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驀然閣裡的爭執在安暮的一席話下塵埃落定,鳳凰下令在江湖中收集情報的所有成員全部回到各自的分壇,除太子軍中的人員和皇宮中的人以外的其他人都不準再收集情報,以便最大程度的減輕驀然閣的勢力在這場戰亂中所受到的衝擊。
而此時,潛伏在太子軍中的探子也傳來了最新的消息。
太子要,堅持不住了……
鳳凰對此並不覺得奇怪,歷史上但凡叛亂就少有成功的,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但這其中有一點卻是沒有人能否認的,那就是糧草。大軍作戰需要糧草,景慕帝身爲景慕的帝王,這整個景慕都是他的,糧草自然可以源源不斷的供應上來,可太子麾下的叛軍又哪裡去弄那麼多的糧草?能堅持到今天已經是因爲當初景慕帝撥到邊疆的糧草豐裕了。
太子大營。
“葉修,這樣下去不行的!再沒有糧草,我們馬上就要撐不下去了。若撐不下去,那又何談有什麼未來?”太子焦躁的於帳篷內反覆的走來走去嘀咕道,說罷他這才下了狠心一般驀地停住腳步,扭頭對坐在一旁的葉修道,“我們先下令沿途強制徵收一些,回頭等我們鑄成大業後,再派人補償他們如何?大不了到時候我再下令減免他們的賦稅!”
葉修聞言沒有立即點頭或是搖頭,他只是擡起頭靜靜的看向一臉焦躁的太子,平靜的問道,“殿下可知我們這一戰已經死了多少人了麼?”
太子不知他爲何如此問,不由怔了一下,隨後他搖頭道,“不知,應該不少。”
葉修極淡的笑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因爲死的實在太多了,根本就無法去統計。但是我知道,我們所經之地,很多地方都是廬舍爲墟,遍地瓦礫,殘破蕭條,一片淒涼。”他說着拿起面前矮案上的幾分摺子平靜無波地慢慢讀了起來。
“往往二三十里,不見居民,有的地方人口僅存五分之一。”
“一片劫灰,道殣相望,昔日溫飽之家,大半成爲餓殍。”
“不聞雞犬聲,惟見餓民僵毖於道。”
“但有黃蒿白骨,並無居民市鎮,竟日不見一人。”
……
他連着將面前的摺子一一讀完,這才重新擡頭看向太子,“聽到這些後,太子您還打算一意孤行麼?”
太子臉上一陣痙攣,似痛苦,又似掙扎,半晌他眼一閉,仰頭咬牙沉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日後,日後本太子再好好補償他們便是。”
他說完良久沒聽見葉修說話,不由睜眼看去,便見葉修摘了頭頂儒巾,脫了身上外袍,如今正直接坐在地上脫腳上的靴子。
“葉修,你這是在做什麼?”太子見狀不解的蹙眉問道。
葉修將鞋子脫下來後,這才赤足站起身朝太子長身一禮,道,“殿下您既一意孤行,此仗已是必敗無疑,修乃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無法和殿下並肩作戰,只能先殿下一步而去,以報太子知遇之恩。”說罷便躬身拜了三拜。
太子大驚,趕忙伸手拉他,“葉修,你這是在做什麼?你若當真的不同意,你我再商議便是,何須如此?”
葉修被他拉着無法再拜,只能順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卻是嚴肅的看着太子道,“殿下,此事不是我同不同意,而是您是否還記得您此戰到底是因爲什麼?”
太子一怔。
葉修又繼續問道,“太子您可還曾記得當日景慕帝下旨捉拿您時,您揭竿而起後所立下的誓言麼?”
“清君側,肅宮廷,立不世之業,還百姓盛世太平。”太子想也不想便喃喃複述道。
葉修這才頷首語重心長道,“殿下您既還記得,又如何能如此行事?吾等乃勤王之師,若是一路打家劫舍,和匪軍叛逆何異?屆時還有誰敢來投奔於您?”
他說罷見太子沉默不語,又沉聲補充道,“打家劫舍或可解一時之圍,但卻是自絕後路的自殺行爲,若您執意如此,此戰必敗。”
太子聞言慢慢鬆開葉修的胳膊,卻是伸手揪住了自己的頭髮,有些痛苦的蹲下身道,“若但凡還有一點法子,本宮又怎會願意如此行事?葉修,你知道的,我不能敗,絕不能敗。”
說到底他也不過還只是個半大的少年,葉修垂眼看着他,微嘆了口氣,臉上的冷肅慢慢褪了下去。他伸手將太子扶起,緩了語氣,道,“殿下無須如此着急,我等還尚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定都會有辦法的。”
太子沒吱聲,臉上仍舊一片愁雲慘淡。
葉修見狀正待繼續再勸,便聽門口的侍衛突然揚聲道,“殿下,有人要見您。”
太子皺着眉頭有些不耐煩道,“什麼人。”
“那人說是三公主派來的,”侍衛恭敬回道,“說是此次前來特地給您送禮。”
太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猛地擡起頭,“快快有請。”他雖不知道他那個三皇姐準備給他送什麼,但既是這種時候送,那肯定不會是什麼無用之物。
少頃,一十五六歲的少年揭簾走了進來,他進來後便彎身朝坐在長案後的太子一禮,態度不卑不亢道,“草民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睞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頷首示意他免禮,隨後才淡道,“你說你是三皇姐派來的給本太子送禮的,不知是什麼禮?”
