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親往擊踘場,這是給皇后娘娘的承諾。普天之下,能讓大帝親自上陣擊踘的,恐怕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然無人知曉他們二人的約定,只道是陛下一時興起,想在這立後大典的間隙一樂。
偌大的擊踘場,塵土飛揚間兩隊已列陣完畢,威風矯健的將士們身下坐騎皆爲上等駿馬,馬分黑白,球服也分黑白,馬尾繫上了五彩華美的羽毛,脖子上繫了鈴兒、瓔珞等珠玉玩意兒,每走一步叮鈴作響。
比之大興盛京城隨處可見的蹴鞠,想必長安城內擊踘的陣勢也只見於貴族,上等駿馬和華美裝飾並非百姓可得。
脫下龍袍換上了一身白球服的大帝端坐馬上,脊背挺直,遙遙望向高臺上的皇后。
十八歲御駕親征,大帝的手並非只能執硃筆判天下大事,他曾縱橫沙場提劍殺敵,英武不凡的姿態從未在她眼裡。他像是一心要挽回一面的孩子,記取當初東興蹴鞠賽時的狼狽,誓要在她的面前一展威風。
“由陛下爲兩隊將士開場!”有人高聲喊道,隨即振奮人心的鼓敲起來,踏着鼓點的節奏,身下駿馬飛馳而去,大帝於馬上側身前傾,長臂輕勾起一旁的長藤杖,將大皮縫製的軟球帶了出去。
他的技藝着實精湛,那球彷彿是長在了藤杖上似的,一次擊球上百次而球不落地,哪怕是蹴鞠踢得再風生水起的百里婧,也絕不敢放言可用那藤杖擊球十次不落。若以他這種技藝去踢蹴鞠,想必連赫也不是他的對手。
場中其餘將士皆紋絲不動,獨大帝一人的身影穿梭球場,叫人挪不開眼。
他將球傳至中場,擊入球門,再彎弓搭箭,一箭射穿計時漏壺上方懸掛的紅綢,紅綢包裹的重物立時墜地,砸在下方的鑼面上,“叮”的一聲鑼響,滿場寂靜。
接着,朝臣山呼萬歲,齊聲喝彩。大帝百步穿楊,箭無虛發,誰人敢不捧場?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里婧也跟着衆人起身,面上不動聲色,眼睛卻只盯着遙遠的他。
她自小在馬背上長大,跟着赫四處瘋鬧,自詡馬術高超,卻無法想象有朝一日她的枕邊人也能策馬自如彎弓射箭。
她愛騎馬,愛射箭,愛蹴鞠,愛着一切貴族惡少年喜歡的玩意兒,她的枕邊人以一身好技藝勾起她的癮來,他那遙遙的眼神彷彿在告訴她,覺得有趣,就來比一比吧。
“大美人好厲害!嚇死我了!好幾次我以爲大美人要摔下馬了!沒想到大美人的功夫這麼厲害!”梵華這時立於百里婧身後,對釋梵音嘀嘀咕咕道。
隨後又不滿:“哎,老薄薄,你別擋着我呀!往旁邊讓一點兒!你幹嘛突然擋在我前面?我要看大美人!”
羣臣宮人齊聲高喝,黑甲軍將士們氣勢如虹,在大帝箭入靶心開鑼一聲後開始真正的擊踘比賽,大帝跨馬離開球場,步步朝高臺而去,他的眼神始終只盯着一處。
百里婧知道他在看着她,只看着她,然而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若說蹴鞠代表着大興盛京城的惡少年們最鼎盛的年華,笑聲哭聲都可能在一隻小小的蹴鞠裡。八面皮製的小球代表着爭強好勝卻又有無限歡樂,哪怕有輸有贏,不過讓人從中咀嚼出各種滋味,憶起少年時候。
可擊踘讓人後怕,似乎有血正從長藤杖上滑落。長安城的貴族們鐵血一般的少年時候,馬蹄踏出的塵土飛揚,每走一步甚至有生有死,要時刻盯緊身下的坐騎、手中的藤杖、遊離的鞠球,稍有不慎便會墜下馬來,或是被藤杖或鞠球砸中腦袋,可謂步步危機。
蹴鞠可做強身健體之用,擊踘則該是軍中練兵的不二之選,大興同西秦的兵力之懸殊可見一斑。
場中擊踘賽已開打,黑甲軍將士訓練有素個個英武不凡,那隻球被爭來奪去四下逃竄,高臺上羣臣抑制不住地隨之發出各色聲響。
這熱鬧的當口,百里婧卻沒來由地心神不寧。
明明大秦皇帝端坐馬上衝她笑,只差十步之遙便要下馬走上高臺,可她的眉卻蹙得緊緊的,如坐鍼氈般難受。
大秦皇帝已走到球場邊,將手中的藤杖甩手扔給一旁的宮人,可就在他翻身下馬時,他的白球衣上卻染了一片血紅。
“大帝!”
“呀,大美人!”
“陛下!”
