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靜好 大結局
司季夏將兩個小傢伙攬到身上後在路上停歇不多,加之他腳程快,未時過半便到了山下水月縣。
秋高氣爽,然因是農忙之際,未時過半的水月縣頗爲冷清,行人寥寥,空閒的路邊小攤販有的正打着盹兒。
下到山腳時,司季夏將兩個小傢伙放到了地上來,路已平坦,已可讓他們自行行走,爲方便帶着兩個小傢伙,司季夏這回下山身上未系斗篷,是以他將兩個小傢伙放下之後邊蹲下身爲他們整理身上的小短褐邊對他們叮囑道:“到了鎮子裡莫可胡亂跑,要跟着爹爹走,以免爹爹找不着你們,嗯?”
兩個小傢伙也聽話,雖然滿心新奇十分想要立刻就衝向遠處有着許多宅子的鎮子,但司季夏還沒有走,他們便聽話地站在他面前,乖乖地聽着他說話。
“知道了爹爹!”燕昕很雀躍,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還用力點了點頭,“阿昕不會亂跑的!也不會讓爹爹找不着的!”
“真乖。”司季夏笑着揉揉燕昕的腦袋,再替他將斜背在肩上的小小牛皮水囊擺正,再轉過身來也替燕晞將小短褐拉好,而後也擡手揉揉小傢伙的腦袋,柔聲道,“阿晞要是覺得累了或是哪兒不舒服了就跟爹爹說,可記住了?”
燕晞的小身子一直不大好,不似燕昕的活蹦亂跳,總是不能讓司季夏完全放心。
“記住了,爹爹。”燕晞學着燕昕的模樣,也用力點了點頭,“阿晞會聽話的!”
“好孩子。”司季夏笑了笑,站起身,“來,阿昕站到爹爹的手邊來,爹爹牽着你走。”
“嗯嗯!”小燕昕立刻蹦到了司季夏的左邊,將小手擡得高高的,將其塞進了司季夏寬厚的大掌裡,司季夏將這小小軟軟的手輕輕握住。
見着小傢伙這般聽話,司季夏笑得更柔和了,正欲對燕晞說些什麼,燕晞已經自己走到了他的右側,擡手就緊緊抓着他空蕩蕩的右邊袖管,一邊昂着小臉一臉認真地對他道:“阿晞不用爹爹牽手,阿晞會自己牽着爹爹的。”
看着小傢伙一雙亮盈盈的眼睛,聽着小傢伙懂事的話,司季夏先是一怔,而後微微點了點頭,柔聲道:“好,那就由阿晞牽着爹爹了。”
“嗯嗯!阿晞會牽好爹爹的!”小傢伙又用力地點了點頭,孃親說了,爹爹不能牽他們的手的時候,他們就要自己去牽爹爹的手,嗯……他牽的爹爹的這邊手和哥牽的爹爹的那邊手不一樣,嗯,也是爹爹的手!
“爹爹,快走快走!”小燕晞的話才說完,小燕昕便已迫不及待地拉着司季夏往鎮子的方向走,“阿昕要吃酸酸甜甜的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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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笨。”而這回,小燕昕的話才說完,還不待司季夏應聲,小燕晞便道,“爹爹說過的,那叫……嗯……糖葫蘆,纔不叫酸酸甜甜的葫蘆。”
“我就,就喜歡叫酸酸甜甜的糖葫蘆!”燕昕被燕晞這麼一噎,立刻氣鼓鼓地瞪向燕晞,兇道,“信不信我打你!”
燕晞嘴一扁,往司季夏身後躲了躲,一邊小小聲道:“哥欺負人,以後不和你玩兒了。”
“你敢!”小燕昕更兇了。
司季夏笑吟吟地聽着兩個小傢伙鬧,只是聽着,並未出聲。
下一瞬,只聽小燕昕不兇了且還很認真地對小燕晞道:“好啦,我不會打阿晞的,我是哥哥,不會欺負阿晞的。”
司季夏笑得兩頰梨渦深深,靜靜地聽着兩個小傢伙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他們孩子氣的話。
小傢伙們會跑會跳以來不曾下過山,是以他們不曾見過這有別於山上小路的青石路面,不曾見過與他們那山間小院不同的宅子,不曾見過除了他們爹孃以及冰刃一家以外的其他人,更不曾見過路邊那些各種各樣且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兒,是以他們既興奮好奇,卻又有些緊張害怕。
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人,從未見過這般多的東西,是以會緊張害怕,是以兩個小傢伙都緊緊地貼在司季夏身側,兩雙眼睛一直在盯着街道兩邊攤子面上擺賣的物事瞧,覺得每一樣的都十分有趣,卻又不敢離了司季夏的身邊去。
路上行人本少,司季夏與兩個長得乾淨漂亮的小傢伙一走進這水月縣,便在所難免地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吸引了旁人目光的是司季夏模樣的俊逸,兩個小傢伙的漂亮,還有……
他空蕩蕩的右邊袖管。
沒有斗篷的遮擋,他的殘缺便完全曝露在衆人眼前,十分明顯。
他知自己模樣醜陋,可爲了方便帶兩個孩子,他願意不繫斗篷。
這樣的父子三人走在頗爲安靜的街道上,如何能不吸引旁人眼球。
是以一時間,道路兩旁便總有人在盯着他們父子三人竊竊私語。
司季夏自然知道旁人在議論什麼,然他卻絲毫不在意,因爲他已不再是自己一人,他有家有親人有友人,他如今很好,他很滿足如今的日子,又何必因旁人的指點及看法而惆悵悲傷。
就在這時,燕昕的小肚子“咕嚕嚕”的叫了一聲,他立刻停下腳步,昂着頭可憐巴巴地看着司季夏,一手抓着司季夏的手輕輕晃着,一手捂着自己的小肚子,可憐巴巴道:“爹爹,阿昕的肚子哭了。”
小燕晞又連忙道:“哥哥笨,纔不是叫肚子哭了,是肚子叫了。”
“阿昕餓了?”司季夏摸了摸小燕晞的臉,柔笑着問。
小燕昕將頭點得像搗蒜,小燕晞也忙附和道:“爹爹,阿晞也餓阿晞也餓了。”
“好好好。”司季夏被兩個小傢伙扯着,笑吟吟的,“那爹爹便先帶你們去填小肚子,然後爹爹再帶你們去玩兒,如何?”
