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延在入佛殿前早已見過釋梵音,因此面對這佛牙並不覺稀奇,方纔雖被小貓兒折騰得又好氣又好笑,倒也不忍怪她,小貓兒再沒良心好歹還知道護食,不枉他好吃好喝飼養了這些年。
見梵華對佛牙有些興趣,又擔心她會在佛殿內叫喚惹了暴君不耐,薄延便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解釋道:“佛牙,佛祖留下的聖物,應是有什麼法子才能見舍利,別急,待看看再說……”
梵華難得被他握緊了手不掙開,連他在耳邊呵氣也不躲閃,更難得不對舍利刨根問底,她甚至沒看薄延一眼,只是低聲應道:“哦。”
佛牙是什麼不重要,梵華心底藏了秘密,頭也痛得發緊,有些記不起的事似要衝破她的腦袋鑽出來,但她強忍着不說,只是看定了身前不遠處的娘娘。那個面色蒼白的僧人雖已收回了目光,可梵華無比篤定他也在看着娘娘。
佛牙舍利之珍貴,哪怕是對佛法不甚了悟的君執如今也有所研究,他雙手合十對着佛牙舍利拜了拜,轉而去討好他的妻,問詢她的意思:“白馬寺彌月聖僧曾給了朕許多指點,此番聖僧命梵音法師護送如此厚禮入宮,皇后以爲朕該賞賜白馬寺衆僧及梵音法師些什麼呢?”
“小僧不敢。”釋梵音推卻道。
百里婧眼神沉靜如一汪深潭,微微笑道:“梵音法師千里迢迢而來,想必行了許多坎坷路,不如在宮中小住幾日,待佛牙舍利入塔供奉再走不遲。既然聖僧命法師護送佛牙,法師定非凡人,若貿然將佛牙置之不理,留給宮中不知其珍貴者侍奉,恐怕會怠慢了聖物。如此一來,陛下也可不必絞盡腦汁去想賞賜何物,留待來日方長。豈不兩全?”
那釋梵音不敢看她的眼睛,卻也沒在推辭,忙低頭應道:“是。”
君執彷彿全然不曾察覺兩人有何異常,爲了讓他的妻開心,原諒他方纔犯下的所有過錯,他不遺餘力地宣揚他的大喜事,伸手握住了百里婧的手,對釋梵音道:“皇后說的極是,朕是個粗人,素來不懂這些佛法聖物,朕與皇后不日將大婚,法師且在宮中暫住,一面弘揚佛法,一面爲朕和皇后祈福。”
一國之君尚不曾舉行封后大典,皇后早已在身側侍奉,甚至已懷有數月身孕,看起來似乎於理法不合。這都罷了,令一衆知情者詫異的是,大帝爲替娘娘祈福,轉經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經筒上磨出那些痕跡,怎麼還算是個粗人?是個佛法上的門外漢?謙虛成這樣,未免太露痕跡。
帝后都如此說了,釋梵音哪有不從之理,他雙手合十俯身而拜:“阿彌陀佛。小僧遵旨。”
“朕會命人如法師所言供奉佛牙舍利,待朕大婚後便下旨修築舍利塔。”君執握緊他的妻的手,柔聲問道:“小心肝,先來拜拜佛祖留下的聖物,比之佛身塑像更顯虔誠靈驗,你若是不便彎身,朕替你拜。”
他說着就要去跪。
身後那些護衛忙率先跪下。
薄延拉着梵華的手攜着她跪下,梵華膝蓋硬,腦子還神遊在外,雙膝“撲通”一聲砸在地上,驚得薄延轉頭盯着她。
讓一國之君替她下跪,百里婧再不懂事也知不妥,她反握住君執的手,笑道:“陛下扶我吧。”
君執忙鞍前馬後地伺候,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將她緩緩地放了下去,跪在柔軟蒲團上,這才肯鬆手。
“朕帶着心肝同骨肉來拜佛祖,佛祖慈悲,保佑朕的心肝同骨肉平平安安。”
這話怎麼也不像是暴君所言,他根本不避嫌,在任何人的面前,無論是佛祖還是販夫走卒,他都敢說出來,似乎只有說出口,纔有人肯信,誰不信都沒關係,緊要的是他的妻會信一兩句。
百里婧雙手合十,閉上眼心中默唸了幾句,並沒有如西秦大帝一般浮誇。說出聲的話都是給人聽的,只有那些默唸的心願是說給佛祖聽的。
帝后拜佛時,無人敢擡起頭四下張望,這回連梵華也沒有,因而整個佛殿內,獨君執一人盯着他的妻的側臉。
縷縷檀香中,君執心裡嘆息了一聲,想起東興景元帝同司徒皇后的結局,從方纔起他一直無法釋懷,若是有朝一日他和他的妻也落得如此下場,他那時後悔又能挽回什麼?
