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拿着畫盯着他,雖然臉上淡淡的,眼裡卻含着期待的光芒。
“這個……這是……”昭華拿着畫左看右看。
“這是爲你畫的肖像畫啊,朕三易畫稿才完成。”文康盯着他的表情。“不象嗎?”
“可是你爲什麼把我畫的閉着眼睛?”
“因爲每次做畫,你的眼睛大多是閉着的。”文康覺得理由充分。
昭華無語,文康不精於繪畫,畫得慢,並不是看幾眼就能下筆如有神。於是,每次作畫他都枯坐好長時間,無所事事,再加上殿堂溫暖舒適,再加上每晚被文康折騰完了又咳到半夜,睡眠不足,再加上重傷初愈容易疲憊,所以坐不了一會兒,他就腦袋點點,犯起困來。
可是,這也不能把他畫成閉着眼睛的樣子啊。
“可是……那你也不能畫成這樣。”
“怎麼不行?何太傅說,是什麼樣就畫什麼樣,這叫寫實。”
“豈有此理。”昭華無法反駁,最終只得這一句。
“朕可是生平第一次爲人畫肖像,你該如何相謝呢?”文康目光灼灼盯着他,眼中閃着狡黠的笑意。
“昭華被陛下奪走了一切,已經一無所有,陛下想要什麼相謝呢?只剩下這個身子還有些用處,陛下現在要嗎?”昭華淡淡一笑,眸中隱含譏諷之意,說着開始解衣服。
“朕現在不要你的身子。”文康的臉沉了下來,忍了忍說道。“只要親一下就行。”說着把昭華攬入懷中。
半晌,懷中人也沒反應,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昭華忽然擡起頭,蜻蜓點水般在他脣上吻了一下。頓時,文康只覺如受電擊,一股熱力衝上眼眶,半天反應過來,只覺脣上麻酥酥直通腳底。
他輕輕用手摸了一下脣,眼神迷濛,想確認剛纔那一吻不是做夢,沒人知道,方纔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強忍住那股熱力沒有化成水滴落下來。
過了幾日,林御風來摘星樓探望,昭華拿出畫請他鑑賞。
林御風仔細看了一番,只見畫中人閤眼斜靠於貴妃榻上,身穿淺綠長袍,半披着雪白狐裘,下面鋪陳着白色毛皮褥,色調很是清爽。再看畫中那人雙目微闔,烏髮散落,脣角含笑,似乎是夢到什麼有趣之事,正沉醉於夢境之中。
最後,林御風下結論:“筆力不足,畫功稚嫩,技法笨拙,上色也欠火候。但是觀察入微,作畫者雖然不諳畫技,但是憑着十分的用心,畫出了人物的神韻,可見對畫中人有一腔深情,否則畫不出這樣的效果。”
昭華怔住了,呆了許久說不出話,勉強笑道:“你沒看仔細,這畫哪裡好了。這可是不喜歡畫畫也沒有特意習過畫的人畫的。哪有你說的什麼神韻。”
“作畫之人若是無情,畫技再高,畫出的人物也是死的,只能懸在祠堂當影像。”林御風不贊同地搖頭,又問:“這是誰畫的?”
沉默一會兒,昭華答道:“是皇上畫的。”
“什麼?”林御風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一臉不置信。“怎麼可能?你開玩笑。”
“真的是皇上畫的。”
“真不可思議。且不說皇上畫技二流,只說他這人最沒耐心,連一個時辰都坐不住,怎麼可能捺住性子畫如此細緻的畫,連頭髮絲,衣紋都畫得纖毫畢現。簡直難以相信。”
昭華勉強笑道:“那是皇上天份高,只是平日忙於國事,被埋沒罷了。”
“也許。”林御風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待林御風走後,昭華把畫懸於牀前,久久凝視,自語:“真的很用心嗎?”
昭華緩緩地斜靠在榻上,出了神,思緒紛雜。腦海中滿是文康的身影。
暴虐的文康、溫柔的文康、折磨羞辱他的文康、細心呵護他的文康、把他踩在腳下耀武揚威的文康、認真爲他作畫的文康,無意之中向他撒嬌抱怨的文康……
難道他真的是動了情嗎?
昭華嘴角揚了起來,露出一絲比花還美,比冰還冷的微笑,笑顏中帶着一絲狠絕。
沒錯,你會愛上我,因爲你比誰都寂寞,比誰都驕傲。
除了我,你還能愛誰?
