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滇南之地,風俗景色與江浙一帶多有異處,美不勝收,田原和依依倆人邊走邊看,顧盼流連,不覺就到了大理城外。
此時日頭也已西斜,三個人行走了一天,又累又餓,決計先找個地方住下,明日一早上路。
一路走來,唯有況玉花一個人神情默默,連話也懶得說。
田原還道她是近鄉情怯,這一山一水,自然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想,就像當初自己一葉扁舟從嚴州城外飛馳而過時的心情,當下也不好多說什麼。
孰料況玉花卻另有所想。
周遭這些山水,她從小長於斯,自然早就看得厭倦,不會有田原和依依那樣新奇的感覺。
眼看着再有幾天,就可以回到寨子裡,不知爲何,況玉花的心情也日益沉重起來,無端端就覺得煩悶難捱,心裡空落落的。
這兩個月來與田原依依結伴而行,三個人年齡相差無幾,均是少年心性。
這一路雖說吃了不少苦頭,況玉花的性情卻漸漸與先前兩樣,從這當中體味到一種與在五花手教裡完全不同的東西。
無需遮掩和提防着誰,無需擔心一雙雙偷窺的眼睛和偷聽的耳朵,有話儘管直說,高興就笑生氣就罵,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再也不用擺出一副師姐的面孔累得難受。
即便依依,雖說刁鑽蠻橫,也全然不似她們那般言語乏味,面目可憎。
況玉花有意無意把田原和依依與教中姐妹一比較,自己也嚇了一跳,她覺得自己似乎與他們更親近些。
一想到再過幾天就要分別,況玉花就覺得若有所失,煩悶異常。
她盡力剋制自己的這種念頭,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事,但她越是提醒自己別想,卻偏偏老是去想他。
特別是田原,況玉花只要一想起他,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既憂傷又甜蜜,一想到總要分別,竟是戀戀不捨。
況玉花想到這裡,臉刷地一下就紅了,生怕被他們發覺,下意識地偷眼去看倆人。
田原恰好這時轉過頭來,況玉花心裡一慌,臉漲得更紅,趕緊用言語打岔:
“田兄,我們還是小心爲好,找個僻靜點的地方。”
田原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況玉花眼見自己的心事沒被田原窺破,放心地舒了口氣,同時又有一些失望。
其實,這地方況玉花常來常往,相熟的客棧有好多家,但不知爲何,她就是不想去找這些認識的人,不想盡早和自己過去的生活產生瓜葛。
當下,三個人避開熱鬧喧囂的街道,揀了一條僻靜的,行人稀少的小街走去。
依依停了下來,目光被街旁的情景吸引。
一個老漢正從用棉被捂嚴實的鉢頭裡,往碗裡舀着又紅又白稀稠的東西,鉢頭裡朝外絲絲冒着冷氣。
一個小女孩接過碗,嘖嘖有聲地用小勺子挖着吃。
依依興趣大起,走近前去,衝着老漢道:
“喂,什麼東西,弄碗我吃吃。”
老漢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掀開蓋在鉢頭上的棉被,從裡面舀了一碗遞過來。
依依等不及取勺子,急巴巴把碗湊近嘴脣,呼嚕嚕猛吸了一大口,登覺得連牙根都凍麻了。
邊上的小孩嘻嘻笑着,依依瞪她一眼,她卻不怕,反倒做了一個鬼臉。
田原和況玉花見狀,亦覺口渴無比,一人要了一碗,一勺一勺挖着吃。
依依道:“死丫頭,他這是從哪弄來的雪?”
況玉花道:“這有什麼,大清早用瓦罐從蒼山頂上背下來就是,六月天也有的吃呢。”
田原聞言,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首詞來:
“五月滇南煙景別,淒涼國裡無煩熱,雙鶴橋邊人賣雪,冰碗啜,調梅點蜜和瓊屑。”
所憾眼下這雪,沒那麼講究,只不過略加了一些蔗糖水而已。
三個人付了錢,再往前走,老遠看到當街有一布幌高掛,上書“風爐小鼎”四個字,布幌是簇新的,黑白分明。
田原怔了一下,直覺得這字怎的這般熟悉。
等到他們走近,纔看清這是一家臨街賣茶的雞毛店,下面是一個有四、五張桌子的茶館,樓上就是客店。
茶館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人趴在桌上瞌睡。
況玉花道:“田兄,我們就在此歇了?”
田原點點頭,依依和況玉花走進店堂,田原仍站在外面街上,盯着頭頂的布幌看,看着看着,心裡咯噔一下,急急走進店堂。
聽到腳步,從後面一扇門裡走出一個既像小廝又像掌櫃的漢子,四十出頭,人極瘦小,衣服卻極肥大,顯得十分滑稽。
他看也不看他們就道:“正好還有兩間乾淨客房。”
田原拱了拱手,問道:“這位大叔,你這店幌是誰寫的?”
依依白了田原一眼。
那人斜斜地瞄了眼田原,突然嘆了口氣,苦着臉說:
“唉,這事說來話長,三位住不住店?”
田原點點頭,順手拉過一條長櫈,坐了下來,擺出一副聽他細細道來的樣子。
依依瞪了一眼田原,沒好氣道:
“囉嗦,我可是不管你們了,喂,我們住在哪裡?”
漢子道:“樓上儘裡頭兩間就是。”
依依轉身登登上樓,那漢子正要跟上去,田原擺了擺手。
那漢子見狀也坐下來,嘆道:
“唉,我是個沒用的東西,這沒臉面的事本來早就該知羞不提,客官既想知道,唉,我厚着臉皮告訴你吧。”
“我姓段,你儘管叫我段沒用好了,這許多年,我也聽得耳朵里長繭了。你們雖是外地人,這大理國的段氏段王爺,想必也不會不知。”
田原點點頭。
段沒用繼續道:“不瞞二位,這位段王爺算來也是在下的親戚,我爺爺與過世的老王爺是叔伯兄弟。”
“早先我像你們這般大時,這一整條街都是我們家的,爹媽死的早,沒人管束,我曉得個毬?一天到晚領着一幫酒肉兄弟眠花臥柳,花天酒地。”
“這一大筆產業到我手裡,也不過六、七年的功夫,騙的騙賣的賣,折騰得只剩下這麼間雞毛店面才如夢方醒一般,還不是追悔莫及?”
“哦,對了,你問這店幌是哪個寫的對不對,你看我扯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