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銀笏並排躺過的暮春草地,逐漸被鵝毛大雪覆蓋。蓮兮想從雪地裡坐起身,卻動彈不得,只能任紛揚雪花將自己緩緩掩埋。雪花純白,可爲何遮住眼的那一刻,卻只帶來一片黑暗?她的手指向着側邊不斷摸索着,然而,直到大雪將她深深埋葬,她也未能找到銀笏那隻帶着微暖的手。
絲絲寒氣無孔不入,盤踞在空洞的體內,令她彷彿重又墮入桃都山林無盡的冷寂。
她在冰冷的黑夜裡駐足,四下尋找那本該出現在林中的淡淡銀輝,她本該向着那唯一的光亮處奔去,她本該被那人抱在懷裡,同他一道重歸光明的世界。
然而,這一次,在她夢魘的盡頭,等待着的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是另一重夢魘。
蓮兮在苦寒之中打了個哆嗦,終於醒轉過來。
“我的狐鈴蠱惑滋味如何?如今黃粱美夢已醒,還不快看看你的銀笏?”
睜眼的一霎那,眼前的他,蓮兮本想以最美的笑顏來面對。但最終只能任淚水滴落,在他毫無瑕疵的絕美面容上,貫下兩道溼漉漉的痕跡。
冰牀之上的銀笏穿着單薄的雪白衣衫,銀色髮絲繚亂地蜿蜒在冰面之上。他纖挺的鼻尖,微尖的耳廓,輕盈的羽睫,都與從前別無二致。然而他失血慘白的面龐卻將一對長眉襯得濃黑更甚往日,直同遠山青黛一般,本該叫蓮兮豔羨,這時卻只令她心如刀絞。
她俯瞰着銀笏,猶如俯瞰他在陽光下打盹時的睡顏。
即便在睡夢中他也總能感受到她的視線,每每在下一刻猛地睜眼來嚇她。
然而這一次,下一刻,再也不會到來。
那一雙九尾白狐獨有的柔媚眼睛,已永遠埋葬在薄如輕雪的眼瞼之後。
——若有一日,能有一絲陽光投在青丘之上,你定要把我改葬於那一處,好讓我睡得暖和。
他素愛溫暖,如今卻被包裹在冰牀的刺骨寒氣中,他若知道,心中可是無奈非常?
他素愛乾淨整潔,然而數十年間被從青丘擄來的近千具祭女屍首,卻森森然,將曾屬於他的狐穴洞天變作一地狼藉的白骨怨窟。他若知道,心間可是痛楚非常?
他素愛的那個人,似兒非兒,似弟非弟,卻最終背叛於他,他心中可是悔不當初?
“蓮兮,你滿足了?我不忍心叫你死得遺憾,專程帶你來見銀笏一面。”一張同銀笏異常相似的臉,帶着嘲諷的笑意,仰望着蓮兮說道:“銀笏九十年來昏迷不醒,一直被我囚在此處,每日供我神狐之血。它的血當真精貴非常,不僅讓我精元大有長進,還使得我偷得他的美貌,青春永駐……可惜最近幾日,再也沒有一滴狐血可供我喝的了,你猜猜,
銀笏可是死了?”
蓮兮面朝冰牀,背貼狐穴的穹頂,被懸吊於空中,一雙手腳被固定在四角的繩索牽引着,整副軀體拉伸得幾近斷裂,猶如烤架上的兔肉一般。她強掙了幾下,奈何十指被捆,連神訣也掐不得,她將遍身神元都匯聚於腕前,在肌膚上燎起火焰一般的炙熱,不想手腕手指間緊縛着的細繩堅固之極,滾燙之中,竟也不見絲毫損壞。
“莫要白費功夫了,綁在你手腳上的繩索是用銀笏的狐毛搓捻製成,你不會真以爲能燒得斷吧?”
她不聲不響,卻將自己一瓣嬌美的下脣咬得血珠迸濺。
笑話,天下豈有夢龍鸞鳳斬不斷的事物?
她目光暴厲,鼻中冷哼着,欲喚取掌中之劍。
那銀衣男子卻背手立在冰牀一邊,笑得志得意滿。
“蓮公主在找的,莫非是這兩柄劍?”他兩臂向前一伸,腕上一扭,將背握在身後的兩柄劍遞到了蓮兮的眼前,說道:“蓮公主怎麼忘了?先前你已親手將夢龍鸞鳳送交到了我的手上。”
蓮兮望着那一對暗沉無光的雌雄劍,目眥欲裂,嘶聲吼道:“影虹,你不得好死!”
她這一聲詛咒深從肺腑而出,影虹卻置若罔聞,自顧自地掂量着兩柄劍,調侃道:“銀笏說過,蓮兮的夢龍鸞鳳是豔絕天下的神兵利器,能與主人靈犀相通。可如今我瞧着,怎麼竟同兩條廢鐵一般?”