“好呀好呀!”小燕昕連忙拍手叫好,然後抱着司季夏的腿蹦跳着興奮道,“阿昕要吃甜甜的糕點,要吃酸酸甜甜的葫蘆,要喝酸酸甜甜的湯!”
“阿晞也要阿晞也要!”燕晞扯着司季夏的袖子左搖右晃,也是一臉的興奮。
“好。”司季夏笑着點頭,將手伸給燕昕,燕昕立刻將手塞進他掌心裡,再由他一牽,帶着兩個小傢伙朝前邊街角的地方走去,小傢伙們在他身旁又蹦又跳,活脫脫一副小鳥兒出籠的模樣,可又偏偏誰也沒跑離司季夏身邊,一個牽着他的手,一個抓着他的袖子,聽話極了,惹得旁的人又是羨慕又是感慨的。
“兩個娃娃生得可真是好模樣啊,還忒乖。”
“你們瞧見沒有,那倆娃娃的爹長得可真俊哪。”
“哎,俊是俊了,可卻是個殘廢的,可惜了。”
“不過殘廢歸殘廢,瞧他得了兩個那麼聽話乖巧的孩子,也真是有福氣了。”
“哎,吳大姐,你就別老瞅着人背影瞧了,再瞧人也不能是你相公啊。”
“呸,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胡話,誰瞧見個漂亮男人不想多瞧幾眼?你以爲各個像你?長了一臉麻子讓人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一個漂亮的男人,兩個漂亮的孩子,不知倆孩子的娘……是個啥樣的人?”
“嘿,你還想到別人的娘子去了。”
“咋的啦,想想還不讓啊?想着這麼漂亮的父子三人,娘應該也是個美人的吧,不然咋的生的出這麼好模樣的兒子。”
“說的也是,有道理。”
……
前邊的街角處有一處小吃攤兒,攤兒上賣一些糖水甜糕甜茶蜜餞以及小孩兒姑娘家喜好吃的一些零嘴兒,又正正好小吃攤兒旁有一位老大爺在賣糖葫蘆,兩個小傢伙一見着,就杵在那兒不肯走了,一個勁地搖着司季夏的手及衣袖道:“爹爹爹爹,我要吃葫蘆要吃葫蘆!還要吃甜糕要喝甜甜的水!”
擺賣小吃攤的是一對四十五歲左右的夫妻,那大嬸瞧見兩個小傢伙看看糖葫蘆又看看攤面上的零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不由對司季夏呵呵笑道:“這位兄弟是剛趕路到的吧?要不做俺們這攤子裡歇歇腳喝碗甜茶?”
“阿昕要喝阿昕要喝!”燕昕一聽到甜茶,烏溜溜的大眼睛立刻亮晶晶的,將司季夏的手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好好好,阿昕想喝便喝。”司季夏笑得寵溺,邊揉揉小傢伙的腦袋邊道,“那就先和阿晞到攤子裡坐下等爹爹,爹爹先給你們買兩串糖葫蘆。”
“嗯嗯!”小燕昕雀躍地點了點頭,而後便去拉小燕晞的手,小哥哥模樣的將他往攤子裡帶,一邊道,“阿晞跟哥哥過來坐着等爹爹。”
擺小攤的婦人瞧見兩個小傢伙這般乖巧聽話且模樣長得又可人,不由笑得更慈和了,“兄弟你家的這兩個娃娃可真是乖巧啊。”
司季夏客氣地對婦人笑了笑,隨之從腰間掏出銅子向賣糖葫蘆的老大爺拿了兩串糖葫蘆,這才走進小攤裡,走到兩個已經由婦人抱上高高的長凳上坐好了的小傢伙身旁,再次朝婦人客氣道:“多謝嬸子了。”
“哪裡話哪裡話,瞧着這兩個好孩子小,爬不上凳子就幫了把手而已,用什麼謝。”婦人連忙擺擺手,多瞧了一眼司季夏空蕩蕩的右邊袖管,然後才又道,“攤子小,也沒啥特別的東西,都是些小孩兒家喜歡的吃食,不過都是俺家自家做的,可以放心吃,就是不知這位兄弟家的兩個小娃想要吃點啥?”
婦人還是笑呵呵的,看着兩個眨巴着眼昂頭盯着司季夏瞧的小傢伙,兩個小傢伙都不說話,只是都看着司季夏,不看司季夏拿在手裡的糖葫蘆,也不看攤面上的小吃,就好像司季夏沒點頭答應,他們就聽話地不會胡亂說話似的。
而事實,確實如此。
只見司季夏微微點頭道了聲“小吃什麼便自己與大娘說”後,兩個小傢伙才興奮地從凳子上挪滑下來跑到攤面旁,點着這樣又指着那樣,看着每一樣零嘴都想吃。
司季夏只是靜靜地坐在桌子旁,淺笑看着他們,待得他們重新回到桌子旁時,他纔將他們一一抱到凳子上來坐好,見着那婦人正將盛着甜茶甜糕還有其他一些小吃食的小碗小碟放到桌上時問小傢伙們道:“可與大娘說謝謝了?”
還不待小傢伙們點頭,便聽得那婦人連忙笑道:“說了說了,這倆娃娃,可乖巧聽話着哩,看着就惹人喜歡。”
司季夏但笑不語,婦人笑呵呵地招呼新來的客人去了。
司季夏沒有喂兩個小傢伙吃,只是幫他們擦了小手後讓他們自己拈着甜糕來吃,而糖葫蘆,他則是問婦人拿了一隻稍大些的碗,再討要來一把切甜糕用的小刀,將糖葫蘆從棍子上劃拉下放到碗裡,再用小刀將飽滿的糖葫蘆切成四小半,從桌上的竹籤筒子裡取了兩根竹籤放到碗裡,將碗推到了正吃得不亦樂乎的小傢伙們面前。
那閒下來的婦人瞧見這一幕,不斷用手肘去捅那正坐在一張矮凳上埋頭剝着花生的那口子,小聲道:“哎哎,孩子爹,你瞧那沒右手的小兄弟,對娃子可真好。”
那男人聽了自家媳婦的話,這才擡頭看了司季夏一眼,瞧見司季夏正擡手幫燕晞擦掉嘴角的糕點沫子,再看一眼他的右邊衣袖,點了點頭,輕嘆一聲道:“是個好爹。”
這一頓飯,小傢伙們吃得小肚子都脹鼓鼓的,異常滿足,險些連走都走不動,惹得那婦人又是呵呵笑,看着兩個乖巧的小傢伙衝着她喊“謝謝大娘”的話,直有一種將小傢伙攬過來在他們白嫩嫩紅撲撲的小臉上吧唧一口的衝動。
跟着司季夏一齊走出了攤子的小傢伙又一左一右地走到了司季夏的身側,根本就不用他提醒,他們便一人牽了他的手,一人抓了他的衣袖,聽話地跟着他走了。
那賣糖葫蘆的老大爺看着這一大兩小的背影,直感嘆道:“真是兩個聽話的好娃娃啊,不知道那小夥子是咋教養的,教的小小的娃就這麼聽話。”
而這廂的司季夏卻是在與兩個小傢伙十分正經地說:“明日回了家後,可不能和你們孃親說你們今日沒好好吃午飯就吃了甜點零嘴填肚子,不然的話,你們的孃親可是要打你們的小屁股的,記住了嗎?”
