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兮將一瓣下脣咬得幾欲滴血,頓了半刻,艱難啓齒道:“那……又如何?”
“如何?”封琰怪笑了一聲,問:“我家三弟可曾說過,天雷之後,再算不得你的命數?”
不錯,封鬱在蛇山滿月之夜,曾坦然對蓮兮說,她在經歷天雷之後的命途,掩在漆黑之中,再不能掐算。只是,那一夜山中人煙絕跡,唯獨他與她兩人,封琰又是從何得知?
蓮兮滿腹狐疑,問:“你是怎麼……”
他一指封在她煞白的脣上,揚聲說:“他並非算不得,只是不忍告訴你罷了。此後你的命途,他先後卜問過數十遍,我透過卦盤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每次都是一樣的結果!你若想聽,告訴你也無妨……”
她輕點了點頭,實則也不過是下巴尖一顫。
封琰的拇指停留在她的脣上,一時令她想起了封鬱,她厭惡地皺起眉,躲開了他的手。
他也不在意,只說道:“如今,你還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尚且能哭能笑。可是待到玲瓏心合攏、夭月魂魄完全匯入體內的那日,所謂龍蓮兮的神識,卻不過是夭月靈魂的附屬,彷彿粟粒淹沒於滄海之中。到時,你還是東海公主,還是東蓮尊君,卻再不是龍蓮兮了。這……就是你的命途!”
蓮兮握着劍的手無力地垂下,夢龍鸞鳳先後咣噹墜地。
封琰鬆開蓮兮,彎腰想替她拾起劍,她卻先一步俯下身將雙劍收入掌中。
他見她面上蒼白,不由失笑道:“蓮兮!你與我三弟一同在凡間尋找玲瓏心的殘碎,可曾想過,這一段路途的終點就在自己的身上?你這樣珍惜自己的雙劍,可曾想過,雄劍夢龍,雌劍鸞鳳,原本就是兩塊玲瓏碎所化?當年它們恰巧隨着那一縷殘魂,匯入你的體內,千年後破體而出,才化爲聞名天下的神兵利器……”
“胡說!我也見過玲瓏碎,碎片就是碎片,怎麼會……”
“聽說蓮兮自小以東海至寶——水火雙離珠來修行。我想,或許是千年修行使然,讓其中一枚碎片浸染了火離珠的陽炎之氣,另一枚浸染了水離珠的幽寒之氣,最終雙雙羽化變形……”
時隔三千餘年,夢龍初破掌那一日的光景,蓮兮還記得分明。從她五臟六腑間抽離而出、最終在左掌間化成實體的夢龍——當年她滿臉不屑地打量了它第一眼,那一瞥,卻恍若昨日。
夢龍的劍脊上生就着森森龍鱗刻紋,劍柄上纏繞着一截龍尾。
正是這天然的龍痕,當年引得衆說紛紜。龍神的眷顧、真龍的隨侍、亡龍的魂魄結晶,人人揣測它的來歷,卻沒有一個人拿捏得準確。繼夢龍之後不久,自她右掌誕生的鸞鳳,篆着鳳絨豐羽,與她的真龍之身再扯不上半點關係,更叫人摸不清腦袋。所幸兩者合璧,成雙成對,又有了“天地陰陽積澱”的新說法。
多少年後,蓮兮的一雙神劍依舊是各路仙友茶餘飯後的嚼頭。然則她本人,卻無意探究它們的來歷。於她而言,夢龍鸞鳳就是註定的命運。她篤信着銀笏的話,只願相信,雙劍是爲守護她,方纔先後奔赴到她的身畔。既是一生的陪伴,也是一世的驕傲。
原本,只要這樣單純,就足夠了。
可,她終於意識到,即便親密如夢龍鸞鳳
,有一日也會離她而去。
蓮兮緊攥着的拳頭間,滴滴嗒嗒不停淌下血珠。待她察覺疼痛時,左手的指節已被夢龍豁得血肉模糊。原是她無意間,使力過猛,讓劍尖刺出了手掌。
猩紅的血水濺落在封琰的玉佩上,在一璧脂白間,刺眼地暈染開來。
“嘖嘖,你這又是何苦?”封琰抓起蓮兮淌血的左手,以蠻力掰開她的五指。掌紋間,是她熟悉的一小截劍尖,鋒銳依舊。
“果然,他一直瞞着沒有告訴你吧?”封琰撫過她的掌間,將蘸血的手指送入嘴中,吮了一吮,惋惜地搖頭:“可惜現在害怕,也晚了些。玲瓏碎能羽化變形,自然能蛻回原型。這是三弟的卦數,也是天意,所謂天意難違,註定有一日,他會伸手向你索要夢龍鸞鳳。”
——若有一日,爲了玲瓏心,我逼你奉上最珍愛的東西,爲了玲瓏心,你將不再是你,你可願意?
——蓮兮願意。
在她被夭月佔去身體之前,失去了夢龍鸞鳳的龍蓮兮,已然不再是龍蓮兮了。
她的左腕被封琰扣在手中,瑟瑟發抖着。疼嗎?害怕嗎?不甘心嗎?她已無力分辨。
封琰輕笑一聲,試探道:“到了那時,你願意給他嗎?”
