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南陽龍虎方爭鬥(續)
聯想到之前蔡瑁殷勤勸酒,並極力挽留自己在城中安歇,帳中燭火之下,呂布第一反應便是自己被劉表那廝給玩了!
這當然是很有可能的,想當年在北軍,劉表做北軍中侯他做北軍校尉的時候, 兩人便不對付……一箇中原劉氏宗親名士,一個河朔武夫,能對付就怪了!而董卓之亂時,雙方更是直接產生了齟齬和分歧,說難聽點,當時完全可以說是呂布背叛了上司劉表, 將北軍帶走倒戈, 只是彼時董卓得勢太快, 而劉表一直到出洛之前都未曾來得及翻臉罷了。
有此間隙,將心比心,如今趁着大雨,敵軍不大可能來攻,先行解決他呂布又何妨呢?
而既然要解決自己,必然是從自己到底下的士卒全都處心積慮有所應對,一念至此,呂布幾乎絕望……這不僅是夜間下雨他的騎兵戰鬥力大打折扣的問題,也不僅僅是他現在只有八百人的問題,而是說此番被攆出長安,孫堅以武力拒他,劉表也不納他,那天下之大,他呂布即便是能逃出去,卻還能去哪兒?
真的要去鄉中當土匪嗎?掛着天下第一大郡的印綬和縣侯印綬的土匪頭子?
又或者自己和手下八百騎全都刀槍不入, 能全乎着穿過孫堅或者劉表治下上百座城池,逃到故人曹操或劉備那裡去?
一陣難以言喻的絕望佔據了呂布的身體, 上一次這種感覺還是在蒲津,當時他聽從賈詡的意見出兵跟上董旻,結果剛走到蒲津就聽說身後賈文和獻上了潼關,然後便是整個人生跌落谷底。
“君侯!君侯起來了嗎?!”就在這時,一人忽然掀開軍帳舉着火摺子直接闖入,卻正是呂布如今手下少有的心腹將領黃淵黃潛九。“孫堅來襲,速速迎戰吧!”
還穿着素衣在榻的呂布陡然怔住:“你說何人來襲?”
“是孫堅啊!”黃淵點燈同時匆忙作答。“聽陣勢絕不下萬軍來襲,只是片刻間劉磐的前軍一下子就崩了,君侯速速披甲吧!”
呂布反而驚疑更甚:“孫文臺是神仙嗎,能此時來襲?白日不是你們冒雨做哨探到下午嗎?”
“所以前軍一下子就崩了啊!”黃淵也越發焦急。“誰能想到他們會如神兵天降?君侯,現在不是計較此事的時候,而是要如何應對,趕緊披甲迎戰吧!”
黃忠年長,本人其實還是有些經驗的,他當時確實是準備點燃營帳聚攏士卒的,但偏偏漆黑雨夜之中,位居前營的他首當其衝,幾乎是瞬間就失去了操作餘地,只能狼狽而走,而劉磐則是從頭到尾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溫侯速速講來。”
他是沙場宿將,一開始只是餘酒未醒,再加上誤判了形勢才一時慌張而已,此時既然心中大致明瞭局勢,卻反而不慌了,甚至開始憑藉着殺自己的聲音揣測起了戰況。
還是靠打之前問一句,你是哪家的?或者可以對着‘殺呂布’的地方衝鋒?即便是這個法子有用,可如此漆黑雨夜,營中跑馬是要自殺嗎?
而沒了戰馬,八百北地宿騎在泥地裡亂戰,恐怕還不如人家本地荊州兵呢!
爲什麼這麼篤定?
