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走的時間太長了,院子中鋪的石磚都被磨的水滑泛青;還有廚房外的那棵大槐樹,是五年前剛搬來時栽上的,現如今已經冒過房頂,爲這一家人在盛夏遮擋住炎炎烈日。
已經過了丑時,上房的燭光還亮着,偶爾有一兩聲私語,給靜謐的夜平添幾分淒涼。
小女兒睡的好熟,她頭髮今年倒黑了不少,也比以前更濃密了些。
“你爲什麼這樣。”
蘇嬀頭枕在門框上,她看着姜之齊慢慢地給女兒梳頭髮,神情專注,動作細心。
“我寧願你打我,跟我吵,也不想看你這麼平靜。”
“一個是我深愛的女人,一個是我虧欠的兄弟,都是我的家人啊。”姜之齊笑的悽然:“我縱使成了人人稱道的三爺,可又能怎樣。”
男人的大手溫柔地撫摸小女孩的腦袋,他拿起孩子的手,親了又親,那不捨的神情,卻是裝不出來的。
夠了,夠了。
蘇嬀一咬牙,轉身出門。
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這麼多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活的很明白,事到如今,她糊塗了,也糾結了。
前些日子,韓度要去夕月國找不語,羅子嬰便也跟着一同去了。還記得她送行時,也曾勸過羅公子,讓他莫要癡於兒女情長,等年紀大了有了家,就什麼都能想通。
家人?愛人?到了她身上,真的無法取捨。她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小女孩了,可再次重逢,依舊會怦然心動。
蘇嬀向中屋走去,每一步都艱難。屋子裡很黑,連半點聲音都聽不到,不過這次,他倒是沒有拔劍。
“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求你別趕我走。”
聽見牀那邊沒有動靜,蘇嬀慢慢地朝屋裡走,她的家,她最熟悉了。摸黑走到屋正中的椅子那邊,坐下後,女人柔聲道:“我心裡明白我不該來找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其實我都覺得可笑,我這種女人,居然有一天會優柔寡斷。”
女人趴在桌子上,頭枕住自己的胳膊,她眼睛不知道往哪兒看,因爲到處都是黑黢黢的。
“從前,大概十幾年前吧,有一個小女孩,她的家被仇人毀了,她孤苦無依,滿腔仇恨想要報復。小女孩在仇人父子間周旋,她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人盡可夫的賤人。”
牀那邊稍微有了點動靜,蘇嬀悽然一笑:“小女孩發誓絕情絕愛,爲了報仇不擇手段,她拒絕一直守護着她的小男孩,一次次地傷他。”
一個冷冽的男聲忽然響起:“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蘇嬀幽幽道:“後來小女孩的事情敗露,她一夜間被打 回原形,她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時,卻發現那個小男孩依舊守護在她身邊。”
不知不覺間,淚早已打溼了袖子。
“最疼愛小女孩的姐姐被人毒死了,女孩忽然明白因爲自己的固執,害得所有人都不得善終。她醒了,她決定放棄報仇,她要和小男孩一起遠走高飛,不再踏足過去。”
牀上的男人忽然坐起來,他的聲音有些激動:“那小男孩爲什麼會被人打到重傷垂死,八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八年前,你”
蘇嬀忽然沒來由地害怕了,心裡想要說的話,到嘴邊卻無法說出。她看見牀上的男人好像坐起來了,他在穿鞋,在朝自己走來。
不,你別過來。
蘇嬀慌了,她忙往出跑,誰知纔剛從中屋出來,就和兒子撞了個滿懷。
“哎呦。”
被撞倒在地的金子使勁兒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哼哼唧唧地撐着地往起站,只見這小子撅着屁股扶着肚子,不滿道:“娘你見鬼啦,都快把我的尿給撞出來了。”
從前年開始,金子就獨自住了。他懶的在自己屋裡擱尿盆,通常摸黑去茅廁,有時候再懶一些,就直接在院子裡的槐樹下解決,爲此蘇嬀不知說過他多少 回了。
“我沒事。”蘇嬀連忙背過身子,她怕兒子看到自己在哭。
金子哦了聲,他纔剛走了幾步,忽然停下,扭頭看着蘇嬀疑惑道:“您怎麼從季將軍房裡出來。”
蘇嬀滿臉窘迫,正當她不知該如何 回答兒子時,上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天太黑,是你看錯了。”姜之齊端着燭臺走出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金子,下巴朝茅廁的方向努了努,道:“放完屎尿趕緊去睡,若是明兒讀書時發睏偷懶,瞧我不打你。”
金子聞言,脖子一縮又頑皮地吐了下舌頭,忽然,這小子踏着小碎步湊到他父母身邊,他看到父親摟在母親肩頭,而母親並未推開,這小子笑的賊兮兮:“你們終於和好啦?”