“嗯嗯,記住了,阿晞不會告訴孃親的!”燕晞很聽話,想了想又補充道,“阿晞一定不會告訴孃親爹爹給阿晞還有哥哥吃了好多好多甜糕的!”
“……”司季夏本是淺淺笑着,這會兒笑得有些難看。
燕昕也連忙道:“爹爹放心!孃親不會知道阿昕和阿晞沒有好好吃午飯的!”
“……”司季夏有些無奈,卻還是誇讚兩個小傢伙道,“好好,真是乖孩子。”
應該會是真的好孩子吧?阿暖應該不會知道的吧?他應該不會……挨阿暖罵的吧?
兩個小傢伙得到司季夏的肯定,樂得又蹦又跳,使得司季夏又忙道:“別跑別跑,才吃得飽飽的,莫跑,聽話。”
“爹爹,吃飽飽的就不能跑嗎?”小燕晞歪着腦袋看着司季夏,問。
“嗯,跑了對你們的小肚子不好,會疼的。”司季夏柔聲解釋着。
“阿晞知道了。”小燕晞認真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燕昕忽然興奮道:“爹爹爹爹!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燕昕一手抓着司季夏的手,一手指向右前方,一臉的興奮激動。
司季夏循着小傢伙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兒有一株大樹,大樹正在落葉。
樹下橫架着兩隻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掛着各種模樣的紙鳶,此刻有一個由一名婦人牽了手正將一隻蜻蜓模樣的紙鳶拿在手裡的孩子,男娃娃,五六歲模樣,穿着一件綢子小袍,可見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只見他將紙鳶拿到了手裡後便撒開了婦人的手,拿着紙鳶兀自興沖沖地跑開了,嚇了那婦人一跳,忙將手中的銅子遞給賣紙鳶的老伯,緊忙着追孩子去了。
買客離開,老伯笑呵呵地將方纔買客讓他拿下來瞧的紙鳶給重新掛到竹竿上去。
秋風有些大,垂落大樹上的黃葉,吹過竹竿上的紙鳶,那一串兒的紙鳶便像飛到了空中一般,正不斷地輕晃着。
司季夏鬆了燕昕的手,燕昕便蹦跳着朝大樹下跑去。
燕晞瞧見燕昕跑了,他擡頭看向司季夏,只見司季夏朝他笑着點了點頭,他便鬆了司季夏的袖子,跟在燕昕後邊跑,邊跑邊道:“哥等等阿晞!”
兩個小傢伙衝到大樹下,昂着小腦袋看着於他們來說高掛着的一隻只五顏六色的紙鳶,一臉的新奇,燕昕蹦到賣紙鳶的老伯身邊,邊執着竹竿上隨風而動的紙鳶邊興沖沖地問道:“老爺爺老爺爺,這些是什麼呀?”
“嘿喲喲,哪兒來的小傢伙喲,白淨淨的真是惹人疼喲。”老人家一臉的和善,笑起來時滿臉的褶子,嵌在黝黑的皮膚上顯得極爲慈眉善目,瞧見蹦到他面前來的兩個小傢伙,擡手便將掛在竹竿上的一隻蝴蝶紙鳶給拿了下來,遞到小傢伙們的面前,笑道,“兩個小傢伙還是孿生兄弟喲,老爺爺這兒的蝴蝶紙鳶也正好有兩隻,要不要買回家呀?”
“要要要!”小燕昕蹦跳着高興地叫着,“阿昕不要蝴蝶的,阿昕要鳥兒的!”
“要鳥兒的呀?哎喲,好好好,等着啊,老爺爺給小傢伙拿一隻鳥兒模樣的。”老人家笑得兩眼都眯了起來,一邊擡手去拿一隻燕子模樣的紙鳶一邊道,“小傢伙們要買紙鳶,可不能自己買喲,你們的爹孃呢?要把你們的爹孃找來,老爺爺才能將紙鳶給你們哪。”
“嗯嗯!阿昕和阿晞是跟着爹爹來的!”小燕昕說着話,連忙轉身去找司季夏,司季夏正好馬上就要走到大樹下,小燕昕衝上前去抓着他的手往大樹下拉,一邊高興道,“爹爹爹爹!阿昕要買鳥兒要買鳥兒!”
“好好好,爹爹給阿昕還有阿晞買鳥兒。”司季夏牽着小傢伙的手走到了大樹下,老人家正將燕子紙鳶拿給小燕晞看,見着司季夏,打量了他一眼,笑得兩眼更眯了,“小夥子是這兩個小傢伙的爹了吧,瞧瞧,兩個小傢伙長得和小夥子一模一樣的。”
老人家不是沒有看到司季夏的右肩,然他卻隻字不提,便是面上的笑容都沒有變過,就像他所見到的司季夏與尋常人沒什麼區別一樣。
這便是人心,心善便覺尋常,心惡便覺醜陋刺眼。
“小傢伙給老伯添亂了。”聽到老人家說兩個小傢伙與自己一模一樣,司季夏便笑得眉眼微彎。
“哪裡喲,兩個小娃娃可是可愛得緊喲。”老人家笑呵呵地說完話,看向湊到一起看燕子紙鳶的燕昕和燕晞,“怎麼樣啊小傢伙們,喜不喜歡這隻鳥兒紙鳶啊?”
“喜歡喜歡!”燕昕高興地將燕子紙鳶拿到了手裡來。
燕晞則是昂着頭問司季夏,“爹爹,什麼叫紙鳶?這隻紙糊的鳥兒就叫紙鳶嗎?”