原因很簡單,呂布敏銳的察覺到,問題不在於孫堅軍多麼善戰上面,也不在於劉表軍隊有多麼虛弱……實際上,按照他這幾日的觀察,劉表的軍隊還是很出衆的,後勤補充、軍官組織、兵員素質都挺不賴,但是,現在他們暴露出了一個致命弱點,那就是劉表的士兵明顯沒有應對夜襲的經驗。
黃淵一時難解:“君侯,我知道此戰艱難,一時撤退也無妨,唯獨此時若避戰,那將來如何與劉表交代?而且再說了,即便艱難,咱們也不怕……”
進攻中的孫堅部隊同樣不知道自己的將軍在何處,而且更加疲敝,但黑夜之中,呼喊不停的‘殺呂布’之聲和不斷向前的戰線卻讓他們一次次振奮不已,先翻前營,再翻中軍,最後幾乎是兵不血刃直蹚後營……山呼海嘯之間,人人皆知,天命在孫堅,此戰大勝!
滿身血污,早已經看不清身上素衣赤幘的孫堅立在了已經垮塌的劉磐中軍大帳之上,然後望向了在雨中強行燃起無數火盆火炬的鄧縣縣城,卻是忽然四顧,並尋到了就在自己身側的愛將蔣欽。
實際上,呂布不過立在自己帳前片刻,便已經感覺到了異樣,那就是戰場上明顯有兩股聲音,一股是孫堅部隊突襲時呼喊的‘殺呂布’之聲,一股是荊州士兵混亂引發的雜音,而後者傳播的速度遠比前者要快!
而這意味着荊州士卒自己的混亂比孫堅軍的推進還要來的快。
“而第二個關鍵,便在於此城了。”呂布等對方下令完畢,方纔不急不緩,從容言道。“夜襲如此,城外大局不可收拾,此城已經成爲唯一依仗……之前就說了,敵衆一定疲敝……若此城能夠撐到天明,屆時孫文臺雖勝,兵馬卻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而彼時城中只要有生力軍兩三千,便足可反敗爲勝!”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因爲,昔日橫行天下的世之虓虎呂奉先是準備隨時跑路的。
但是,其人從來沒有信任過劉表,或者說自從他覺得自己被賈詡背叛了以後,就從來沒信任過任何人……所以,他纔將自己的的盧馬養在了軍帳裡;所以,明明賈詡扣下了他的妻子女兒,許久未見溫柔鄉,可蔡瑁讓他留在城中時他還是頂着醉意回到了潮溼的城外軍營中。
“君侯!”黃淵醒悟之後立即改容。“出擊已然不可,要不就在這裡點燃軍帳,整頓後營周邊兵馬,固守待天明,以作反撲?”
“一個在於孫文臺所部氣力到底有多足。”呂布立在城上,遙遙指向城下漆黑一片中聲音嘈雜的營盤而言。“雨勢如此,之前又多有哨騎探查整日,都是做不得假的,那孫文臺夜襲至此,必然是付出了極大代價,兵馬也必然疲敝至極,此時全靠一股得手的氣勢在強戰……而若是一開始便不照明,不開門納潰兵,任由兵馬於雨夜中亂戰,說不定巨大犧牲之下,先撐不住的反而是孫文臺的兵馬。而我說足下不該舉火,便在於此了,你這麼做,反而是催促還有建制和戰鬥力的後營兵馬放棄抵抗,紛紛入城。”
“記住了!”呂布忍不住多叮囑了一句。“歸根到底,你們這八百騎纔是我這個空頭子溫侯與太守的本錢!沒有本錢就不能再起,而若不能再起……潛九,我呂布自是一方英雄,如何能鬱郁久居人下?!你以爲我投靠劉表是爲了借他一個縣立足嗎?今夜我與你透個本意,他兩家廝殺的越兇,劉表損失越重,我這八百騎在其人身前才越能持重,唯獨不能讓他一泄到底罷了。”
人類的上限和下限不停的在戰爭中被刷新,愚蠢時愚蠢到讓人難以理解,聰明時聰明到讓人匪夷所思;強悍時強悍到讓人畏懼如虎,虛弱時虛弱到讓人望之便笑;高尚時高尚到讓人傳頌千古,卑劣時卑劣到讓人遺恨終生……在這種地方,所有的‘合理性’討論都是馬後炮的總結,因爲戰爭本身就是用種種不合理來堆砌出合理結果的一個過程。
耳畔滿是‘殺呂布’之聲,蔡瑁當然信任對方,於是當即下令:“速關城門,令新來潰兵繞城到西面躲避!”
