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問拉過她的手寫道:“叫丫頭進來替你更衣,待我身子好些了,再親自替你穿衣綰髮,好麼?”
他這般溫柔體貼,百里婧這些日子已經漸漸習慣,除卻羞赧之外倒沒覺得異常,也沒去想一個男人在牀下和牀上的區別,墨問的所有表現毫無破綻,別說是百里婧就算是那些精明得過了頭的人都不曾察覺。
“我……自己來就好了。”百里婧低着頭,將身上披着的衣服拉了拉,眼睛一直低垂着不敢看墨問。
墨問卻對她這樣的反應有些不滿,她以爲不叫丫頭進來,那些丫頭們就不會大着嘴巴到處說了麼?是非都是從嘴裡出來的,就算沒有夫妻之實,他們也到底在一起睡了那麼久了,她還想要什麼清白?
像是完全不明白她的躲避似的,墨問自己貼了上去,自她的頸側探出頭來,溫柔而纏綿地吻了她,百里婧癢得一縮脖子想躲,偏頭卻看到墨問的脣角一直彎着,好像無限滿足似的,她便立刻連一絲牴觸和脾氣也沒了,任他吻。身爲人夫,墨問已經做得足夠好,寬容且溫柔,他說他愛她,他的所有行動都好像是在愛着她。
於是,不僅不能牴觸,百里婧甚至在一瞬間生出了許多愧疚,她昨夜怎能因爲受了刺激便來找墨問發泄,勾引着他說想要一個孩子。這些不知廉恥卑劣到底的行徑,從前的婧小白是完全想不出來的,她想她真的是瘋了。不過,好在墨問沒有瘋,他的理智尚存,雖然身體病着,可他比婧小白成熟且穩重得多,百里婧從這一刻起竟不敢再拿墨問當一個無用之人。
墨問的吻鬆開,沉靜的黑眸毫不避諱地與她四目相對,而後,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這一低頭卻再沒擡起,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的胳膊——他看到了她雪白的皮膚上一大片的青紫,頓時心頭火起,再看傷痕的力道和角度,竟是她自己掐的!
是因爲舊情人和情敵有了孩子,還是因爲那一身染血的衣裳?墨問無從知曉。
但不論因爲什麼,顯然都與她那舊情人脫不了干係。
許多事情墨問都很清楚,也許比許多局內之人更瞭解是非經過,卻獨獨在一件事上心存疑惑,怎麼都解不開——韓曄到底想做什麼?
若說韓曄不愛傻瓜,眼神卻不對,不會每每對接近她的人顯露深藏的殺意,若說韓曄愛着傻瓜,誰會發了瘋地傷害自己愛着的人,存了心要逼她去死呢?枉他自詡心狠手辣,若是瞧見她傷成這樣,恐怕也下不了手。
是以,韓曄此人,萬萬不可小覷。
人這一生,若能棋逢敵手,倒也十分可喜,墨問起了爭鬥之心的同時惱怒卻越發重了,他們鬥便鬥了,傷一個不中用的傻瓜做什麼?她年紀還小,閱歷不多,一沒有心眼,二沒經過大的變故,一場銘心刻骨的情傷就足以要了她的命。韓曄這廝可真有能耐,丟給他絕佳的一塊珍寶,卻已將這寶貝摔了個稀巴爛,叫他摸着黑忍氣吞聲一塊一塊粘起來,他也真做得出!
九箭之傷還沒好,身上還包紮着許多白布,使得墨問每每一瞧見就想冷笑出聲,如今風頭正緊,他還不要命地留在東興盛京,不全是爲了傻瓜,還爲了韓曄,不把韓曄的秘密連着根拔起,他如何能甘心?!