“是啊。”司季夏笑着揉揉燕晞的小腦袋,柔聲解釋道,“這隻紙糊的燕子就是紙鳶,有風的時候,它就能飛到天上去?”
“那它要怎樣才能飛到天上去呢?”燕晞又問。
“看到這根長長的線沒有?”司季夏伸手指了指紙鳶背部繫着的一根長線,用最簡單的話給小傢伙做解釋,“起風的時候,拉着這根長線跑啊跑,它就能飛到天上去了。”
“那爹爹能讓這隻鳥兒紙鳶飛到天上去嗎?”這個問題是燕昕問的。
燕昕問完之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燕晞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昂着小腦袋定定看着司季夏,滿臉的期待。
賣紙鳶的老伯也盯着司季夏看,因爲他想知道這個父親要怎麼回答孩子們的這個問題。
只有一隻手的人,該怎麼放紙鳶?
小燕昕的這個問題問住了司季夏。
因爲他從未放過紙鳶。
只有一隻手的他,怎麼可能放得了紙鳶?
他只是遠遠地見到過別的孩子將紙鳶放飛得高高的而已。
看着兩個小傢伙滿是期待的盈盈亮的瞳眸,司季夏終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柔聲應道:“回家之後,爹爹給你們放紙鳶,讓它飛到天上去。”
賣紙鳶的老人家怔住了,極爲詫異地看着司季夏。
兩個小傢伙則是高興地又蹦又跳,拉着還沒有綁上線軸的燕子紙鳶跑到了一旁的空地,嬉鬧玩耍着。
司季夏看着燕昕手中的燕子紙鳶有一瞬間的失神,而後才轉過頭來邊從衣襟裡處取出錢袋邊對賣紙鳶的老伯道:“老伯,那隻燕子紙鳶多少文錢?”
老人家本是愣愣地看着司季夏的右肩,這會兒聽到司季夏說話,他趕緊道:“三十文錢。”
“好。”司季夏微微點頭,用手指抖着錢袋將裡邊的銅子抖到手心裡,“我買了那隻紙鳶。”
“哎哎,好哎。”
然司季夏的銅子還未點清,便見得他身後有人將手伸到那老人家面前,將一顆小小的碎銀遞到那老人家手裡,一邊道:“那隻紙鳶,我替兩個孩子買了。”
聲音很溫和,是男子的聲音。
這個聲音,司季夏明明不曾聽過,可偏偏讓他有種似曾聽過的感覺。
司季夏轉過頭看向陌生男子的時候,那賣紙鳶的老人家正急急忙忙道:“這位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喲,我這,我這找不起銅子給公子啊……”
“老人家莫急,莫用找了。”男子的語氣溫溫和和的,但聽聲音,便知該是一位溫潤如玉的公子。
那老人家還想再說什麼,卻有一名身穿黑色窄袖錦衣的年輕男子走到了他面前,替方纔說話的公子與其接話去了。
司季夏瞧清了這忽然出現又忽然替他交付了銅子的陌生男子。
與他相仿的年紀,着一襲淨色海藍色錦衫,外罩一件紗衣,劍眉星目,風儀翩翩,頭戴一頂三寸白玉冠,風姿特秀,先莫論其風儀氣質,單就他這一身上好質地的錦緞長衫,瞧着便知其絕非尋常百姓。
司季夏看着男子的同時,男子也在看着他,只不過他的眼裡只有詫異,而男子的面上只有溫和的淺笑,果如他的聲音一般,給人一種溫潤如玉的感覺。
司季夏的記憶裡不曾有過如此氣度逼人的公子,願與他爲友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這位是……
“公子願爲犬子買紙鳶,在下甚爲感謝,只是……”司季夏說這話時往後退開了一步,以與對方拉開些拒絕,畢竟這樣的貴氣公子,不是他一介山野人家能過於靠近的,語氣客氣卻也帶着防備,“在下與公子素不相識,怕是承不起公子好意。”
藍衫男子本是溫溫和和地笑看着司季夏,卻在他一口一聲“公子”“在下”時,那溫和的笑意倏地消失不見,只是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而已。
而那正好與賣紙鳶的老伯說完話的黑衣男子在聽到司季夏說這話時,他的面上盡是難掩的驚愕,定定看着司季夏,震驚不已,錯愕不已。
“王……”黑衣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司季夏,這要對藍衫男子說什麼,然他一張口卻又兀自閉嘴,沒有繼續往下說什麼。
因爲藍衫男子已開口說話。
他還是溫溫和和地笑着,溫溫和和地對司季夏道:“我是你的友人,記着你還欠我一頓酒,今特來找你還。”
“公子……是在下的友人?”司季夏明顯震驚,他……何時有過這般富貴的友人?
司季夏再一次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子,在腦子裡努力地搜尋着關於此人的記憶。
忽然間,那隻要他一努力回想已然忘記的過往時就會涌上頭腦的刺痛感又針扎一般刺激着他的腦袋,使得他不由擡起手用力捏住了自己的顳顬。
“爹爹爹爹!”就在這時,本是在一旁蹦躂的燕昕帶着燕子紙鳶跑了過來,一手拿着紙鳶一手抓扯着司季夏的右邊衣袖,一張小臉滿是關心地問道,“爹爹怎麼了?爹爹是不是難受了?”
燕晞也跟着燕昕跑了過來,站在司季夏面前輕輕扯着他的衣裳下襬,不笑也不鬧了,而是昂着頭乖巧地對司季夏道:“爹爹是不是疼?阿晞給爹爹揉揉就不疼了。”
黑衣男子看着與司季夏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個小傢伙,面上的震驚更甚,直盯着他們瞧。
藍衫男子也盯着這父子三人瞧。
他依然在笑,溫溫淺淺的笑,像春日裡最溫柔的和風。
只見司季夏在兩個小傢伙面前蹲下了身,小燕昕是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再摸摸他的臉,小燕晞則是用小胖手有模有樣地替他揉着顳顬,邊揉邊問道:“爹爹還疼不疼?”
“不疼了。”司季夏輕輕一笑,“謝謝阿晞和阿昕兩位小大夫。”
“嘻嘻,爹爹不用謝的!”小燕昕一高興,就撲到司季夏身上,將小臉往他頸窩裡又拱又蹭,“阿昕和阿晞要對爹爹好的!”
小燕昕往司季夏身上撲,小燕晞則是扯着他的衣袖,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問道:“爹爹,這個穿得好漂亮的叔叔是誰呀?嗯……是爹爹的……朋友嗎?”