蔡瑁一時恍然,卻是趕緊再度相詢:“那此時是該熄火嗎?”
但越是如此,呂奉先就越要謹慎,就越要保住本錢,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取得立足之地,才能不再居於人下!
唯獨亂世之中,區區八百騎兵,如何能在這些動輒出動數萬大軍的諸侯中間立足呢?只能說任重而道遠了。
黃淵微微側首,那意思很明顯……滿營都在喊‘殺呂布’!
“不是這樣的。”呂布於雨水之中不怒反笑。“這一仗歸根到底是孫文臺與劉景升的事情,而咱們一窮二白,反而與此殊無利害,便是所謂‘殺呂布’也不過孫文臺一時意氣罷了……這時候,咱們要做的只是保全八百騎兵,不要無端砸在這種爛泥窩裡!”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荊州士卒可能因爲生在江漢,本身並不畏死,但他們真的沒有夜戰的經驗。
黃淵稍微有所醒悟。
“蔡君是擔心外面荊州士卒潰的不夠快嗎?”守門之人奉命開門納兵,見到呂布自然也認得,而呂奉先單騎入得城來,卻是徑直登城尋到了蔡瑁。
或者更乾脆一點,他們缺乏一切大規模戰場的經驗!而細細想來,這一戰似乎是劉表獲取荊州政權後第一次大規模用兵……這種部隊,怪不得之前會慘敗於新野野地之中。
呂布微微攤手,全然不以爲意。
蔡瑁徹底醒悟:“戰場之事,溫侯勝我十倍!我這就下令城中所有兵馬集合準備,一分爲二,一半守城,一半待命……”
話說,戰場可能是世界上最離奇的最混亂的一個地方,當雙方以生死相對之時,你可以在這裡看到任何奇葩的場景……有時候一方大獲全勝,結果主將在戰後威風凜凜之時卻會被一支流矢輕易放倒;有時候一方明明佔據優勢,卻會因爲好整以暇被反敗爲勝;有時候你明明坐擁巨大戰爭潛力卻根本無法施展,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失去一切。
呂布聽了一陣子,‘觀察’了一陣子,便已經明白此時的戰況了……那就是不管孫堅是用什麼法子忽然間出現在此處,但當他領着萬軍之衆出現在此處的那一刻,這場所謂淯水之畔爆發的劉表援護袁術的戰役就已經事實上結束了。
不過,到底是多年相從,其人終究是拱手而去了。
靠口音辨識嗎?
呂布恍恍惚惚,立即在黃潛九的協助下匆忙披甲,片刻之後便一起出帳……然而,甫一踏出帳外,其人便陡然怔住,因爲外面天太黑了,太亂了,與此同時,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只有前方越來越近的‘殺呂布’之聲如雷貫耳,算是唯一一件稍顯整齊的事物。
“撤!”呂奉先在漫天‘殺呂布’之聲中喘了口粗氣,卻乾脆做出了決斷。“趁戰事沒推進到咱們身前,帶着戰馬,全軍往身後鄧縣縣城方向跑……”
“不過你說的也對。”呂布又側耳聽了幾聲,然後忽然再笑。“僅憑今日這喊聲便知道,孫堅還記得潁川一戰的仇,其人萬萬是容不下我的,咱們暫時也只能依靠劉表……這樣好了,你和魏續一起帶着咱們的騎兵往鄧縣身後躲藏,一定以保全咱們自己的士卒和戰馬爲先,我只一個人去城中尋蔡瑁,爲今之計,城外已經不是人力可爲,只有助蔡瑁嚴守城池方是上策!”
此戰之後,劉表軍主力將徹底喪失主動干涉南陽戰局的能力,而孫堅完全可以從容等來身後援兵,掃蕩比水東岸。
沒錯,呂布一直是和自己的戰馬一起睡的!
