這是殺豬呢……”
“老子都被嚇軟了……”
“媽的,都從牀上震下來了,找死呢?”
而始作俑者,卻撲在榻邊,包子似的手拼命地捶着男子,“騙、騙人,我、我不信、不信!”
“那你要怎麼樣?”
“換、換一個,再叫個人,我不信,不信!”
於是,這一夜的“紅袖坊”裡,輪轉着這樣一句話。
“換一個。”
“再換一個。”
“換、換、換。”
“沒了?隨便找,是個女人就行,只讓他看一眼,不用過夜。”
天微微亮了,折騰了大半夜的“紅袖坊”也終於沒了鬧騰,大門吱呀打開,走出兩個人影,一大一小,一個慵懶一個喪氣。
“現在你信了?”男子抱着肩,斜眼挑看着嵐顏,“你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嵐顏不答話,男子揉揉眼睛,幽幽地嘆着氣,“我真可憐,這一晚上嚇的可不輕,得找個乩婆收收驚,太可怕了,小心肝亂跳了一夜。”
嵐顏雖然已經有些相信事實了,但多少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不甘心,猛地擡起頭看着他,“我不信。”
“不信也沒辦法,整個‘紅袖坊’上上下下的女人都被你看了個遍,沒女人了。”
“換一家。”嵐顏堅持着。
男子雙手一攤,“沒銀子了,你今天足足花了我一百兩,畢生的積蓄,記住你現在欠我一百五十兩了。”
生怕他不信,男子掏出錢袋,反過來倒過去給他看,的的確確乾乾淨淨,連一個銅板都沒了。
嵐顏垂下頭,默默地朝着破廟走去。
這個打擊,顛覆了他近十四年來對自己的認知,從地位的改變,到身份的模糊,現在他居然連性別也被反轉了。
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拖拉着腳步,一步一拽地走着,耷拉着腦袋,一言不發。
肩膀忽然被一隻手按住,男子的聲音傳來,“喂,你叫什麼?”
“嵐顏。”他有氣無力地回答着。
“姓?”
“不知道。”
明顯敷衍的回答,男子竟然沒有深究下去,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不了下次攢到錢了,再帶來你看好了。”
嵐顏看看他,忽然覺得這個人還不錯。
“喂,你叫什麼?”
男子隨意地撩了撩額前的發,“隨便,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水蛇腰,我……”
“不準叫我水蛇腰!”男子的一隻手插着腰,一隻手戳着嵐顏的腦門。
“娘娘腔,我……”
“叫我娘娘腔,你信不信我一巴掌呼死你?”
呼字在空中打了三個轉,男子的眼睛也瞪的老大。
果然是一雙會罵人的眼睛。
“那,韃奴。”
“你才韃奴,爺全身上下哪個地方象韃子,還是販賣來的奴?”
嵐顏眼睛上下看了他幾眼,又看了他幾眼,再看了幾眼,“你和韃奴一樣黑。”
以前在封城的市集上,他也看過販賣韃奴,那一個個韃奴身形高大,鬚髮張揚,最主要的是,肌膚黝黑。
眼前這個傢伙,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符合韃奴的標準好吧,甚至還沒有韃奴粗壯有力。
“你眼睛和你的長相腦子一樣。”男子哼了聲,“爺這叫健康的小麥色,知道嗎?”
嵐顏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太過扭曲,卻還是忍不住嘀咕,“但是更像髒髒的洗不乾淨的黑。”
頭頂上頓時捱了一記爆栗子,“你還想不想以後有飯吃了?你還想不想有人給你換藥了?你還想不想有人給你擦屁屁了?”
好吧,看在他這麼有用的份上,嵐顏決定嚥下更多的話,埋頭繼續走。
“叫我輕言,管輕言。”男子無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剛剛想說什麼?”
“管輕言,我要拉屎”。
“剛剛纔吃完,不要說這麼噁心的事。”
“那,管輕言,我菊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