小燕晞眨巴着眼睛看看司季夏又看看藍衫男子,一臉的好奇,嗯……是叫朋友的哦?阿晞應該沒有記錯的哦?
“朋友”二字讓司季夏驀地一怔,只覺腦子又突突地疼,輕揉着小燕昕的腦袋時,也擡頭看向一直站在旁的藍衫男子。
朋友……?
“嗯,是的。”藍衫男子對着小燕晞笑得溫柔,聲音也異常溫和,“叔叔是你爹爹的朋友,只不過你爹爹好像不記得有叔叔這個朋友了。”
小燕晞歪了歪腦袋,聽不懂藍衫男子的話了。
只聽藍衫男子又對司季夏淺笑道:“前邊有家小茶樓,若是你不介意,與我到那兒去坐上一坐,說些話如何?放心,我不是歹人,你若不放心,我便在這兒與你說上些話也可。”
藍衫男子的話才說完,那黑衣男子連忙急急道:“爺,這怎麼成!?你怎可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
黑衣男子的話再一次被打斷。
被藍衫男子淡淡的一瞥打斷。
不過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而已,那黑衣男子便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寥寥幾語,司季夏已聽得出對方身份匪淺,顯然不適合在這路邊多做停留,雖與對方不相識,但他實是想知對方究竟是何人,是以他便站起身,微微點頭,道:“那便有勞公子帶路了。”
他忘記的事情太多太多,可卻從無人提及過他的過往,他不知道他忘記了什麼人什麼事,他也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何重要的人與事來忘,可現下……
卻有一名陌生的貴公子與他說,他是他的友人。
他……忘了他的友人?他……曾有過友人?
他爲何絲毫都想不起來?
頭,更疼了。
此時此刻的茶樓很安靜。
茶樓很小,只有一間雅間。
雅間佈置得並不雅緻,只是簡單幹淨而已。
雅間的竹製桌子上擺着一隻紫砂壺,還有一盤掐成梅花的糕點。
盛糕點的盤子是陶碟,紫砂壺與紫砂杯也都燒製得頗爲粗陋,一眼便能瞧出這是一家尋常百姓纔會光顧的小茶樓,店家倒不知他這自來不會有貴客前來的小小茶樓今日怎的會迎來一位渾身貴氣卻又沒有絲毫高人一等之氣的貴公子,也不知這貴客該如何招待爲好,只能走心招呼着。
燕昕和燕晞在雅間外的大廳玩耍,與店家那七八歲的小兒一道在廳子裡蹦躂,隔着雅間門上垂掛下卻又半撩起的竹簾,司季夏時不時地看向廳子方向,看着兩個小猴子。
他的對面,坐着的即是那位自稱是他友人的藍衫男子,那名黑衣男子則是站在藍衫男子身後,如影隨形般跟在男子左右。
但凡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出得門來,總會有隨從跟隨左右,或多或少而已,而看這男子的氣質着裝,想來不是隨從不多,而是他不願帶太多隨從跟隨左右而已。
司季夏之所以會隨其來到這小茶樓,只是因爲,他想知道他是誰。
他的友人寥寥,他珍視每一個將他當做朋友的朋友。
他不想忘。
他想想起來。
只見此時的藍衫男子拿起桌上的紫砂壺,將其輕輕晃了晃,將桌上的陶杯慢慢滿上茶水。
茶水從壺口慢慢流出,帶着清清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是桂花茶。
“一直以來都是阿季爲我泡茶爲我倒茶,今次輪到我爲阿季泡一次茶,還是你我所喜歡的桂花茶,桂花是我親手摘了曬好特意包好帶來與你一齊品嚐的。”藍衫男子將一杯茶水滿上後,雙手捧起將其放到了司季夏面前,淺笑道,“嚐嚐我曬的桂花泡出的茶水是否和阿季的桂花茶一樣的味道。”
阿季……?
司季夏定定看着男子,這是……在叫他?
司季夏捧起男子遞來給他的桂花茶,淺黃的茶水裡有一兩瓣細細的桂花瓣在裡邊打着旋兒,清淡的桂花香撲鼻,就像自己的面前正有一株桂樹在盛放着滿樹桂花一樣,香得醉人,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就呷上一口茶。
司季夏輕輕呷了一口,讓那醉人的桂花香隨着滾燙的茶水流進喉間,沒有絲毫苦澀之味,反是帶着些微的清甜。
“如何?”藍衫男子淺笑看着司季夏。
“味道很好。”司季夏回以男子客氣一笑。
“與阿季的手藝比起來如何?”男子又問。
這個問題,司季夏沒有回答。
因爲他的頭又疼了,很疼很疼,疼得他又忍不住擡手捏住了自己的兩側顳顬。
阿季……桂花茶……藍衫男子……
“敢問……公子名諱。”司季夏捏着自己的顳顬良久,待得他覺得頭疼稍微緩解了些,這才又擡眸看向對面溫文爾雅的藍衫男子,遲疑又慚愧道,“誠如公子所覺,關於從前,在下幾乎沒有記憶,還望公子能將名諱相告之,或許在下能想起一二。”
藍衫男子沒有即刻回答司季夏的問題,而是靜靜地看着他,像看一位摯友一般靜靜看着他,眸中沒有慍惱沒有無奈沒有哀愁亦沒有驚詫,只有平靜與溫和。
司季夏雖然覺得這般被人瞧着極不自在,可他沒有動,亦沒有說話,就這麼任對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片刻後,只見男子捧起自己面前的那隻茶盞,輕呷了一口茶汁後,緩緩道:“我姓司,名鬱疆,鬱鬱蔥蔥的鬱,疆土的疆。”
司鬱疆?
司季夏緊緊擰起了眉,似在努力回想這個名字。
司鬱疆的聲音很輕很緩,他在淺笑,眼睛看着司季夏卻又不只是在看着他而已,彷彿透過他看到了他們曾經在寂藥裡的把酒言歡,雖然各藏心事,卻是他們最珍貴的回憶。
“我知道你心底在疑惑爲何我稱你爲‘阿季’。”司鬱疆又呷了一口茶汁,“因爲曾經的你,也姓司,之所以叫你阿季,是因爲你給自己取名爲‘季夏’,你說,你在仲夏之季失去了一切,你在等待你的下一個仲夏之季,怕是再也等不到了,但是你願意等。”
司季夏的面色正慢慢變得蒼白,他的眉心擰得更緊了,他也將自己的顳顬捏得更緊了。
頭好疼。
他究竟……忘了什麼?
