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州城裡,西門街上,兩旁的店鋪門窗緊閉。
這樣的日子,大家都躲在家裡烤火,料想也沒什麼生意,不如索性偷一個懶。
風從街上刮過,掀起細膩的晶亮的雪霧,被寒氣凍得生硬的布幌在街當空,啪、啪地作響。
寬闊的街上空寂無人,只有仁和坊下王福興茶館的門打開了,茶館掌櫃王福興伸出腦袋,把一盆水嘩地倒在當門的街上,然後又縮回去。
爐竈上的大茶壺冒着熱氣,王福興把板櫈條桌一一抹淨,完了坐在爐竈旁喝着黃酒。
目光從敞開的大門望出去,盯着街對面的徽州會館。
這樣的天氣,不會有什麼人來喝茶的,王福興昨天就把唱道情的許瞎子趕回家去,梅香也還在睡覺,王福興一個人早早把門板一塊塊取下,門口連棉門簾也沒有掛,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是個好管閒事的人。
昨天傍晚,他看到一夥人拉着一具棺材進了對面的徽州會館,這夥人是從東門那邊來的,披麻戴孝,聽口音像是徽州人。東門外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碧溪塢的田家莊院。
田家莊院的田老爺,很少外出,鎮上的人只知道他很有錢,具體做什麼買賣的,並不清楚。
他的兒子在這街上,倒是家喻戶曉,天天呼朋喚友,吃喝玩樂,爲人豪爽,出手很大方,對人也有禮數,不像很多富家子弟那般驕橫跋扈,心地反倒很慈善,甚至到了有點喜歡充大、有點憨的地步。
他見到要飯的就會打賞,碰到災荒季節,從安徽那邊逃難過來的難民,沒辦法在街頭鬻兒賣女的,就會慷慨解囊,甚至只要有人在街上拉着他,哭告一番,他也會出手相助。
到了後來,一些狡詐之人,口袋空了,就會在街上等着,見他過來,就拜倒在地,胡亂編個故事,假模假式哭訴一番,最後總能歡喜而去。
這憨大每次出門,從街頭還沒走到街尾,口袋裡的銀兩就被人要空了。
他父母又不管他,從小到大,都是管家韋廣在管,莊上的人把街上的事情當笑話說給韋管家聽,管家聽的多了,特別是知道一些賭鬼輸了錢,也是守在街上等公子,惱了,他再出門,乾脆就不讓他身上帶銀子。
又和整條街的商鋪說定,他要吃用,儘管賒,但只能賒賬,不能賒銀子,隔兩三天,韋管家就會拿着銀子,一家家來清賬,這才斷了那些狡詐之人的財路。
他呢,口袋空空,還照樣窮大方,碰到那些貧困之人,隨手就寫個條子,讓他們去田家莊院討要銀子。
好在韋管家人長得兇狠,只有那些真走投無路的,纔會拿着條子去兌付,那些爛賭鬼們,哪裡敢去。
數天前,出了一樁大事,田家莊院裡上下幾十口人都被殺了,也不知道這憨大是死是活。
聽說這家的主人有些來頭,事情又頗蹊蹺,府臺大人也不敢處置,派了信差冒雪上京城去了。
而眼下這些又是什麼人,棺材裡裝着誰,他們和田家莊院又有什麼關連,王福興早早開了店門,就是想看個究竟。
門外走進兩個人,腰佩寶劍,頭頂斗笠,都是武林人士的打扮。王掌櫃趕緊起身:
“請問兩位,喝什麼茶?”
兩個人摘下斗笠,王掌櫃這纔看清進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歲,一臉絡腮鬍子,女的卻只有十八、九歲。
他們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女的伸手把窗打開朝外看着,男的從懷裡摸出一大把銅板交給掌櫃。
“不用數了,呆會還有幾位。”
掌櫃連連道謝,心想真是天上掉下的好運氣。
他沏了兩碗上好的龍井,每隻碗裡放了兩個青果,和瓜子花生之類果品一起擺上。
男的腦袋一仰,一碗茶連茶葉帶青果一古腦兒倒進喉嚨。掌櫃趕緊又沏上一碗。
兩人坐在那裡,一個看着窗外,一個睜大眼睛望着前面發呆,誰也沒有說話,臉色凝重,像有什麼心思。
隔了一會,少女轉過頭來低聲說:“大師兄,五師兄六師兄來了。”
又有兩個人走進門來,徑直走到那張桌旁,行了個禮:“大哥,七妹。”
大哥揮手示意他們坐下,焦急地問:“有什麼消息?”
兩個人搖搖頭,沉重地嘆了口氣。
街上傳來刀劍廝殺的鏗鏘,坐在窗旁的少女縱身一越,穿窗而去,緊接着剛坐下的兩位也縱身躍出。
街上的聲音更響了,中間混雜着一夥人的怒喝,掌櫃向門外看去,看到五個人正在圍功四個黑衣人,黑衣人漸漸不支,彼此一聲招呼,四個人齊刷刷躍上屋頂。
一個人影跟着上了屋頂,劍光一閃,最後一個黑衣人中劍倒下。
那個人還要追趕,少女在下面叫道:“別追了三師兄,大師兄等着呢。”
五個人一起走回茶館,重新入座,掌櫃的趕緊跑去沏茶,手怎麼也不聽使喚,把茶水灑在桌上。
大師兄苦笑一下:“呆會還有你怕的。”
掌櫃點頭哈腰陪着笑臉,眼睛偷偷地覷着三師兄的那柄劍,提着茶壺,趕緊縮到櫃檯後面。
大哥從三弟四弟的眼睛裡看出他們也是一無所獲,不由得嘆了口氣,臉色更加陰沉:
“只有等二弟來了。”
少女眉頭緊蹙,聽到這話,忍不住問:“二師兄怎麼還不來?”