話說,其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被驅逐出長安還是成功逃離了長安,反正他這些日子真的不好過,沒有補給、沒有落腳處,在丹水被徐琨這種官二代仗着地利隔河阻擊,幾乎只能在南陽西部山區轉悠,一度佔據了一個山窩裡的涉都鄉,然後自己也覺得可笑,便復又棄了那個鄉來投奔昔日同僚劉表。
“說錯固然是錯,但也無所謂了。”呂布全身甲冑,緩步而來,從容言道。“荊州兵雖然兵員頗優,卻並無多少大戰經驗,之前新野一戰便是因此而敗,而這次既然被夜襲得手,便幾乎無幸理……但此戰敗局之中卻有兩個逆轉關鍵。”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這些東西我比你更懂。”呂布冷冷回頭。“我如今只能倚仗劉表,而且亂戰之中我們在後面若能清理空間整頓兵馬,以咱們的久戰之士爲先,未必不能奮起餘勇,逆轉戰局……可是憑什麼要豁出我們的命去幫劉景升?”
黃淵立即俯首聽命。
得出結論以後,呂奉先搖了搖頭,便回身在自己軍帳內角落裡牽出了那匹著名的的盧馬……
另一邊,城中蔡瑁也並非無能之輩,城外軍營大潰,他也立即做出反應,於是城頭上頂着嗆人的青煙燃起了火盆、火把,無數油料、燃料甚至包括食用油全都被不惜代價的搬了出來,火炬熊熊,倒是爲城外軍營中的潰兵豎起了一座明燈。
只是……這怎麼打?
“這怎麼迎戰?”被雨水一激,回過神來的呂布扭頭喝問道。
“不必了,”呂布搖頭不止。“動身時我便知道,外面敗局已定,再熄火徒然無益……但要關城門,讓敗軍順城而走,後營維持建制的部隊早就進來了,此時全是潰兵,而潰兵再多也無用處,反而動搖城中軍心。”
黃淵怔怔看了眼自家這位舊主,平心而論,對方在閒置數年,此番出武關之前,他也已經許久未曾與對方見面了。
“溫侯務必教我!”蔡瑁身爲世家子弟,基本的素質還是有的,可百戰方出名將,他學問再高、鍛鍊的再多也不可能如呂布這般從容的。“點火是錯了嗎?”
而毫無疑問,之前黃淵便是靠着這個斷定前營已經崩潰的。
呂布望着自己這個舊日部屬轉身消失在雨夜中,卻是面無表情,鶡冠鐵甲皮靴,負手在帳前停了許久來專門聽這如濤似浪的‘殺呂布’之聲。
與此同時,城外軍營中,恰如呂布所言,劉磐和黃忠空有餘勇,卻根本沒法指揮,也不知道該如何指揮,他們不知道敵將在何處,不知道自己的部屬在何處,只是覺得滿耳‘殺呂布’之聲震撼天地,如雷如濤,卷着他們的大營一起向後翻騰而去。
黃淵也醒悟過來,黑夜之中,混亂之下,騎兵連找個地方列隊都難,更不用說地面如此溼滑……不過最致命的還不是這些,乃是他們如何分辨敵我?又如何讓騎兵在滿是障礙物的營盤中行動起來?
“公弈看到了嗎?”孫堅手持古錠刀,遙遙相指,冷靜至極。“雨夜之中,城外敗兵不可收拾,那便是敵軍唯一依仗了,若能破,莫說此戰全勝,便是劉表此番也要去掉三分命矣!我軍就在此寨中休息到天明,只要有一絲明亮能照城牆,我便親自率衆攀城爲你做引誘!”
同樣滿身血污的蔣欽一時頷首,卻復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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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有虓虎之勇,而無英奇之略,兼唯利是視。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滅也。昔光武謬於龐萌,近太祖亦蔽於呂布。知人則哲,唯帝難之,信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PS:感謝黑大佬的古文贊助,這個更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