忘了多少事情?
爲何他說的這些,他一點都記不起來?
司鬱疆像是沒有瞧見司季夏痛苦的模樣似的,他的目光從司季夏身上移開,看向了竹簾外廳子里正玩得開心的兩個小猴子,依舊在輕輕緩緩道:“今次特意從南碧城前來,只是想來看看你而已,看看你是否過得好,如今看來,你過得很好,只是……”
“你似乎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司鬱疆輕輕嘆息一聲,微微搖了搖頭,“這是我如何都想不到的。”
“你如今過得很好,如今的你,與從前的你,差別真是太大太大了,是否是你忘了過往才如此?”司鬱疆不笑了,將目光重新落到了司季夏身上,溫和的神色忽然變得凌厲起來,“我不知你經歷過什麼致使你忘了所有的過往,是你真的想不起來還是你在逃避?我認識的阿季,雖然身有殘缺被世人所棄,可從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司季夏緊捏着自己兩側顳顬的手在顫抖,他的雙肩也在發着顫,像是在極力隱忍着什麼一般。
“阿季,你如今過得很好,可……”司鬱疆的聲音依舊很輕,卻也帶了隱隱的輕顫,“可你真的覺得忘了從前的所有……是件好事?”
司季夏霍地站起身,碰翻了桌邊的茶盞,茶盞掉落在地,碎了滿地。
他的面色蒼白如霜,呼吸急促。
司季夏離開小茶樓時一臉的木訥,連兩個小傢伙叫他似乎都聽不到,過了良久良久才反應過來,才應了兩個小傢伙一聲。
兩個小傢伙也聽話的沒有亂跑,就算司季夏沒有與他們說什麼,他們也自己一左一右地走到司季夏的身側,一人拉他的手一人抓他的衣袖,跟着他走。
那茶樓的店家見着司季夏神情恍惚地似乎連孩子們都不識得了的模樣很是不放心,還特意追出去問了他好一通話纔回到茶樓裡來,邊搖頭邊嘆氣道:“這小夥子,怎地和剛纔相比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呆頭呆腦的了。”
雅間裡,黑衣的炎陵站在窗戶旁,看着帶着兩個小傢伙愈走愈遠的司季夏,着急道:“爺,您千里迢迢從南碧城來這小小的水月縣,怎麼才和公子說幾句話就讓他走了?”
“他已不是從前的阿季,又何必多再多說什麼?”司鬱疆給自己滿上桂花茶,似自言自語般道,“阿季,你可以忘了全天下,卻怎能忘了她?”
“爺您說什麼?”司鬱疆的聲音很輕很輕,炎陵未聽清,不由問道。
司鬱疆又笑了,道:“我說過個一兩日,再到阿季家登門拜訪,順帶把給孩子們的見面禮給捎上。”
“可公子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不,我不相信他記不起來。”司鬱疆站起身,也走到了窗邊,看着已經走得快要瞧不見了的司季夏的背影,肯定道,“或者說,我不相信他真的什麼都忘了。”
他之所以什麼都記不起來,或許是有人有意讓他如此。
他不信阿季會選擇逃避。
冰刃見着木訥訥地杵在他家門前的司季夏時一臉的嫌棄,道:“喂,山野藥農,你這麼突然一張死人臉似的杵在老子家門前,不知道會嚇死人的嗎?”
冰刃邊罵司季夏邊伸手去牽兩個小傢伙,對兩個小傢伙的態度則是好得很多,“喲,小猴子們也來了?嘖嘖,真是難得,來來來,到大伯家裡來玩,別理你們的蠢爹。”
“大伯,爹爹不蠢的,爹爹很聰明的!”小燕晞連忙爲司季夏說話道。
“就是就是!大伯才蠢呢!”小燕昕連忙附和。
“呀呵,兩個小猴子,居然敢說大伯蠢!?”冰刃給兩個小傢伙的腦門各彈了一個輕輕的栗子,佯裝怒道,“伯孃做了好多好吃的,大伯決定不給你們吃了!”
“好吃的!?”小燕昕一聽到好吃的,兩眼就亮了,立刻抱住了冰刃的大腿,眨巴着大眼睛討好道,“大伯大伯,阿昕可聽話可聽話了!阿昕要吃好吃的!”
“滾蛋滾蛋,不給。”冰刃將小燕昕推開。
他就喜歡看着兩隻小猴子跳腳的模樣,簡直就像看五百兩跳腳一樣。
“大伯,給嘛給嘛。”可惜小燕昕不是司季夏那樣的性子,又抱上了冰刃的大腿。
冰刃低頭看着小燕昕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惹人疼,瞧得冰刃都捨不得欺負他了,便伸手去牽他,妥協道:“得得得,老子敗給你了,老子帶你們找伯孃給你們做好吃的。”
“好呀好呀!”燕昕高興地拍拍手,牽上了冰刃的手,燕晞也在這時候高興地抓上冰刃朝他伸來的另一隻手。
冰刃轉個身便將他們往堂屋裡牽,邊走邊對還杵在門邊的司季夏道:“山野藥農進來記得把門關上,這兩隻猴子,老子先幫你看着這兩隻猴子了。”
“一……”司季夏沒有動,只是看着冰刃的背影,嚅了嚅脣,忽然便脫口而出,“一千兩兄!”
冰刃的腳步頓時僵住,猛地轉過身來盯着面上沒有一絲血色且眉心緊擰的司季夏,震驚道:“你叫我什麼?”
而這時的司季夏也是一副驚詫狀,顯然沒想到自己會忽然脫口而出這樣一個稱呼。
“我……”司季夏只覺自己的頭疼得厲害,腦子亦混沌得厲害,彷彿有許多事許多人涌進了他的腦子裡,讓他分不清辨不明也順不開,他也不知他怎地就忽然道出了一聲“一千兩兄”。
莫非……兄臺是他忘掉的人?