轉瞬間心思百轉千回,卻一句也不能對她說,墨問裝作沒看到她的傷,在百里婧手心裡寫:“真想叫你再陪我睡會兒,可惜你忙着,別害羞,我不看便是。”
寫完,他捏了捏她的手便鬆開了,人又躺了回去,頭枕着鸞鳳和鳴的枕頭,眼睛閉了起來,真的沒看她了。
百里婧這纔敢摩挲着下牀,從牀裡邊小心地跨了出去,也不叫丫頭們,徑自繞到圍屏後面穿衣服。
待她穿好裡衣出來,這才讓丫頭們進來替她梳洗,坐在梳妝鏡前,丫頭平兒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公主,木蓮姐……哦,不,是四少奶奶在外頭候了半天了。”
百里婧蹙眉:“叫她進來便是,你們還敢攔着她不成?”
丫頭平兒慌了:“奴婢哪敢啊?只是……只是如今木蓮姐的身份已經不同,不再是公主您的貼身侍女,已經是四少爺的側夫人了,再說……”平兒朝裡頭望了望,繼續道:“再說,駙馬爺還睡着,這畢竟是您和駙馬爺的新房,總不能再讓木蓮姐像從前一樣伺候着,不妥當啊……”
不等平兒說完,百里婧早就聽明白了,嫁了人便有了諸多顧忌,連她想和木蓮自在地說說話也不成了,妯娌之間倒不如從前的主僕來得親密。
梳好了頭,穿戴整齊,百里婧來到墨問牀邊,見他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脣角浮着淺淡笑意,眉宇間還帶着那股子超脫世俗的隨性和從容。不知道爲什麼,百里婧浮躁的心忽然緩了下來,即便去刑部還是可能會遇到韓曄,即便腦子裡還是記得昨夜滿手滿身的血腥,但她似乎沒有那麼忐忑了。
現在的墨問對百里婧來說,不是無用之人,更不是累贅,他是不苦的良藥,一點一點潛移默化地縫補她的傷口。百里婧替墨問蓋好薄被,像是受到那抹笑容的蠱惑般,她緩緩俯下身去,輕如羽毛的一個吻印在墨問蒼白而病態的臉上,隨後,轉過身,腳步匆忙地出去了。
百里婧一走,裡屋頓時空空,只剩躺在牀上的墨問一人,這個容貌平庸之極且病弱不堪的男人忽然露出極爲明顯的笑容,像是春光照耀下,花骨朵兒怎麼藏都藏不住似的緩緩綻放。而他原本一直閉着的眼睛也極緩地睜開,那雙黑眸中不見寒波生煙,也不似平日裡那般沉靜淡然,而像是瞬間溢滿了盛夏的清晨最燦爛的朝霞般熠熠生輝。
他那修長且蒼白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臉,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在一塊地方輕輕刷過,每刷一次笑容便增上一分,使得他原本平庸的相貌似乎也美了幾分,忽然不由自主地輕吐出兩個字來:“傻瓜……”
出聲還是啞的,一點都不好聽,這兩字也不知是在說誰,可他不嫌棄自己。
這個吻他等了好久,以爲不會有了,卻突然做夢般得了,雖然輕如羽毛一般,竟讓他覺得從未有過的歡喜雀躍,恨不得立刻告知天下所有人,他得到了一個真心實意且珍貴無比的吻,相較於昨夜嚐到的所有好滋味,他更滿足於這個輕吻。
“婧小白,昨夜出什麼事了?”
墨問聽見外頭木蓮的問,若是換做平日他可能會覺得她多事,這會兒竟絲毫不怒,他在想,他那可愛的人兒吻他時是怎樣的表情,又是怎樣的心境?他的耳力好,聽見他那傻瓜越來越遠的聲音:“沒事,木蓮,我得出門一趟,你幫我提醒丫頭們別忘了給駙馬送藥去……”
唉,那些毒藥總算也沒白喝,他不是都得了一個吻了麼?
這個夏日的清晨,有個男人似乎高興得快瘋了,雖然起因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吻……
以側夫人身份嫁給墨譽已經第三日,木蓮的裝扮也全然變了,雖然仍是一身綠色衣衫,從料子到做工都精緻了許多,髮髻也綰了起來,插上了兩支碧玉簪。人靠衣裝,換了裝扮的木蓮較之以前端莊穩重了許多,若不開口,很有官家少***樣子。
“木蓮,墨譽待你如何?”