那少年朝外面比了個請的手勢,恭敬道,“太子殿下一看便知。”
太子倒也沒有多懷疑,此地四周都是他的大軍,即便這少年真的想耍什麼花樣也是不可能的,他站起身,繞過長案,穿過那少年,徑自朝外面走去。
那少年保持三尺的距離跟在他後面,他的後面則是一直靜觀其變的葉修。
三人前後出了大帳,少年疾走兩步,趕至太子前頭,領着太子朝不遠處一支馬隊走了過去。那隻馬隊全部由半大的少年組成,一共有幾十個,皆是一身黑衣勁裝,腰間挎着刀劍,一副利落而又凜冽不可侵犯的架勢。
少年走到馬隊前,伸手一把揭開最前方一匹馬後的架子車上的幃布,內裡露出高高的一摞鼓鼓囊囊的麻袋來。
太子眸光一動,心中立時浮出幾分猜測來,這使得他的眼中驀地瀉-出幾分激動來,他正要細問,便見那少年一把從腰間摸出一柄巴掌大小的鋒利小刀來,隨後朝其中的一個麻袋上面一紮。隨着他的動作,有白花花的大米立時從那麻袋中流瀉而出。
心中的猜測得以確認,太子死死的握住了掩在衣袖下的拳頭,這才得以勉強按捺住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激動,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一旁的葉修卻是突然上前輕拉了一把他的袖子,低聲道,“此處不宜多言,殿下還是請人進去細談纔是,以免給三公主惹麻煩。”
太子聞言不動聲色地撩眼看了四周一眼,便見周圍戍衛的士兵皆巴着眼朝這邊瞧,心中驀地便是一凜,忙收了視線朝那少年道,“我們進去談。”
少年臉上一直是平靜無波的,聞言也只微一頷首。
三人重新步入大帳。
只是當太子一走至大帳裡面,卻是突然倏的轉過身,眸光若電的逼視着那少年,厲聲道,“你家公主這麼做到底是何意?她想要什麼?”
他到底從小於皇家長大,心計謀劃並不比別人少,剛剛因爲太過激動沒有多想,如今這一路過來卻已足夠他冷靜下來去想很多事情。
比如如今雖然很多人還喊他一聲太子殿下,但自他那個父皇舉國下過詔書後,其實他已然不是什麼太子了。在很多人眼裡,現在的他不過就是個叛逆的亂黨罷了,而也正因爲此,很多人面對他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這些他這一路過來已經見過太多太多。
因而在這種情況下,他那個三皇姐竟還能對他施放善意,這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一想了。
對於他的突然變臉,那少年不僅不怵,反還毫不客氣的諷笑了起來。他原本瞧着還算謙恭有禮,如今這斜睨着眼一笑,立時便顯得囂張了起來,他冷冷睇着太子道,“敢問殿下,以您如今的境況,您身上還有什麼東西是值得我家公主如此費心的麼?”
“放肆!”他剛說完,一旁的葉修就沉下臉來厲聲呵斥道。
那少年睨他一眼,不屑的撇了下嘴,嘲諷道,“我家公主誠心相助,爾等卻在這裡疑神疑鬼,既如此,在下將東西拉回去便是。”
說罷拂袖便要離開。
卻不過剛擡起腳便被喚住。
“慢着!”
太子喊住那少年,先朝面色不虞的葉修擺了擺手,這才繼續朝那少年笑了一下,“你說的也是,我現在身無長物,還怕什麼?你回去替我謝過你家公主,就說今日大恩,本太子銘感於心!”
此時的他笑容淡淡,眸光幽深,一臉的高深莫測,倒有些當日後宮鳳凰見他時候的樣子。
那少年見他如此,這才收了臉上諷色,淡淡道,“我家公主說了,她因困頓於京城,山高水長不能與您一見,只能於其他方面略盡綿薄之力,如此也不負與您的一場姐弟之情。”
說罷,他一拱手,“告辭。”
太子並未送他,只一臉複雜的站在原地。
待那少年一離開,剛剛還一臉怒色的葉修卻是斂了顏色朝太子皺眉道,“這個三公主不簡單。”
該硬時硬,該軟時軟,即便面對尊貴的太子,亦能自始至終保持不卑不亢的態度,不過就是個手下而已,卻能有如此的風度,可想而知身爲主子的三公主是何等的風采!
太子並未說話,只眸光幽幽的看着那微微晃動的門簾,也不知在想什麼。
而此時的鳳凰亦是眸光幽幽的坐於窗前,她的手中正握着一張薄薄的絹紙,那絹紙有個很溫馨的名字——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