唯恐這一刻被人窺見自己心底的動搖,她閉上了眼,沒有回答。
“朝夕相處間,你也該知道,兩萬餘年不曾娶妻的封鬱是怎樣專情專性的人。你若想得到他的愛,只要順應天命,變成他想要的那個人,從此便能相伴萬載春秋,有一日或能隨他登上天后的寶座,這也未可知呀!你想想,那是如何逍遙?”
——有我在你身邊,自然該是逍遙快活的。
乍一聽着封琰吐出“逍遙”二字,蓮兮只覺肚腹間一陣洶涌的翻騰,隨即一股血腥之氣猛地上竄,瀰漫在她的脣舌間。
“又或者,比起這一切,你更珍惜自己些?”封琰的指端在夢龍的劍尖上輕盈地一拂,說:“你若是這一世只想做龍蓮兮,我也有法子幫你……”
蓮兮將含在口中的血水不動聲色地緩緩嚥下,擡眼說:“琰世子想要的又是什麼?”
封琰仰頭大笑,拊掌道:“蓮兮,你深知我心,沒做得我的世子妃,實在是太可惜了!”
原本收斂在眼中的寒意驟然曝現,讓封琰的眼眸透出些許殘酷,他說道:“我要的是一顆完整的玲瓏心。但我不會爲難你,只要你將封鬱手上收攢的碎片與夢龍鸞鳳一道交給我,我便能替你保全龍蓮兮的靈魂,讓你就此與他共度一生。”
“繞了半天,原來如此。”蓮兮仰望着他,囅然一笑,說:“想要玲瓏,爲何不自己去找?奪人所愛算什麼君子。”
“笑話,你不也是奪人所愛麼?明知窮盡一生都不能超越,纔會心有不甘。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何必兩相對諷?”
他的話直直透入她的心底,留下一道冰冷的洞口。
蓮兮幽幽嘆了一氣,才說:“封鬱手上的玲瓏,纔不過大半個,離找全還差得遠了……你現在就來拉攏我,也性急了些吧?”
“這正是我請你幫忙的原因。”他的脣角一撇,笑得得意:“就我所知,除了沁洸神君手頭的碎片和你的夢龍鸞鳳,其
他的玲瓏碎在千餘年前,就已被三弟找齊。卻不知他是怎麼想的,竟又將苦心找來的許多碎片重新拋回凡界,再一一尋回。如此反覆了幾次,慢慢騰騰讓我等得不耐煩,便好心推了他一把。想來,離下一次找齊,已不遠了。到那時,你取來給我即可。”
比起先前夢龍鸞鳳之說,封琰的這一番話更叫蓮兮震驚。封鬱將玲瓏視同生命,既已找全了,斷然沒有白白丟棄的道理。
見她面露猶疑,封琰又問:“不願意麼?”
蓮兮定神說:“取來玲瓏碎倒不難,但夢龍鸞鳳自小與我如影隨形……”
“不捨得給我?那便讓三弟拿去好了,你總歸會失去它們的。在我這裡,它們還能替你換取魂魄的自由,總比最終一無所有來的好些吧?”
她明知他心懷不軌,卻終究難以抗拒,思忖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封琰伸手摸向她的頭頂,卻被她一旋身閃到一邊。
“若世子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蓮兮身是天刑司的犯人,不便留客。”
封琰抽回手,輕笑道:“天刑司那裡,全怪我家小妹不懂事瞎折騰,還望蓮公主不要見怪。想必沒多久你便能脫身自由了。”
蓮兮嗓間乾嚥着,再多一句送客的話都說不得了,轉身便往玉茗閣走回去。
暮春的陽光,原該是她最嚮往的,這一刻,她卻只想從那滿園的春色間逃離,遠遠拋下那一襲白色的身影。
掩上兩扇門,她還唯恐關得不夠嚴實,又將整個肩背抵在了門上。
即便如此,仍舊不能阻擋那一聲志得意滿的呼喝,遙遙傳入耳中——
“蓮兮,我等着你來。莫要叫我失望!”
房中仍舊是濃膩纏綿的蜜桂香甜,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是從何時起開始迷戀上這樣的氣味,開始喜愛上滿山滿坡盛放的桂花。是本性使然?抑或不過是愛上他人所愛?
只是待自己察覺時,已然沉湎其中,不可自拔。
那些封鬱曾經日常使用的桌椅琴盞,被她一日復一日,仔細地擦拭過。拭去薄灰的種種物件,靜默地圍繞着她,徒然泛着淡淡光澤,卻依舊是冰冷的。
正蹲在地上逗鳥玩的青青,聽着她回來的動靜,扭頭便招呼道:“回來了呀?”
她回來了,可他呢?
“公主……”青青驚得跳起身來,“你……是哭了?”
蓮兮擺擺手衝她一笑,淚水卻不留情地滾落下來,一滴之後,再難抑制。
她寧願尋找玲瓏的旅途永無止境,好與他漫漫相伴。
她寧願傾盡所有,來換他對真正的龍蓮兮,許下一世相陪。
她寧願自己在一無所知中,被毫不防備地奪去夢龍鸞鳳,也不想知道他的愛是如何殘酷。
——到那一日,若不嫌棄,便嫁予我,可好?
——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給我,可好?
那一日是哪一日,她是知道的。可對於龍蓮兮,那果然是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日子。
蓮兮嗓子哽咽着,腳下脫力癱軟,靠着門板滑坐在了地上。
全身冰涼,唯獨那一紙緣字之籤,還在胸口徒然溫熱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