若是如此的話,那阿暖——
司季夏的面色更蒼白了,白得可怕。
他不敢想。
只聽他急急道:“勞兄臺替我照顧阿昕與阿晞一日,明日我再來帶他們回家,阿昕阿晞,先聽大伯的話,爹爹明日來帶你們回家。”
司季夏說完,揉揉兩個小傢伙的腦袋,不待冰刃答應也不待兩個小傢伙說話,他便匆匆忙忙地轉身走了。
他走得很匆忙很慌亂,連他平日裡最疼愛的兩個小傢伙在後邊喊他他都沒有理會。
“爹爹爹爹!阿昕要和爹爹一起回家!”小燕昕見着司季夏頭也不回地走了,愣了一愣後“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
小燕昕一哭,小燕晞嘴一扁,也跟着想哭。
娃娃一哭,冰刃就覺得頭大。
好在喬小余聽到了小燕昕的哭聲連忙就從屋裡跑了出來,先將懷裡抱着的一個裹着碎花襁褓的小嬰孩往冰刃懷裡塞,而後蹲到兩個小傢伙面前,將他們攬到了自己懷裡來,柔聲哄道:“阿昕怎麼哭了?告訴伯孃好不好?是不是大伯欺負你們了?阿晞乖啊,不哭啊,哭了就不是乖孩子了,嗯?”
“誰說老子欺負他們了!?”冰刃嚷道。
沒人理他。
喬小余只在認真耐心地哄着燕昕與燕晞。
冰刃用力哼了一聲。
正當這時,兩歲大的鬱潤邁着小胖腿從堂屋裡搖搖晃晃地跑出來,跑到冰刃身邊,高高地舉着雙手朝冰刃嚷嚷道:“爹爹爹爹,我要抱妹妹,要抱妹妹!”
“邊玩蛋去,老子還沒抱夠,沒你的份。”冰刃瞪了眼巴巴的小鬱潤一眼,擡腳將他撈到了一旁。
“妹妹?”燕晞一聽到鬱潤說妹妹,便看看喬小余,再昂頭看看冰刃,最後看看冰刃懷裡的碎花襁褓,然後扯扯喬小余的衣袖,不哭了,只好奇地問道,“伯孃,大伯抱的是妹妹嗎?”
“是啊,小阿晞要看看妹妹嗎?”喬小余笑吟吟的,摸摸小燕晞的腦袋後用衣袖替燕昕擦了臉上的淚,一邊柔聲問道,“小阿昕要不要也看看妹妹?”
燕昕眨眨眼睛,道:“阿昕要抱抱妹妹。”
“那阿昕抱了妹妹後可就不能哭了啊。”喬小余哄道。
“嗯嗯!”燕昕用力點點頭。
而後冰刃十分不情願地將懷裡的小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燕昕那胖胖的雙手上,爲防小傢伙把小小傢伙給摔了,喬小余用雙手在下邊接着。
小鬱潤見着燕昕能抱了妹妹,便用力扯着冰刃的褲子,將小嘴撅得高高的,一臉的不服氣不滿意。
冰刃也不服氣,是以他瞪着小鬱潤道:“別扯了,爹的褲子都要給你扯掉了!”
小鬱潤將嘴撅得更高了,十分幽怨地瞪着小燕昕與小燕晞這兩個陌生的外來客。
小燕晞看着襁褓里正睜着眼瞧着他們的小小傢伙,不由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在小小傢伙臉上輕輕摸了一摸,摸得小小傢伙咯咯咯地笑,小小傢伙一笑,燕晞便也開心地笑了,兩眼亮晶晶地問喬小余道:“伯孃,妹妹有沒有名字呀?”
“有啊。”喬小余笑得兩眼彎彎,“妹妹叫彎彎,好不好聽?”
“嗯嗯!好聽!”
冰刃得意地昂了昂頭,“老子取的名,肯定好聽。”
喬小余輕輕笑出了聲。
冰刃立刻瞪了喬小余一眼。
待得哄了四個小傢伙都睡下後,喬小余這才空閒下來,看着冰刃,擔憂地問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公子走得這麼急,連兩個小傢伙都顧不得了。”
“大事。”冰刃看着與司季夏幾乎一模一樣的燕昕和燕晞,輕嘆一口氣,“或許也是好事。”
應是好事的吧。
一味逃避並不是辦法。
日子還很長很長。
鬱宅所在的巷子巷口,站着兩名年輕男子,似在那兒等人,又似只是稍稍停留在那兒稍微歇歇腳而已。
兩人均身着一身黑色長袍,其中一人稍矮些,身材纖瘦些,年紀約莫二十七八,只見他的衣袍領子很高,高得足以將他的脖子遮得嚴嚴實實,眉毛彎細,倒不大像是男子,反更像是一名女子。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五官線條冷硬的三十二三歲的男子,面上神情如他的五官一般冷硬,彷彿一尊石像。
司季夏匆忙從巷子裡大步而出時,他們的目光都落在司季夏身上,一直跟隨着他移動,直至看不見,他們都還未將視線收回。
似乎他們在等的人,就是他。
可司季夏已經走遠,卻不見他們誰人朝司季夏所去的方向走動一步。
“來已來了,卻爲何不見?”說話的是如石像一般的冰冷男子,他的聲音如他的人給人的感覺一般,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見到他好已然足夠,又何必再見?”纖瘦男子微微一笑,出口的聲音很是低沉沙啞,只見他深深望了一眼司季夏身影消失的方向,便轉了身,邁步離開了巷口,“走吧師兄,王上那兒還等着你我。”
秋風很大,大得都吹散了纖瘦男子話裡的愁思。
司季夏從來不覺得從水月縣到他那山間的籬笆小院的路有多遠,也從不覺得這條路有多難走,可現下,他覺得這條路很長很長,長得就好像沒有盡頭,長得好像他如何走也走不到頭似的。
明明不算難走的路,在這條路上走了不知多少回的他,這回他卻已跌倒了三次。
他走得很急,急得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跑着的一樣,終於,他跑了起來,愈跑愈快,在秋風卷飛着枯葉的山間小道上近乎狂奔。
風捲着他空蕩蕩的右邊袖管不斷翻飛晃動。
他想回家,回到他與阿暖的家。
他想見她。
就像與她許久許久不曾相見似的,他異常地想要見到她。
這是一種思念,他從未有過的強烈思念。
他也不知他爲何會忽然有此極其強烈的思念。
他只知,他很想見到他的阿暖。
很想,很想。
天色愈來愈暗。
司季夏跑得愈來愈急。
天色完全暗下來時,他還沒有回到籬笆小院。
明明天色就已經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司季夏的腳步卻不曾停下,更未有拾起枯枝來點起火把稍微照明。
只因爲,這條回家的路他早已熟記在心,就算目不能視物,他一樣能找到他的家,一樣能回到他的家。
司季夏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跑了多久又跌倒了多少次,他終於……瞧見了前方遠處有火光。
那是籬笆小院的方向。
火光是從他們的家裡亮出來的。
證明家裡有人。
遠遠地瞧見了火光,司季夏本是狂奔的腳步忽然就慢了下來,很慢很慢,慢得就像他不敢靠近他們的家似的。
可他的腳步就算再慢,他還是朝家的方向移動。
他的頭很疼,腦子很混沌,如有一層又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雲霧籠罩着,令他迷失在了這一片濃密的雲霧裡,如何也走不出去。
他需要一點點光亮,只要一點點就好,只要一點點,他就能找着方向,他就能知道他究竟該往何處走。
他如今……究竟身處何處?又是在往何處走?