眼前這女人懷了他的骨肉,卻還不肯對他掏心掏肺,不肯信他對她的愛——若是有女人不肯信愛,該如何是好?
愚蠢的人會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如同他方纔賭氣離去逼她吃醋計較一般,將原本不曾有的那些罪名千倍百倍地坐實了,讓自己回不了頭,也讓她不可能回頭。
聰明的人該用更聰明的手段,她不信愛,他便用愛去迷惑她,一直愛到她肯信爲止。以愛來換愛,泡在蜜罐子裡融掉,從身子到骨肉到髮絲,看她的心還能逃到哪兒去。
待百里婧睜開眼,發現君執一直盯着她看,她便偏頭看向他。君執卻忽地探過頭來,一隻手輕捏着她的下巴,湊上去吻了吻她的脣瓣,轉而對着佛祖道:“佛祖在上,朕的皇后太可愛,朕忍不住想親她,佛祖莫怪。”
連佛祖也成了陪襯,這位真龍天子幾時在乎過佛法天道?他的不守規矩是出了名的。
帝后恩愛的模樣令內侍們膽怯全消,好歹帝后再不會有爭執,一時半會也不會鬧得天翻地覆。
正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梵華不合時宜地問了一句:“法師你這麼年輕,有什麼特別的本事嗎?不然你憑什麼護送佛祖的聖物啊?”
薄延沒料到梵華會有此一問,居然還不是胡說八道,這一問異常清晰,對白馬寺法師的質疑,並沒有不妥之處,若要挑刺,不過是她問出了大實話罷了。
叫釋梵音的僧人終於可正大光明地看向梵華,他的面色平靜毫不慌亂,雙手合十頷首道:“小僧道法疏淺,只是跟隨師父學了些皮毛,能助人明瞭心底最恐懼之物。”
梵華挑眉:“你會讀心?妖僧?少騙人了。”
釋梵音搖頭:“阿彌陀佛,小僧乃出家人不打誑語。”
梵華不依不饒:“那你讀讀我的心,看看我心裡最恐懼什麼,你一定猜不透。”
百里婧在君執的半擁半抱下起身,聽罷二人對話,君執笑道:“九命貓最恐懼的,怕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吧?薄延,你這隻貓得餵飽了纔不惹事。”
他似乎也不信釋梵音的誑語,擁着懷中的妻低聲問詢道:“累了嗎?出來有些時候了,朕抱你回去歇着,再回去遲些,神醫該責備朕了。”
百里婧也無意糾纏,對上君執的雙眸點了點頭:“好。”
九五之尊對懷中人寵溺一笑,小心地橫抱起她,比那塊世人尊崇甚至爲之廝殺爭奪的佛牙要珍視得多,佛祖也看不下去的膩。
“薄延,法師交由你來安頓,務必照顧周全,阮崇明,小心供奉佛牙,若是出了差錯,朕唯你是問!”
交代完這些緊要的事,大帝便抱着他頂緊要的人出了佛殿,沿着來時路又回去。來回折騰了兩次,一條路走了兩回,好歹是兩個人一起回去。
走出不遠,君執開口道:“幸好九命貓沒跟來,人多了聒噪,小心肝,朕只愛和你呆在一處。”
百里婧靠在他懷裡微笑,問道:“陛下相信那個法師會讀人心嗎?”