姜之齊老臉一紅: “小孩子瞎說什麼。”
“好好,我瞎說的。”金子滿臉的笑意,他趿拉着鞋溜到槐樹那邊,解開褲子開始嘩嘩撒尿,還時不時地扭頭看他爹孃。
“我說過多少遍,不許在廚房門口尿!”蘇嬀看着兒子的背影,忍不住地嘮叨:“你就不能多走幾步去茅廁麼,懶成什麼樣了,現在倒沒什麼,夏天招來一堆蒼蠅惡不噁心。”
“娘太囉嗦啦,我受不了啦。”金子屬於那種瘦長身形兒的,他像根竹竿似得急忙飄忽 回自己屋,關門前還衝他爹吹了個口哨: “爹你管管娘唄,讓她少說我幾句。”
“臭小子。”
姜之齊揚起手做出要打的樣子,他搖頭無奈笑笑,低頭對蘇嬀柔聲道:“ 回去睡吧,夜深了。”
“你知道麼,我剛纔給他把過去的事說了。”
男人身子一頓,看了眼仍洞開的中屋,嘆了口氣:“他都知道了?”
“他問我八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男人的聲音悽楚無比:“可你並沒有說,是嗎?”
烏雲遮月,原本滿院的光華頓時被黑暗所代替。風吹過來,地上的槐樹影子紛紛搖曳,一瞬萬年,疼惜了所有人。
“七娘。”姜之齊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抵住蘇嬀的額頭,他抓住女人的手,柔聲道: “每對夫妻都會因爲各種瑣事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我們都年輕過,都犯過錯,都傷害過彼此。我沒法阻止你對無情仍有愛意,可我知道在你心裡,更深愛咱們的辛苦經營起來的家。放手吧,如果你選擇了他,你如何面對金子?況且你就能確定,銀子肯定會認他?”
“我……”
姜之齊嘆了口氣:“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們,我嫉妒,我無恥,我拆散了你們,可是你真的就能無視我們一起走過的八年?或許我不是你最愛的,可一定是最合適的。”
“你別說了。”蘇嬀一把推開姜之齊,她撕扯着自己的頭髮,試圖用痛楚來麻痹自己,她不想選擇,她不想清醒。
“七娘。”
“你別過來,就站那兒別動!”蘇嬀一手抓着頭髮,一手指着姜之齊的腳,她使勁兒地搖頭,一步步地往大門退:“你別跟着,讓我一個人待着,好嗎?”
回塔縣的夜依舊安靜,偶爾有一兩點聲音,也是巡街的士兵。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快要變暖,現在竟然有蟲子鳴叫了。這個地方,與八年前真的不一樣了,正一點點被改變。
無飢餒,無生離死別,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蘇嬀的手輕輕撫上街邊的矮牆,生澀的觸感弄得她指頭癢癢的。長安,是她的出生的地方,同樣是她一生噩夢的起源。 回塔,這裡苦寒至極,可卻讓她活出了價值。
該怎麼做,該如何選,女人永遠是貪心的,哪樣都不想拋。
正在此時,蘇嬀忽然聽見身後有響動,果然有個黑影極速閃過。
這些年的戍邊生活,讓她的反應比從前更靈敏。
“誰,滾出來!”