小院裡很安靜,堂屋裡有光亮着,廚房裡有光亮着,還有柴煙味從廚房裡飄出,伴隨着鍋鏟敲到鐵鍋發出的聲響傳出,不消想,司季夏也知道冬暖故這個時候纔來燒晚飯。
司季夏與兩個鬧騰的小傢伙不在家,冬暖故難得偷得一日閒,可謂是卯足勁睡了個長長的午覺,日落時分開始睡,直睡到天完全黑沉了還未捨得起,是以現下才到廚房裡給自己燒些飯菜吃。
司季夏不在家,冬暖故便吃得很是隨意將就,不過是將白日裡未吃完的飯菜稍微熱上一熱便當做是晚飯了。
司季夏站在廚房窗外靜靜地看着熱一個菜都能熱出滿廚房嗆鼻菸味的冬暖故,未有喚她,也未有讓她發現他,只看了一會兒後便轉了身,腳步無聲地朝堂屋走去。
入了堂屋,司季夏站在冬暖故那屋門前,少頃之後才擡起腳跨進了開着門的門檻。
這間屋子,於他來說已經再熟悉不過,便是連冬暖故的梳子習慣放在何處,他都十分熟悉,就像他熟悉這個屋子裡的衣櫃的最下一層一直以來都是上着鎖一樣,就像熟悉屋子裡那擺放鏡子所用的長方桌案下的抽屜一直都緊緊閉着似乎不曾打開過一樣。
今日以前,司季夏從未想過要碰一碰冬暖故屋裡的東西,一是因爲不合禮數,再來就是因爲他不敢,並非他沒有好奇心,不過是他怕冬暖故厭惡他而已。
可現下,他站在這屋子裡,站在冬暖故擺放着鏡子所用的長方桌案前,將那一直緊閉着的抽屜拉了出來。
抽屜很陳舊,可是抽屜裡卻清掃得乾乾淨淨,在抽屜的一角還放着一朵幹月季,顯然是冬暖故特意放在抽屜裡的。
抽屜裡的東西很少,只有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對布偶,一樣則是……一支茶梅樣的桃木髮簪。
布偶是一男一女的模樣,男的身上披着一領深灰色及膝的斗篷,斗篷之下,男的……沒有右臂,而女的,梳着簡單的婦人髮髻,身着一身素青色的裙裳。
司季夏將兩個布人偶拿在手裡,手顫抖得厲害。
這是……
顯然是他自己,以及阿暖。
看針腳,他的模樣的那個人偶,明顯是阿暖的手藝,而阿暖模樣的那個人偶……
似乎是出自他自己的手。
還有那支茶梅樣式的桃木髮簪……
阿暖不是說……找不着了?
可它明明就在這兒,就在這抽屜裡。
阿暖……爲何要說找不着了?
司季夏覺得自己的頭很疼很疼,鑽心般的疼。
司季夏將手中的布人偶擱到桌上,連忙轉身走到擺在牆角的衣櫃前,垂眸盯着那上了鎖的衣櫃最下層看,只見他躬身,以手捏上那柄小小的銅鎖,五指用力一收,只聽咯啦一聲,那小小的銅鎖竟是被他徒手捏變了形,開了鎖。
鎖開了,櫃門也開了,司季夏瞧見了擺放在櫃子裡的物事。
櫃子裡有三件東西。
一張黑色的無臉面具,一個竹編書奩,以及一個三尺長的黑漆木盒。
看見這三件東西時,司季夏整個人如遭雷擊一般,擊飛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久久都回不過神。
可也在他難以回過神時,那一直籠罩在他心頭腦海裡的混沌及濃雲迷霧漸漸散開了,一點一點散去,讓他看見了他的所在,也讓他看見了他的路。
指尖輕撫過櫃子裡的這三件物事時,司季夏忽然很想哭,可他卻倏地站直身轉了背,大步離開了屋子,朝廚房方向走去。
廚房裡,冬暖故草草吃完了一頓晚飯正好從廚房裡出來,還未跨出廚房的門檻,便瞧見了杵在廚房門前、整個人都攏在夜色裡的司季夏。
冬暖故先是一怔,而後連忙上前握住司季夏的手,司季夏手心的冰涼嚇了她一跳,使得她一邊緊握他的手一邊擡手輕撫着他的臉頰擔憂着問道:“手怎麼這麼涼?平安怎麼這個時辰回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孩子們呢?嗯?”
回答冬暖故的,不是司季夏的話,而是他一個緊緊的擁抱,緊得像是要將她擁進他的骨血裡才甘心似的。
他一句話都未說,只是緊緊摟着冬暖故。
冬暖故更慌了,連忙也將手環上了司季夏的背,邊輕撫着他的背邊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慌不亂道:“怎麼了平安?先與我說說可好?”
冬暖故的聲音很輕很柔,生怕嚇到司季夏似的。
司季夏還是沒有說話,反是將她摟得更緊。
下一瞬,冬暖故聽到了耳畔傳來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抽泣聲,與此同時,她能清楚地感覺得到緊擁着她的這個男人渾身都在發着顫。
“平安……”冬暖故又驚又亂,輕撫着司季夏的背,她的聲音也在輕輕發着顫,“怎麼哭了……?”
“阿暖……”只聽司季夏一聲哽咽,極爲艱難地喚了冬暖故一聲,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此刻,他只想這麼緊緊摟着她而已,他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
屋子裡桌案下的抽屜,他沒有合上,打開的櫃門,他也沒有闔上。
阿暖……會知道的。
會知道的。
重重雲霧已經散開,他找到了他自己,也找到了他的路。
他,是司季夏,也是燕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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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已到尾聲,叔在此要鄭重地和姑娘們說一聲:感謝姑娘們的一路相伴!沒有姑娘們的支持,就不會有本文的15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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