君執彎起脣:“小心肝,你對那個法師倒是有些好奇,朕改日問問他是否會變戲法,若是會,變一個來逗你開心。”他頓了頓,道:“至於那法師說能助人明瞭心底最恐懼之事,朕只希望你遠離憂怖,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
畢竟是在路上,周遭都是奴才,有些話說不盡興,待到夜裡他的妻躺在龍榻之上,君執替她揉着痠痛的肩膀、小腿,才洗浴過的身子一股子幽香撲鼻,與從前做女孩時全然不同的風致,惹得他從神思到身子都有些心猿意馬。
吻過她瑩白的腳、修長的脖子,他總算肯安分下來,從背後抱住她,一隻手臂撫上她隆起的小腹,嘆息道:“朕還要做好些時候的和尚啊……”
才嘆息完,想起白日“納妃”一事,君執忙解釋:“朕做得了九州驚歎的皇帝,也做得了最清心寡慾的和尚,婧兒,待朕攢齊了一年的雨露,再給你……”
最後那句幾乎咬着百里婧的耳朵說出來,哪怕是木頭人,也該被他的不要臉燒着了,果然,不要臉的大秦皇帝擡起半個腦袋去看他的妻,見她咬了咬脣,往他懷裡靠了靠,嗔道:“陛下,夠了。”
他假裝聽不懂,湊近了越發放肆道:“這樣就夠了?朕可以一直疼你到頭髮花白、牙齒掉光、朕美貌的臉上長了一道道褶子,一直到朕成了美貌的糟老頭子……到了那時候,婧兒你是什麼樣子啊?嗯,你比朕年輕得多,可愛得多,也美貌得多,到了那時候,定然也美極了,是所有的小老太婆裡頭最美的……”
說着說着,君執的聲音忽然變了,越發低沉下去,似乎還有些許沙啞,他沒再不正不經地調戲他的妻,苦笑着摟緊了她:“婧兒,倘若釋梵音果真可窺探人心中最恐懼的東西,朕最恐懼的一定是失去你。無論是你要離開,還是朕無法等到變成糟老頭子陪你,都是失去你……”
“今日是四月初八,朕一直都記得,你曾想在去年今日穿上親手縫製的嫁衣嫁給他,朕那時便嫉妒得要命,到今時今日想起仍覺嫉妒難忍,以至白日發了那樣的無明業火,朕的確小肚雞腸。他能做得皇帝是他的本事,他能讓你愛上,定是因爲他很好,你和他鹿臺山上的那些年,朕每每想起只覺無能爲力……朕的妻,朕的心肝寶貝,那麼小的時候起就愛着別人吶,不愛朕……”
君執是個說故事渲染氛圍的好手,短短几句話便讓百里婧想起許多往事,那些年少時光走馬燈似的從腦中閃過,零零碎碎的片段裡,也多有枕邊人的影子。
她擡眼看他,映着夜明珠的瑩瑩光亮,見他狹長的眼眸專注地凝視着她,不是她夫君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可她對這張臉也再不陌生。
等不到她開口承認愛着誰,君執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苦笑道:“婧兒,朕生來就是皇帝的命,沒有吃過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苦,素來唯我獨尊慣了,所以朕從不是最好的夫君,也一定比不上你心目中最好的那個人溫柔體貼,可朕願意去學,給朕一個機會,那些朕錯過的、做錯的、無法企及的,給朕一個機會去彌補……嗯?”
西秦大帝的嘴皮子功夫真好,肯開誠佈公地將心底的一切對她和盤托出,連他的嫉妒和恐懼也毫不保留,再不藏着掖着,這何嘗不是他的另一種手段?