他說着擡眼來瞟了瞟蓮兮,見她額上青筋暴起,笑得更是得意,又說:“你珍愛銀笏,想必不願意傷害他吧,眼下機不容失,我們便一同來試試,夢龍鸞鳳究竟聽不聽你的話?”
他話還未完,便手起劍落,將鸞鳳刺入銀笏的身體,劍脊上的鳳紋篆刻連同那一葉金羽,輕易便洞穿銀笏的左肋,深陷入冰牀之中。唯獨雕飾着百鳥朝鳳圖的劍柄,還孑然屹立在銀笏的薄衫之上。
然而,冰牀上的軀體卻不見滲出一絲血跡,彷彿劍之所入,只是一具虛假而美麗的軀殼。
“喏,蓮公主你可看清了?鸞鳳雖不聽你的話,但夢龍或許是個乖孩子?”影虹右手握着夢龍,一面將劍尖輕點在銀笏的右肋之上,一面說道:“看好了哦,可別眨眼哪……”這一次他的動作卻極盡緩慢,夢龍的劍身半寸復半寸,半寸復半寸,沉沉地沒入銀笏的身體。
然而蓮兮卻能聽見,夢龍劍脊上的龍鱗刻紋與銀笏的肉髒相互摩擦,逸出低切痛苦的呻吟。
她拼勁全力睜大眼,雖能將淚水逼回眼中,卻再不能抑制喉間噴涌而出的嘶喊,那連她自己都未曾聽過的驚聲尖叫,在曾經屬於銀笏的狐穴洞天中,幾經迴盪,化作一團血肉模糊。
她在半空中劇
烈掙扎着,向影虹咆哮:“你住手!你這樣傷他,我定不會放過你!”
影虹虛浮地一笑,伸手替病牀上的銀笏理了理衣襟,說道:“我生來就神血稀薄,幾乎可說是青丘衆妖狐中最卑賤的那一隻。如此天生的低劣資質,即便是後來銀笏將自己的神血賜予我許多,但修仙一途,對我而言卻還是兇險異常。我明知路途坎坷,卻還潛心修煉,實則只不過是想要銀笏多讚許我幾句。我曾癡想,若果真有大悟破境之日,即便只是修得半仙之體,也能令銀笏刮目相看,叫他明白,值得他傾心相托的並非只有龍蓮兮一人。”
蓮兮脣瓣鮮血滴落在銀笏的衣領之上,刺眼若雪中紅梅一般,她嗓音沙啞許多,卻煞氣不減一絲,咄咄質問道:“銀笏對你恩重如山,你緣何負他至此!”
她話音未落,影虹卻倏忽從銀笏右肋下抽出夢龍,反手一挑刺入蓮兮的右臂,癡笑若狂:“呵,分明是銀笏先負的我啊!試問天下有誰珍愛他更勝於我?我唯恐他過得寂寥,不顧自身安危,一心只想得道成仙,好與他相伴終身!然而即便我墮入魔境,他也不過後知後覺!我嗜血不過爲了苟且偷生,連人命都不曾糟踐過一個,他緣何就要殺我了?他如此負我,活該變作活屍一具,供我泄恨,供我吃喝!如今我便是銀笏,我便是青丘之主。殺人,獻祭,只要我覺得痛快,有何不能?”
“夢龍,連主人也不認得,又算得什麼神劍?龍蓮兮也不過如此,被我狐鈴稍一惑亂,便體癱無力,繳劍求降,銀笏竟還以爲你是何等神勇,真是把人白白笑死!”影虹手中的夢龍在蓮兮的血肉中擰轉,劍刃狠狠刮擦過她的右臂尺骨。
她暗紅的血液沿着劍脊淌下,卻又被夢龍緩緩吞噬,唯有零星幾滴流入影虹的指間。
她臂上吃痛,反倒鎮定下來,沉聲道:“殺人?你既說得如此狂妄,爲何至今還畏手畏腳,每月只肯殺一人?你分明就是不願!你根本不能對銀笏守護過的青丘人大開殺戒,又何必說恨他?這纔是要把人白白笑死!”
“你竟以爲自己通曉一切麼?世間又有誰能懂我?只有夭月一人……”影虹面上笑意霎時凝固,抽出鸞鳳刺入蓮兮的左臂。他兩手各握一把劍,一面在她血肉中緩緩轉動劍刃,一面說道:“我與夭月同是天涯淪落之人,爲思慕之人身墮成魔,卻反要被那人嫌惡斬殺,我等心中絕望,你可懂得半分?”
蓮兮不曾想過,有一日夢龍鸞鳳會被迫倒戈而來。
劍刃深深在她體內反覆剮蹭,劍柄卻執於他人之手。雙劍苦痛,震顫蜂鳴,傳遍她的血脈,在她耳邊化爲悲愴的劍泣之聲……
她低聲自語道:“我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