“放心吧師妹,二哥不會有事的。”三師兄道。
少女的臉刷地紅了,低下頭,趕緊把話岔開:“三哥四哥,剛纔那幾個人使的是不是追魂劍法?”
大哥笑道:“想不到師妹又長進了。”笑容一收,威嚴地說:“蓉城派的畜生,他們敢找上門來!”
街道的西面響起一串悅耳的鈴聲。
鈴聲越來越近,接着門口就出現一個人,身上的棉袍破爛不堪,左手搖着一個串鈴,右手握着一柄收攏的紙扇。
一跨進大門就哇哇亂叫:
“瑞雪兆豐年,豐年——他媽的發大財,掌櫃的恭喜恭喜。”
掌櫃的躲在櫃檯後面,聽到有人進來,就像遇到了救星。一迭聲道:“同喜同喜。”
那人在另外一個角落坐下,清清嗓子,高聲叫道:“掌櫃的,來碗頂頂蹩腳的洗碗水。”
掌櫃的沏上一碗上等旗槍。那人盯着茶發愣。
“我的?”
“請喝請喝。”
“我沒有銅板。”
“不用不用。”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好兆頭,出門就撿便宜。”
他把串鈴和紙扇放在桌上,趴下頭,伸出舌頭在碗沿上溜了一圈,然後舌尖在碗中間沾了沾,貪婪地吸一口氣,讚道:“好茶,好茶。”
手一揚,一碗茶都潑在地上。然後端起空碗用鼻子嗅着。一邊搖頭晃腦地吟道:
“如此好茶,令老夫三月不知尿騷味。”
這邊的人一直都盯着那人看,到了這時,少女再也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
那人擡起頭,眯起眼睛朝這邊看了很久。
“掌櫃的,那邊什麼貓叫?”
掌櫃老老實實答:“不是貓,是六位客官。”
“客官?客官是人嗎?”
“是人。”
那人突然站起身,把手往前一伸:“喂,你們聞了我的好茶,拿銀子來。”
大哥微微一笑,掏出一錠銀子扔過去,暗暗使了力道,銀子飛到那人眼前時,那人突然縮回手去,抓起桌上的扇子,橫着一抹,化解了飛去的力道,銀子穩穩停在扇上,扇子一抖,把銀子抖進破棉襖裡藏好。
這一連串動作在一瞬間做得蕭灑自如,這邊的人,都看得呆了。
大哥略微想了一會,哈哈大笑:“原來前輩是茶博士公孫望公孫大俠,恕晚輩無禮。”
公孫望朝天一揖,兩眼看着屋頂說:“呂不空這個小子,眼光還是有一點的。”
呂不空站起身,又行一禮:“煩請前輩移座,在下有事請教。”
公孫望不理他,掏出銀子在手裡摸着,嘴裡高興地嘟囔:“想發財,就發財,銀子白花花,天上掉下來。”
說了一陣,臉色一轉,又露出一臉哭腔:“茶博士屁博士,有錢聞茶碗,沒錢娶婆娘。”說着說着,趴在桌上呼呼入夢。
七妹花容以袖掩脣,吃吃地笑着,擡頭看到三師兄餘若水正用眼瞪着她,嬌嗔地伸伸舌頭,不敢言語。
四師兄盧平陽焦慮地說:“我和三哥昨天一到這裡就四處打聽。”
“怎麼樣?”呂不空問。
“師父師孃,他們,他們都遭人毒手。師父院裡三十幾位家丁傭人,也悉數遇難。只有公子……”
衆人聽到公子二字,立即把身子湊過來,五弟唐成龍焦急地問:
“快說快說,公子怎麼樣了?”
“公子被韋管家拼死救出,下落不明,我和三哥找了一個晚上都沒找到,適才碰到二哥,二哥往東找去,我們往西,不想碰上蓉城派的人。”
雖然事先早已知道,此刻聽說師父師孃都已慘死,大夥的眼圈還是紅了。
特別是呂不空,想起自己從小被父母遺棄,是師父師糧悉心照料,就當自己親生兒子一般,才使他有了今天。
本來打算成就一番事業來報答師父師孃,不想現在,一切都已逝去如秋水,唯一感到寬慰的,是聽到公子還活着。
他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兇手,爲師父師糧報仇。找到公子,使田家的香火得以延續。
“師父師孃的後事,宇文公子幫助料理妥當了。”
呂不空點點頭:“這個人情我們天一劍派是要還的。”
花容忍不住插話:“兇手是蓉城派的,還是江湖上傳說,是天道教乾的?”
餘若水:“蓉城派,料他們還沒這個本事。”
呂不空擺擺手:“這個等見過宇文公子自然清楚。大家小心,這地方再過一會就熱鬧,大家要以靜制動。七妹,記住了嗎?”
大夥都點了點頭,花容氣惱地噘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