然而,百里婧又覺得可笑,她何德何能,竟能讓西秦大帝費盡心思,與他的光芒相比,她從頭到腳只剩黯淡,西秦百姓眼中的神明,竟只貪戀這點螢火之光。
可百里婧不得不承認,哪怕他是繼續騙、繼續哄、繼續着他的不甘心,她心裡並非毫無波瀾。
她伸手撫上君執的臉,鼻尖抵上他的鼻尖,開口道:“今年今日,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是敷衍抑或感動,君執此時只覺圓滿。
……
同樣的四月初八,北郡府迎來了期盼已久的盛事。
古晉國後裔忍辱負重這些年,總算擺脫東興舊臣的名號,晉陽王世子黃袍加身成爲大晉皇帝,以北郡府爲都城,改名“燕京”,以“天啓”爲年號,廢東興曆法,是爲天啓元年。追封其父韓幸爲聖德高祖皇帝,其母百里玥爲孝敏皇太后,同父異母的數位兄弟各有封賞,成就復國大業的幾位功臣各得分封。
起事匆忙,一切從簡,以從前的晉陽王府爲皇宮別院,當晚設下宴席,君臣同樂。沒有東興的歌舞昇平以伶人戲子助興,也不見西秦的乖張詭詐捉摸不透,宴席上只有患難與共的君臣衆人,爲了願望達成,止不住的開懷感嘆。
韓曄兄弟六人,除了已故的一母同胞的二弟,健在的四人中老三韓北、老四韓瞳、老五韓痕幾乎同歲,老六韓孺不過十一歲。
在北郡府尚不曾起事前,韓曄作爲質子被困盛京,幾個兄弟中最囂張跋扈的便數韓北,而韓北此番歷經盛京城的廝殺同戰火連綿,勉強保住性命回到北郡府,發現從前所依仗的一切全然消失不見——
父親的寵愛是假的,母親更是再卑賤不過,他瞧不起的兄長韓曄從來不屑看他一眼,讓他如戲臺子上的丑角似的蹦躂了十年。更可怕的是,父親死了,起事當日他趕到藥師塔,親眼見到韓曄一把火燒了他父親的屍骨,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當時韓北便崩潰了,若非他爲了保命顛沛流離跟隨起事軍隊回到北郡府,興許韓曄也不會覺得可惜,對,韓曄一定不會覺得可惜。死了一個礙手礙腳的廢物,與他處處爲難的絆腳石,怎麼會可惜?
短短數月,韓北的眼力比從前伶俐了許多,老四老五雖是個莽夫,從小隻會舞刀弄槍,從不得父親喜愛。
可莽夫有莽夫的好處,他們聽話,只聽韓曄的話,若非親眼所見,韓北弄不明白老四老五幾時從的韓曄,比父親在世時還要聽話。這次韓曄稱帝封賞朝臣,給老四老五的都是軍中要職,給他韓北的,卻是如老六一般的閒散職務,拿他跟個小毛孩子比。
因此,這宴席上最坐立難安的便數韓北,他心裡不踏實,無法對韓曄掏心掏肺,不,如今掏心掏肺也無用了,韓曄稱帝,他從此只是臣子,只求保命。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東西,一旦明瞭從前的一切都是笑話,韓北倒是能屈能伸了,幾位兄弟爲賀韓曄登基,皆送了不同的禮物,以求博得他歡心。
臨到韓北時,他努力揚起笑臉,卻不敢太過諂媚,身子有些許冒冷汗地出列,恭敬俯身拜道:“今日皇兄登基,光復大晉,名震九州,臣弟特准備了一份賀禮,但這會兒不能拿出來,等晚些時候皇兄親自打開方有驚喜。臣弟先賣個關子,包皇兄滿意。”
衆人見從前那個橫行霸道的韓三世子乖順極了,讓他低頭便低頭,讓他跪下便跪下,可到底有些脾氣改不了,在陛下面前玩這些花招。
衆人各懷心思地望向龍椅上的男人,等着聽他怎麼說——
明黃的龍袍加身,上繡古晉國時的飛龍祥雲圖騰,韓曄比從前一身素衣白袍時越發不苟言笑,不會因臣子擁戴,便與他們開起玩笑。他從來冷漠疏離,從前在盛京爲質子時不得不溫文爾雅。
韓曄理所當然不理會韓北的討好,連那“驚喜”想必也從未放在心上,一雙星眸冷然掃了韓北一眼,韓北心中一驚,忙訕笑着退回了坐席上。
待羣臣酒至半酣,素來千杯不醉的大晉皇帝舉杯,開口道:“各位愛卿,朕繼承先祖遺志登基爲帝,光復大晉,可在九州天下的眼裡,朕仍舊是亂臣賊子。以發丘摸金所得屯兵買馬,朕知曉會遭天下人恥笑,亦會被載入九州史記之中,千年萬年不得正名。然,朕並不覺可恥,即便是靠發丘摸金換來的糧草也不可小覷,起點不重要,從何處開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晉一朝可走多遠可多繁盛。萬望爾等同心協力,駐守邊防各司其職,朕雖不稀罕做皇帝,可朕既然坐上了這把龍椅,便會勵精圖治,不會讓祖宗失去的東西,再一次從朕的手上失去……朕敬衆卿家……”
“吾皇萬歲!大晉千秋萬代!”
