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從走廊那邊過來,在離宇文燕一丈開外站了一會,他搖搖頭,然後一聲不響地轉身,過了一會,他手中拿着一個帖子,又從走廊那邊走過來。
宇文燕轉過身來看着他。
老和尚問:“敢問施主可是宇文鴻飛的公子?”
宇文燕道:“在下正是。”
“午間有個帖子在此,要貧僧當面交給宇文鴻飛的公子。適才貧僧聽施主自稱宇文燕,故有此一問。”
宇文燕把壎放回袖中,接過帖子打開一看,上面寫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八個字。
宇文燕把帖子合攏,對老和尚淡淡地一笑:“多謝師父傳信,在下知道了。”
老和尚沿着走廊往那邊走去,宇文燕轉過身,重新面對着漫天大雪背手而立。
江湖傳言,只要是收到天道教帖子的,天道教就算是和你打了招呼,告訴你,你這個朋友他們交定了,你別想有機會逃脫。
宇文燕把帖子一下下撕碎,扔到雪裡,心道:“不過就是殺人而已,何必裝神弄鬼。”
他笑了一笑:“該來的,你就來好了。”
大家草草用了齋飯,各自回房歇宿。
金刀幫的三個弟子剛走進房裡,突然就傳出三聲驚呼,關攏的房門砰地打開,一個人面目猙獰地往外狂奔幾步,撲倒在雪地裡,再也動彈不得。
殷紅的鮮血從他的喉間汩汩地流出,洇紅了一大片雪。剛回到房間的衆人聽到響動,都重新奔了出來,站在那裡,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蒙迴天搶進房門,看到金刀幫另外兩個弟子倒在門裡,也是喉間被什麼利器刺中,剛喊一聲就斷了氣。蒙迴天察看屋內並無異樣,只有裡邊靠甬道的窗戶大開着,兇手顯然是從那裡逃走的。
宇文燕臉色冷峻,鎮靜地吩咐:“大家不要回房,都到正殿裡集合,各派各幫清點一下自己的弟子,不要走散了。”
他回過頭,和曹湘渠低語:“曹大俠,煩請你去喚五花手教的弟子出來。”
衆人眼看着曹湘渠穿過天井,走到西邊盡頭上的廂房門口叫了兩聲,裡面沒人答應。
曹湘渠回頭朝這邊張望,宇文燕點點頭。曹湘渠用手一推,門輕輕地開了,他走進去,過了一會,面色慘白地走出門,穿過天井朝衆人走來,衆人看到他的嘴脣哆嗦着,目光裡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結結巴巴地說:
“宇文公子,五,五花手教的弟子全被殺,殺了。”
衆人聞言,大驚失色。內中蒙山派的弟子憤恨地說:
“我們中了老禿驢的奸計了,找到他就全清楚了。”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從正面殿堂的屋頂上一個人影飛了下來,衆人往邊上一躍避開,那人影直僵僵摔在衆人眼前,居然就是老和尚。蒙迴天俯身探探他的鼻息,撕開他胸前的衲衣察看一會,把衣服覆蓋回去。
他對宇文燕道:“天道教的伏魔掌。”
宇文燕點點頭,顧自沉吟不語。
他沒想到,天道教居然會對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出家人下此毒手,足見其歹毒。
衆人看到他吹壎調理氣息之後,面色已較沉穩,咳嗽也止住了,在這生死關頭,不啻是一個安慰。蒙迴天把一把刀遞給他,他左手提刀,右手伸了伸,一個家丁趕緊遞上一壺酒。他一仰脖子,酒咕咚咕咚從喉嚨下去。
內中有全真派的弟子早接捺不住,破口大罵:“天道教的狗賊,有種就出來比試比試,躲在暗地裡耍手段,算什麼英雄好——”
“漢”字還未出口,衆人聽到殿頂上有人嘿嘿冷笑一聲。一枚白色的物件迅速地射向他,他沒來得及躲避,聲音突然中斷,人往後一仰,連叫都沒叫一聲就已死了。衆人看清射下來的只是一個小小的雪球,在他的喉間穿了個洞。
在那人倒下的同時宇文燕手一揚,手中的酒壺嗖地射向殿頂,殿頂上的人啊的一聲,衆人聽到他從殿頂的另外一邊滾了下去。
宇文燕足尖一點,人已躍上殿頂,三條人影撲向他,衆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如何出招,就有一人一聲不吭倒在殿頂,另外兩個見狀就逃,宇文燕刀光一閃,又有一人撲倒。他還欲追趕,蒙迴天在下面急喊:
“公子莫追!”
宇文燕一手提着一具屍體,白氅飄舞,象一隻大鵬一般輕盈地落在地上,衆人忍不住喝一聲好!