四下驚呼連連,百里婧猛地從鳳座上坐起,心幾乎就提到了嗓子眼,一旁的薄延蹙起眉頭,卻還是淡靜地安撫她:“娘娘莫慌。”
一片混亂中,忽見馬下的大帝擡起手來,手心也是一片血紅。
“快去請太醫!”禮官已嚇瘋,御前侍衛已戒嚴,統領袁出甚至拔出了佩劍神色肅穆。
白露立於人羣中幾乎要窒息,她的喘氣每一聲都異常粗重,死死地盯着大帝的手和白球衣上的血,又下意識地轉頭想去搜尋君越的身影,她需要有人來給她以肯定,是不是他們的計劃奏效了?他們靜候的四月,是不是已經到來?
肩膀上忽然按了一隻手,白露驚慌失措地回神,白燁的神色平靜如常,輕聲道:“別自亂了陣腳,靜觀其變。”
衆人手忙腳亂時,見了紅的大帝忽然仰頭朝皇后的方向看過來,又伸手在馬背上摸了摸,掌心的血紅更紅了幾分。
他笑,黑沉沉的眸子卻寒波生煙般冷凝,張口,低沉遼遠的聲音響起:“突厥的汗血寶馬果然名不虛傳,朕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日行千里,奔走如飛,汗如鮮血。衆愛卿莫要驚慌,若驚嚇了朕的皇后和皇兒,朕可不會輕饒了你們。”
原來是汗血寶馬。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羣臣跪地。
“啊,馬也有汗嗎?還是血紅色的?好好看啊!”梵華後知後覺地驚訝道,她的一隻手還揪着前方薄延的衣袖,薄延猛地一抽手,她立刻重心不穩跌了下去,釋梵音虛扶了她一把,和她一同跪地。梵華正想罵薄延害她,釋梵音捂住了她的嘴。
整個擊踘場內,除卻馬背上的黑甲軍照常比賽,幾位閣老老眼昏花,便只剩立在鳳座前的皇后娘娘,盯着大帝步步從臺下走到她的跟前。
大帝朝她伸出一隻手,才發現那隻手有血,又換了另一隻,百里婧不肯將手給他。
大帝笑,走過去攬了她的腰,湊在她的耳邊親了一口,笑道:“生氣了?小心肝,朕沒事。”
話音剛落,百里婧心裡涌起一陣噁心,她捂着嘴伏在他胸口,眼看着就要吐出來。孕三月以來,常常還是噁心想吐,今日大典折騰了幾番,她在這時該受不住了。
“皇后有孕的身子不易操勞,衆愛卿繼續觀賞擊踘賽,朕送皇后回宮休息。”大帝神色一絲不亂,微微傾身將皇后打橫抱起,朝擊踘場外的金輿走去。
擊踘場風大,桂九早已替大帝披上黑色披風,披風下的白色球衣上沾染了一絲血紅,隨着大帝的步履,那顏色異常刺目,分不清是血還是紅。
帝后上了金輿,立後大典最後的娛樂正在繼續,可多少人已無心再看擊踘賽。
承親王君越將白燁拽至一旁,手指僵硬,難握成拳,壓低聲音問道:“他受傷了對不對?他果然有病?場內的安排不會出錯,他是不是已經不行了?卻還硬撐着掩人耳目?”
白燁抿脣,未見半分慌張,沉默良久纔對君越道:“二表兄,恐防有詐,還是莫要輕舉妄動。”
君越已不知何種心思,似乎下定了決心魚死網破:“不能給他掙扎喘息的機會,絕不能!”
說罷,便決然轉身而去。
“二哥,你到底站在哪一邊?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搖擺不定嗎?”白露的眼睛追着遠去的君越的背影,急得衝白燁瞪眼。
白燁的臉色一如往常,眉心若蹙:“……此毒嗜血,不出意外,中毒之人當活不過今夜。”聽不出他話中的喜怒,彷彿只是件尋常事,他照實說出來罷了。
白露聽罷,雙目睜大驚愕不已,又轉爲驚懼狂喜交加時的失語,她語無倫次道:“我……我去找、找皇姑母……”
“露兒……”白燁沒能攔住她,兄弟姐妹幾人,從沒人肯聽他的勸,白燁只好又收回了手,望向擊踘場上的黑白兩隊。
球只有一隻,引得人人爭搶,頭破血流也要搶,肝腦塗地也要搶,何況是比球更大更重更讓人難以釋懷的東西。
若說有什麼可惜,只可惜了這場盛大的婚典,有人說出去的話也許將永生無法實現……
……
金輿內,百里婧離了君執的懷中,那張施了粉黛的臉豔麗依舊,一雙明眸緊盯着他:“陛下,你流血了。”
她肯定地說道,不是猜測。
君執笑,臉色蒼白,用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藤杖上有倒刺,颳了一下而已,別擔心。”
她對血腥味太熟悉,即便他從球場上回來用披風遮掩,一靠近她便聞見了。大秦皇帝英武不凡的一面才讓她見識過,轉瞬便給了她熟悉的血腥味,方纔在球場時,她幾乎脫口而出叫了御醫,只因她的夫君有失血之症,一點傷口都可能流血不止。
然而,她還是打住了沒有出聲。
她從前的夫君是個病秧子,失語、忌口、孱弱,這三樣東西,她在大秦皇帝身上一樣也不曾找見——他說情話的功力比手寫的還要順暢,葷素不忌,對吃喝不講究不忌諱,更不曾與“孱弱”二字搭上分毫,他強大到毫無破綻,怎會因一點傷口出事?
君執的手垂在一旁,血順着指尖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名貴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