“吾皇萬萬歲!”
“臣等定不負聖恩!”
“皇恩浩蕩!臣等願追隨陛下萬死不辭!”
羣臣沸騰,起身舉杯,有人百感交集涕泗橫流,有人高唱吾皇聖恩千秋萬代,這些人中有自盛京協助韓曄出逃的謝炎父子、有陷司徒大將軍司徒俊彥於陳州的杜皓宇,甚至包括鹿臺山的守陵人桑頡、盛京法華寺的玄明法師、以發丘摸金而著稱的張氏家族……若細細究起來,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哪朝哪代的開國功臣都不會太乾淨。
待宴席散去,醉了的羣臣各自回府,大晉皇帝腳步也有些許輕浮,尋常的酒自然千杯不醉,可“忘憂醉”素來厲害、後勁極大,他的頭痛之症又犯了。
回了寢宮,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在桌前坐下,想倒杯茶醒醒酒。可身子尚未坐下,他一貫的警覺迫使他回頭——
沒有人刺殺,沒有驚心動魄,只有一個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龍榻上,頭上蒙着蓋頭,看不清臉。
韓曄的眉頭蹙起,脣角緊抿,只剩不悅,他起身朝她走去:“誰準你進來的!”
那女子瑟縮了一下,還是沒出聲迴應一句。
皇帝登基,臣子的孝心絞盡腦汁,送金銀珠寶、玉盤珍饈或是送女人都不稀奇,韓曄倒不會真跟臣子計較,將別人的好心肆意丟出去。
然而,今日他的確不想見到女人,尤其是一身嫁衣的女人,韓曄朝龍榻走去,一把將女子頭上的蓋頭扯去。
“啊!”那女子嚇了一跳,擡起頭來,一雙小鹿般明亮的大眼睛驚慌失措,她慌忙解釋:“我……”
“丫丫……”韓曄手中捏着紅蓋頭的一角,因見到那女子的容顏時手一鬆,蓋頭落地,他的脣顫抖着喚出一個名字,手緩緩伸過去,小心翼翼地撫上了她的臉——
一模一樣的臉,曾貼在他的臉上磨蹭,玩他新生出來的胡茬,也曾貼在他的胸口,說不抱着他睡不着,還曾燒得糊塗,問他離開鹿臺山幾時能回來。
那女子不敢動,任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臉,雖然她不明白他爲何忽然變了態度,可好歹他的大晉皇帝,是北郡府百姓心中的聖人,她如此害怕他。
可是出乎意料,這位剛登基的皇帝對她如此溫柔,溫柔到讓她心生妄想。他在她的身側坐下,撫着她的喜服,脣角竟揚起一絲笑意:“丫丫,嫁衣……穿上了?很合身,很漂亮,丫丫的刺繡功夫越來越好了……”
蠱惑人心的笑容,料想北郡府臣民都不曾見過。
“今日是我的生辰,收到的最好的賀禮不是登基爲帝,是你回來我身邊……丫丫,你看,小黑它還在……”這位皇帝星眸沉醉一片朦朧,盛不住的歡喜。
他拉着她的手,去看龍榻一側掛着的籠子,籠子裡有一隻胖嘟嘟的白兔子,見他來了,不住地往籠壁上撞。
“小黑,娘回來了,以後你有爹有娘了……”他伸手去逗那隻兔子,卻又捨不得不去看她,另一隻手將她攬入懷中,撫着她的頭道:“丫丫,老天到底待我不薄,你回來了,要什麼都可以,要天上的星水底的月,我都奪來給你……”
他的脣吻上她的額頭,像是從前那樣,久久不願離去。
待擁抱了他許久,也不見她出聲,韓曄低頭笑道:“小無賴,平日裡話最多,今日怎麼不說話了?你不喜歡我木頭人似的,怎麼自己也變成了木頭人?你回來了,我自此後都會好好說話,陪你說話……”
懷中人笑了一聲,臉色十分不自然,她不敢開口,僵硬着身子仰頭去吻韓曄的下巴。