他把兩具屍體扔在地上,衆人把他們翻了個身,扯去頭上的青色頭巾,撩開額前的頭髮,看到一行硃紅色的蠅頭小篆: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宇文燕和大夥道:“大家不要分散,都集中到大殿。”
其實他這話等於白說,這時候讓誰去房間。給他八個膽他也不敢去了,大家擠在一起,好歹心裡還踏實一點。
一夥人移至正殿,把殿內的燈火都點燃了,大殿裡光線明亮,照着一張張凝重的臉。殿外的天空此刻已全暗下來。
正殿裡供奉着廟神邵仁祥,傳說他生性倨傲,不拘小節,又好打抱不平,隱居在烏龍山中。
當地新來的縣令橫徵暴斂、貪得無厭,百姓都很恨他,邵仁祥聞訊,就特意下山,去拜謁縣令,當面指責縣令的不是,勸他要厚待百姓,縣令怒其無禮,藉故殺之。
仁祥臨死,和行刑的劊子手說,我三天之內必報此仇。至期,雷電晦冥,有大白蛇數十丈至縣庭中,縣令恐怖驚嚇而死。仁祥在空中大叫,立廟祀我,吾當福汝。這是唐貞觀三年的事。
而現在即使再有白蛇繞樑,殿內衆人恐怕也不會更覺恐怖了,因爲每個人都很清楚,天道教既已找上門來,那麼生死也就在這一刻。
衆人在殿內席地而坐,誰也沒有吭聲,臉上一律是憂慮重重,靜候着那最後時刻的來臨。正殿裡安靜得連一枚針掉在地上都能聽清。
宇文燕輕輕地咳着,揹着手在殿內來回踱着,此刻只有他一個人仍舊泰然自若,安詳地踱着,目光停留在兩旁立柱上的楹聯,一字一句地吟道:
拜斯人,便思學斯人,莫混帳磕了頭去;入此山,須要出此山,當仔細捫着心來。
宇文燕垂着頭沉吟一會,突然道:“上面的朋友,還不現身嗎?”
衆人循着宇文燕的視線望去,只見供座上面,從神像後顫顫威威鑽出一個駝背的老太婆,老太婆一邊吃力地朝外走着,嘴裡一個勁地嘀咕: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想找個地方困個安穩覺都不成了。”
衆人中,有人認出這老太婆曾在王福興茶館裡露過面。此刻又在此露面,她是誰?是敵是友?
老太婆爬下供座,慢吞吞朝殿外走去:“大雪天的,讓我老太婆走到哪去呢,狗屁的英雄狗屁的好漢,一點憐香惜玉也不懂。”
老太婆說話不倫不類,衆人不僅沒笑,反倒更添一絲疑惑。
“慢着。”宇文燕說道。
老太婆棄耳不聞,繼續往殿外走去。
宇文燕身形一變,已然欺到她的身邊,一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老太婆肩膀一扭,手伸到後面抓癢,這看似無意的一個舉動,卻正好躲開宇文燕的左手。
宇文燕的右手跟着伸出,這時饒是老婆身形再快,也無法躲開宇文燕的右手。老太婆肩膀被宇文燕搭住,並不驚慌,站在那裡唉聲嘆氣。
宇文燕問道:“你到底是何來歷?”
老太婆白了宇文燕一眼:“你抓我做甚,我又不和你嬉。你自己的女人不要你了,坐馬車過嶺了,你吃空尋我老太婆什麼開心。”
一句話切中宇文燕的痛處,他的手一鬆,怔怔地立在那裡,一時竟不知所措。
老太婆慢吞吞從臺階上一步一步下去,她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來:“命若弦絲,卻還要傷心傷肺,吃空胡思亂想,宇文公子天可憐見。唉,天可憐見啊!”
殿頂上響起陰森森的聲音:“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出殿者殺無赦。”衆人耳聽到許多暗器從殿頂射將下來,心想這老太婆此番慘了。
只聽到外面黑暗里老太婆慘叫連連:“殺人啦!殺人啦!”
緊跟着兩個人影從飛檐上跌到殿前的臺階上,衆人看時,卻是青布纏頭的天道教弟子。老太婆的聲音眨眼間就響到廟外的柏樹林裡,衆人聽得雪一團一團從樹上落下,她的聲音越來越遠。
殿內衆人瞠目結舌,胡亂猜測,搞不清這個駝背的老太婆是誰,從她的身手來看,當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這樣的高手扳着手指也數得過來,她會是誰?
曹湘渠在江湖上行走數十年,識見不凡,他沉默着不吱聲,等到衆人的議論聲平息下來的時候才說:
“我知道了,她是哲域的駝婆子鬼見愁。”
衆人聽說鬼見愁三個字,恍然大悟,江湖傳聞烏思藏都司的哲域有個駝背的老太婆,武功高強,相貌卻其醜無比,別說男人,就是連鬼見到了也要逃之夭夭。
剛纔那老太婆雖說相貌還不至於醜陋到傳聞中的地步,但從功夫和聳起的駝峰來看,必是鬼見愁無疑。
背後突然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是哪個龜孫子在這裡亂叫我的名字?”
衆人回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供座旁邊此時站着另外一個駝背的老太婆,臉色陰森,臉上的皺紋深且雜亂,擠成一團,一眼看去,連五官都很難分清,其相貌當真不堪入目。
看樣子這纔是真的鬼見愁,適才她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衆人竟絲毫沒有察覺。
鬼見愁走到曹湘渠面前,眯縫的眼睛看着他:“剛纔是你在說?”
曹湘渠臉上的肌肉抖動着,皮笑肉不笑:“在下不知尊駕降臨,恕罪恕罪。”
鬼見愁點點頭:“好,我饒了你。”
右手一拍,曹湘渠的腦袋啪地震裂,腦漿和血四濺。她一把把曹湘渠摜下臺階,仰起頭,聲音尖銳地叫着:“上面的人記着,這是第二十三位了。”
話音末落,人已在黑暗中消失。蒙山派的弟子急欲把曹湘渠的屍體搶回殿內,這裡衆人把他們苦苦攔住。蒙山派弟子大叫: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和他們拼了。”
衆人一震,心下亦有同感,扯着蒙山派弟子的手因此鬆動。有兩位縱身一躍,人落在臺階前的雪地上。
鬼見愁的影子從黑暗裡又閃出來,左右開弓,啪啪兩下,蒙山派兩位弟子頃刻斃命。她仰頭大叫:“上面的人記住,又多了兩個。”
這邊衆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搶前。鬼見愁冷笑一聲,緩緩地說:“今天我玩得膩了,權且饒了你們。”足下發勁,人就象箭一樣射進黑暗中,再也沒有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