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總巴不得你早死,纔好叫我脫身自由。爲何現在……卻是截然不同的心情?”蓮兮倚靠在封鬱的胸膛,無知覺間,心底的喃喃低語竟從口間逸出。
她循着耳根深處的那一曲旋律,穿過漫漫長夜,來到他的身邊。
原來,也只不過是想要見到他的面容,聽見他的聲音,如此單純。
封鬱溫熱的鼻息拂過她的額頭,燎得她面上滾燙。
她的額角被突如其來的炙熱柔軟,微點了一點,輕若飛羽拂面,雖只一瞬親近,卻在她的額角髮梢,留下分明的桂香甜蜜。她詫異地揚起臉,正對上封鬱的一雙眼。那對慣常深蓄笑意的眼眸,這時卻冷若冰霜,連同映入其中,蓮兮小小的倒影,也被籠上一層寒意。他徐徐說道:“蓮兮,回東海去吧,我答應你,絕不會將龍漣丞的事張揚出去,你可以安心了。”
封鬱的話雖讓蓮兮疑惑,她卻飛快回答說:“我的傷勢一好,就去青陽找你。”
她眼中的氤氳水氣消散而去,連同聲音也清澈起來。
然而,她的身體尚且留戀着封鬱的懷抱,卻忽地被他猛力推開。
封鬱拄着瑤琴,緩緩在她面前站起,眉梢一挑,淡淡說道:“不必了,蓮公主好好修養身體,從此再不必隨我四處苦行。”
蓮兮聞之一怔,喃喃問:“當初分明是你擄着我上路,現在又爲何不要我了?”
她從懷中取出玲瓏心的碎片,擡手遞向封鬱,說:“你想要的,我已替你拿到,難道竟是我做錯了?”
她的手空舉着小小的晶碎,他卻嗤之以鼻,風輕雲淡道:“蓮公主一雙對劍舞得精湛,爲何卻生着一顆榆木腦袋?孟章神君三番五次警戒,你不曾起過疑心嗎?明明已跟着我到了黑湖湖底,所見所聞不曾讓你害怕嗎?你該明白我封鬱是如何機關算盡的狡詐人物,我將你執在指尖,亦不過是充作棋子,好讓我輕鬆收回玲瓏殘碎……”
蓮兮仰頭,看着封鬱一張花崗岩般繃得冷硬的臉孔,輕聲笑了一笑,又將指間玲瓏碎塞進他的手裡,平淡道:“這些我原本就清楚,你何必廢話連篇?若是心中有愧,下一次帶着我出行時,多犒賞我幾頓饕餮大餐,本公主便不與你計較了。”
封鬱卻一揚手將玲瓏碎擲開,疾言
厲色道:“龍蓮兮,你就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輕賤?你可知,只要繼續跟着我,終有一天會叫你深陷萬劫不復。即便再有一日,你奄奄一息危在旦夕,我興許也不過像今日一般,遠遠旁觀着。難得眼下本尊心情大好,願意放你回東海去。你若還有些神智,便速速歸去,再不要插手本尊與玲瓏心之事。”
他一句句說得擲地有聲,卻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反倒讓她覺出幾分可笑來。
蓮兮仰頭望着封鬱,臉上笑靨斐然,明媚若春花綻放,她輕聲道:“鬱上仙,你好歹也是天家皇子,爲何說話總不算數?既然嘴上說得殘酷,原該說到做到。我眼見着你脈象微弱紊亂,身有重傷,爲何還兀自強撐,替我遙傳琴音,助戰在側?”
封鬱卻只當未聽見她的話,將手邊金弦瑤琴收作一道金光,納入袖中,急欲抽身而去。
淡淡霧氣之中,他的面色更顯慘白病態,這時縱是以兩腿勉力支撐着站起,也全是顫顫巍巍,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蓮兮伸手要攙他,卻被他用紗袖重重拂在一邊。
他撇下她,隻身往青丘的迷霧中行去。
百步之外,茫茫白霧,即便他這時回頭,也再看不見那一抹浸着血色的緋紅身影。
然而她的聲音卻穿透山嵐,直奔他而來。
——封鬱,等我好全了,便去找你。
——等着我,好麼?