木蓮執意要送百里婧出門,聽見她問,木蓮遲疑了一瞬,笑答:“挺好的啊,相敬如賓,婧小白你也知道墨譽的性子,雖然年紀不大,人還是不錯的。”她的語氣異常輕鬆。
百里婧分不出她話裡的真假,只是嘆道:“我不大懂夫妻間的事,雖然比你成親早了兩個月,很多事我自己都沒弄清楚,所以,不能教你怎麼做才合適。但,有一樣,他若是敢欺負你,你千萬別瞞我。”
木蓮笑起來:“他哪裡能欺負我?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百無一用的,我要是想收拾他,立刻叫他滿地找牙!放心吧,婧小白,他不敢欺負我的……倒是病駙馬,我聽丫頭們說你們似乎處得不錯,他……有沒有欺負你?”
最後這句,木蓮問的格外小心,仔細注視着婧小白的表情變化,明顯看到婧小白咬了咬脣,臉似乎也紅了,木蓮心裡忽然便“咯噔”一下。
“沒有,我和墨問還是老樣子……”百里婧笑答,嫁了人似乎真的很不好,有些話她已經不能再對木蓮說出口,嘆了口氣道:“也不知他這病能不能好……”
歡喜悲苦從來如人飲水,木蓮無法替代婧小白去痛,婧小白也同樣不能代替她受苦,畢竟不是心有靈犀,若想存心隱瞞,誰也能裝得出歡喜的模樣來。刑部的官員和大隊的禁衛軍已經在相府門外等了許久,馬車都已備好,百里婧便沒再與木蓮多說什麼,上了馬車,由禁衛軍護送着往宮城而去。
木蓮目送着馬車和大批的禁衛軍離去,身邊的丫頭便道:“四少奶奶,馬上日頭要毒起來了,您仔細中暑,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過慣了貧賤的日子,也自由自在慣了,身邊忽然跟了丫頭,走到哪跟到哪,連去處都有了限制,偏院再去不得,進“有鳳來儀”必得事先通傳,見婧小白一面也如此艱難,那麼,木蓮這個人便等同於被廢了雙足,而從前在鹿臺山上,木蓮的輕功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
呵呵,不廢一點功夫,只用人倫婚姻便置她於如此兩難境地,那人真是有手段!
木蓮剛轉過身,便瞧見墨譽穿着一身朝服站在她身後,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瞧着她,而是注視着那輛漸行漸遠的華麗馬車,那馬車裡坐着他的“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墨譽這才收回眼睛,恰與木蓮四目相對。然而,不過一瞬,墨譽便移開視線,邁開步子從木蓮身邊擦過去,也不是沒說話,他說了一句:“小黑又不肯吃東西了,你回去看看罷。”
除了這一句,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木蓮忽然想起方纔回答婧小白的話,說她與墨譽相敬如賓,他不敢欺負她。
何謂相敬如賓?
墨譽果然重諾,新婚之夜放出的狠話一樣不漏地全都付諸實踐。鄙夷一個人最徹底的方式便是忽視,墨譽忽視木蓮到了極點——
這兩日除卻早朝,他單日在翰林院中消磨一天,雙日去宮中爲七皇子講課,夜裡回來與她一裡一外地歇息,他的枕邊放着的是裝着胖兔子小黑的鐵籠子,他與木蓮之間唯一的話題,似乎也只剩下小黑:小黑餓了,記得餵它,小黑咳了,記得喂水……
小黑,是他睹物思人的可憐奢望,是他那求而不得的齷齪心思,這一點,也沒有人比木蓮更清楚。
沒有相敬如賓,只有互相折磨,若她能不在乎隨他去折騰倒也罷了,偏偏木蓮心裡如此不舒服——爲什麼是婧小白?爲什麼墨譽偏偏惦記着婧小白?從前也就罷了,與她木蓮毫無關係,可是現在……
她越來越無法忍受。
雖然她明白她這種出身這種身份的人,哪怕失了身、嫁了人也一樣要聽從主人差遣,可她畢竟也是一個女人,屈辱和委屈由她的夫君與婧小白帶來,她如何能受得了,如何還能繼續裝作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