蘇嬀貼着牆,慢慢往前移動。姜之齊的腳步聲她最熟悉,不會是他;如果是紀大哥,他一定會現身,斷然不會這般鬼鬼祟祟。
這個時間出現,只能是九苑公主。
不好,這個女人瞧我獨自出來,怕是要對我下手啊。
蘇嬀立馬朝家跑去,就在此時,腰部一痛,她下意識朝後摸去,果然發現腰上紮了三枚鋼針。
意識慢慢模糊,蘇嬀想開口呼救卻怎麼也發不出聲,在暈倒的瞬間,她想起了兩年前從敵營 回城的那天,九苑正是用這種暗器襲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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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腳底傳來的鑽心寒意慢慢地衝到頭頂,腦子仍是混沌一片,蘇嬀使勁兒咬了下舌尖,想要自己徹底清醒過來,可她愕然發現,自己的舌頭是麻的。
“你醒了。”
一個清冷的女人聲音徒然響起,緊接着,蘇嬀就感到臉上被人潑了杯滾燙的熱水。
“啊。”蘇嬀忍不住想要喊出聲,可卻發現,自己根本連話都沒法說。是了,這是九苑的毒。藥,中毒者全身麻痹,頭腦清晰,可就是動彈不得。
不過也多虧這杯熱水,讓蘇嬀徹底醒過來。她發現自己的被人安置在一個開着的落地櫃裡,手反綁在背後,鞋也被脫了,正赤足踏在厚厚的冰塊上面。
“蘇大媽,你可算醒了。”九苑穿着一襲貴重的紅嫁衣,她的臉上塗了許多粉,可怎麼也遮不住那排菱形刺青,這白生生的臉加上紅豔的脣,放佛讓這個十幾歲的女孩瞬間老了幾十歲,如同一個活女鬼。
只見九苑學着漢人那般,將金釵插到髮髻裡,手扶着垂垂玉墜的步搖朝蘇嬀走來。
“我簡直就想不通,大媽你一把年紀了,爲什麼還和小姑娘一樣年輕美麗。”
九苑就站在蘇嬀面前,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這個天生媚骨的女人。只見這九苑忽然瘋了般,左右開弓抽打蘇嬀的臉蛋,她是練武之人,力氣自然大的很,沒幾下就把蘇嬀的臉打腫了。
“哈哈。”瞧見美人被她打的悽慘無比,頭髮又散了一臉,九苑樂不可支。“蘇大媽,爽嗎?”
說罷這話,九苑從寬大的袖中掏出根麻繩,她手腳利索的緊,很快就將麻繩的一頭捆成個圈套在蘇嬀的脖子上,而另一頭則穿過房樑,綁到柱子上。
“蘇大媽,你瞧我多好,怎麼捨得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死的那麼疼快呢?你放心,你腳下的冰每融化一寸,你人就立馬向下沉一寸,那麼這上吊繩就緊一寸。”
“你,你”蘇嬀完全說不出一個字來,她實在想不到,這個和語兒一般大的小姑娘,竟然這般毒辣。
只見九苑忽然展開雙臂,皺着眉頭,面色虔誠無比。
“偉大的天神啓示我們,永遠不要寬恕侵犯我們的敵人。”
說罷這話,九苑那如毒劍一般銳利的眼睛瞪向蘇嬀,可這女孩忽然莞爾笑了,她走到梳妝檯前,將繡有龍鳳呈祥的蓋頭撿起來,歪着頭對蘇嬀笑:“我現在要去和駙馬成親了,你就慢慢地享受死亡吧。你放心,你們國家的皇帝和皇子們絕對不會因爲我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美人就生氣,大家還是很熱愛和平的。而你,禍水一般的女人,就去地獄贖你的罪吧。”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蘇嬀的糾結,我寫了篇文章,在我的微博:JJ狂歌酌雪 裡有寫,名爲《夏夜偶記》,有興趣的妹紙可以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