*****
她在霧色靄靄之中,輕一抖腕。
鸞鳳的三尺劍身潛入奶白霧氣中,左右蹁躚對挽,徐徐拖行出一對蝶翼狀的緋紅劍跡。
轉眼之間,被鸞鳳破分兩邊的霧氣重又合攏,將她淹沒。
寂靜裡,劍刃在她的手中再度悠然而起,緋紅光色在她的頭頂橫貫而下,將濃霧一分爲二。還未等霧氣合攏,鸞鳳驀然破空回首,高速旋舞起來。緋色殘影飛旋在半空,裹挾起疾速劍氣,將四面糾纏而來的霧氣生生驅散。
隨着鸞鳳劍速漸進,劍脊上的金羽猶如火借風勢,逐漸翻滾熾熱,由一團幽芒化作羽狀的金色烈焰。四散而出的熠熠光輝包裹着劍刃,透射濃霧,上貫天際,下透深土,在青丘投下一柱光明。
劍跡錯落,猶如漫天金色飛羽紛揚而下
,她被悠遊在身側的萬千金羽呵護其中,絲絲微溫滲入她的體內,連同她腳下常年冰冷潮溼的青丘,也得片刻春回大地,蒸騰起融融暖意。
蓮兮耗盡最後幾分力氣,也不過能勉強將鸞鳳的劍柄控在掌間,不至脫手。陣陣痙攣從右腕右臂傳來,撕裂一般的疼痛讓她疲憊枯竭的身體難堪重負。她第一次意識到,僅僅是駕馭鸞鳳,已是如此不易。她起劍時,全靠上提一口真氣,凜氣疾走。再往後的劍行劍走,卻仰仗着純熟的劍路和她死犟到底的固執。
劍一凌空,她便不敢停下,唯恐稍有停歇,便再無力舉劍。
她終究不能在青丘爲銀笏找到一處陽光普照的葬冢,便索性將他埋在離狐穴不遠的檜樹林中。
天不能順遂人心,便只能由她劍攜殘陽,來陪伴腳下沉眠的他。
銀笏的肉身早已僵死,狐魂飄渺不知所蹤。若他的魂靈還有所牽掛,尚在青丘徘徊不去,蓮兮只願他能看見這鸞鳳織就的霧中暖陽。雖不過是一時半刻的溫暖燦爛,若他知曉,或許也能有所心安。
她竭盡全力,只想要這一時半刻能拖沓得更久遠些,卻不知何時纔是盡頭。
臂上痠痛好似百蟻咬囁,鸞鳳劍走之勢也不由沉緩下來。她正兀自咬牙堅持,卻只聽頭頂天際忽地傳來一聲沉悶呼嘯,似雷非雷,卻震天動地,將她腳下的青丘土地都撼得顫了兩顫。
她聽見這熟悉的龍吟之聲破天而來,震驚之餘,指間略一鬆弛,鸞鳳便猛然脫手而出,循着慣性凌空旋舞而去。
緋紅劍跡盤桓之間,一柄摺扇在空中驟然舒展開來。紫色的扇面躚動猶如水中游魚,逆着飛旋的劍勢,在鸞鳳劍柄上輕撥了一下,便將鸞鳳倒甩回蓮兮手中。
她舞劍乍停,四周的霧色便重現聚攏之勢。
絲絲迷濛匯聚眼前,將那手執紫扇,立在霧中的人掩映得面目不清。
饒是如此,薄霧後的那人,迎着她,會有怎樣的笑顏,會有怎樣的懷抱,她都一一熟稔於心。
——她竟忘了,已是他該回來的時候了。
蓮兮倉促收劍入掌,向那一身紫衣的男人飛步而去。
然而,她的指尖還未觸及他的衣角,便膝下一軟,墮入一片沉黑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