韓曄沒閃躲,任她吻上來,他笑,輕吻她的鼻尖:“小無賴,還是喜歡動手動腳……”
懷中人見情意漸濃,他很喜歡她的主動,便依着受訓時的法子,擡起雙手去解韓曄龍袍的腰帶,嬌滴滴軟綿綿喚道:“陛下,讓奴家爲您寬衣吧……”
只這一聲喚,所有僞裝轟然破碎,韓曄身子僵硬,脣邊的笑意凝住,方纔還沉醉迷離的星眸瞬間清明。
那女子的手還在繼續,爲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暗喜,有人說她過了今夜也許會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她起初不信,這會兒也不得不信了。
然而,她的竊喜不過一瞬,一隻手忽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起來,雙腳離地,接着伴隨“卡擦”一聲,喉骨碎裂……從生到死,不過一念之間,快得來不及反應。
臨死,這女子也不曾弄明白緣由,只聽見大晉皇帝陰森森道:“如果你不是她,不准你像她……”
所有人,不準像她!
四月初八,他親手捏碎了粉飾的夢境,什麼人有如此大的擔子挑釁他,令他想起那慘烈的不可回去的往事!
他的丫丫,再不是鹿臺山上天真無邪的少女,一心一意愛着韓曄,她葬身於那場法華寺的大火,與他的父親死在同一日,讓他每往高處走一步,便離她遠一步。他還活着,黃袍加身富貴榮華家國天下,可他的丫丫再也不會看到,再也不會回來!
有人要讓他痛,企圖用這種貨色迷惑他,以爲表皮像到了極致,便能令他沉迷,可那人怎會知道,他唯一用真心愛過的女孩,只要一開口他便認得,他的丫丫怎會叫他“陛下”?
呵呵,韓曄的眸光冰冷,他已知曉是誰搗的鬼——除了耳濡目染,知曉愛而不得可尋替身排遣思念的他的好兄弟,還有誰敢如此自負如此放肆?
可天下間並非人人都是他的父親韓幸,他韓曄愛到極深的地方,不是要擁有心愛的女孩的替身,而是連天下間任何像她的影子都不能容忍!如果不是她,沒有人可以像她!
擡起左手,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還在,他絲毫不覺得殺了人有何異樣,連那具身着喜服的女屍也不曾再看一眼,走到小黑的籠子旁,伸出手去逗弄着它的三瓣嘴,輕聲哄道:“不會再認錯了,小黑,娘沒回來,又淘氣地跑去山上玩了,爹陪你等,等她入夢來。娘大約是生氣了,她走了四月又六日,一次也不肯入夢來……”
……
你最恐懼的事是什麼?
一而再闖入夢中的,便是人的魔障。
四月初八這一夜,百里婧夢見的不是鹿臺山地下皇陵裡的陰森血腥,也不是失去摯愛失去雙親時的絕望無助,竟是一個被開膛破肚的女人——
她靠坐在那裡,散亂的頭髮將臉擋住大半,從頭髮的縫隙裡,一雙熟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滿含絕望和不捨。
百里婧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子動不了,只能在黑暗中也望着那個女人,爲何她會覺得那個女人的眼睛如此熟悉?
------題外話------
【瘋言瘋語】
烏龜:人世無常,願逝者往生淨土,生者多些勇氣和堅韌。以此憑弔。
韓曄:……
小白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