愛上我,是你自討苦吃,我會好好的利用一番,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昭華躺在榻上,看着掛在面前的畫,慢慢合上了眼,把自己緊緊裹在雪白的狐裘中,烏髮散落在枕衾上,象一朵盛開的黑色蓮花。
文康來到小樓,看着榻上裹在雪白狐裘中閤眼小寐的人,再看畫上同樣裹着狐裘斜靠榻上閤眼打盹的人,忍不住微笑。
或許是春天來臨萬物甦醒,或許是春風太過溫柔,或許是已經習慣和他朝夕相對,到如今只覺得心裡一天比一天軟,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只願不顧一切留連。
輕手輕腳上前,揪了他一綹頭髮輕掃他的鼻子。
昭華皺皺鼻子,似是沉於夢中。
又輕輕掃過他的長睫毛。
昭華揉揉眼睛,還是沒醒。
文康把他的頭髮,繞在手指上,惡作劇地輕輕一拽。
昭華吃痛的皺皺眉頭。他真的夢見了文康,在夢裡他站在兩人幼年時栽下的那株從沒結過果實的桃樹下,花葉落在他的肩上,他眉眼燦然,笑得古靈精怪,好象剛剛做了一個調皮的惡作劇。忽然他又變得陰森可怕,強力的把他壓倒在地,粗暴地侵犯,還拿鞭子把他抽他鮮血淋漓,倒地不起,又扯着他的頭髮把他拽起來。
感覺有人在揪他的頭髮,這個世上,能扯他頭髮的只有一個人。
昭華睜開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一點也不意外,正要起身行禮,卻覺頭皮一痛,一綹頭髮還被文康拽在手裡,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陛下。”昭華正色道。“陛下九五之尊,本應舉止莊嚴,威重自持,有帝王風範,爲萬民楷模。爲何還做這小兒般惡作劇?若被臣下看見,豈不失了敬畏之心。”
文康仍然揪着他的頭髮,繞在指上把玩,道:“朕自小失父,過早扛着江山重任,一舉一動都得威嚴莊肅,符合皇帝風範,喜怒不形於色,生怕被人揣摩了心思去。分明是一小兒,卻得故作老成,不苟言笑,成天裝出一副大人樣,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有絲毫差錯落人把柄,實在壓得喘不過氣來。直到滅了燕國後,才如千里跋涉到終點鬆了口氣,所以才整日宴飲玩樂,看人獸搏鬥,觀淫/靡之舞來尋些刺激,彌補少年之憾,只有在你面前,朕纔會惡作劇,如小兒般放鬆一下,你卻象那幫老頭一樣擺臉子教訓。”
文康也不知自己如何說出這番話,他是齊皇獨子,唯一繼承人,受盡千般寵愛,自小任性孤僻,同齡孩子多和他玩不到一起,唯有昭華脾氣好又心胸寬宏,被他作弄也總是笑眯眯的,他所有耍賴惡作劇只有對他才使得出來。
一番抱怨竟不知不覺說了出來,有幾分蕭索,又帶着些許委屈。
看慣文康自信滿滿、恣意放縱的樣子,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第一次知道他過的日子並不如看上去如此風光快活,知道那幾個貼身侍衛因爲和他嬉戲而被殺,之後更是沒人敢和他親近,知他一直生活在孤獨寂寞之中。昭華忽然覺得心底深處竟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不覺也變得溫柔起來。
“那我以後不說你了,可好?”昭華聲音輕柔如水,似能溶化一切堅冰,說着,伸出手去似要撫摸他的臉龐,最終卻又硬生生的頓住,握緊了拳,收了回來,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淡漠然。
富麗堂皇的皇帝寢宮,八寶琉璃宮燈高懸,大紅霞影紗帳低垂,鎏金青銅象足香爐內散發着細細的香菸。寬大華麗的御牀上,兩個人影重重,喘息急促,夾雜着一絲輕輕的□□。
“你不專心,想什麼?一天都神思恍惚。”文康不高興地**,手裡不停揉搓挑逗。
昭華□□一聲,道:“我在想如何感謝陛下用心畫了肖像,想盡快恢復指力,好爲陛下作畫,以表感激。”
“不用急。七仙雪蓮已經拿到了,已經在北驍國境內,預計十日後可達國都。”
“哪有那麼快?”
“朕命護衛不要走官道,從北驍國正北,走驍齊山北路秘密小道,可以直接翻越斷魂嶺山頭,省大半路程。”
昭華看着牀頭的照夜珠,眼神深邃幽黯,好象透過紗帳在看很遙遠的一個地方。
後來的事情出乎文康的預料,就在那條少爲人知的小道上,護送七仙雪蓮的衛隊遭到一羣不明身份的人物攻擊,雪蓮被搶走。
消息傳來,文康大怒,如此隱密的路線都被人事先埋伏,這讓他火氣沖天,掀翻了御案,砸壞珍玩陳設,又拔出掛在牆上的佩劍,衝到殿門外,朝着擺設在廊下的金橘樹一頓猛砍,枝葉落了一地。
伺候的內監宮女及侍衛們嚇得跪了一地,抖如篩糠。總管趕緊使個眼色,悄悄命人去把能消火的人叫來。
昭華聞訊急急趕來,看着滿地枝葉,再看殿內狼籍,已明白怎麼回事。伸手拉他,柔聲相勸:“陛下這是怎麼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麼生氣。來,咱們到御花園賞梅花,在花下作畫纔好呢。”
這是兩人成年後,昭華第一次主動拉他,柔和清潤的聲音有着莫名的鎮定力量,象一隻無形的手撫平所有煩躁的情緒,兩手相握,文康頓時覺得如暖流通遍全身,一腔怒火煙消雲散,心情平靜下來,順從地跟着他到花園。
御花園內雪已融化,邊角地方還有殘雪。早春雖有寒意,卻陽光明媚,經冬後愈顯蒼翠的松柏傲然挺立,山石下嫩黃的迎春花已經堅強的在冷風中冒了頭,空氣中瀰漫着一絲清香。
現在御花園內只有自然生長的花木,絲緞製成的令人不知四季更替的假花早已被文康下令除去,雖然大多樹木還是在寒風中挺立,但是宮苑中已經透出強烈的春天氣息。
昭華隨意披着白狐裘,裡面穿着一身淺綠色錦緞外袍,腰繫深青色如意絲絛,如一湖碧水,平靜淡然,清澈而雅緻,他立在梅樹下,攀着花枝微笑:“在外面作畫,我就不會打磕睡了。”
一陣微風吹過,點點紅梅落在他肩上,恬靜飄逸,美如畫卷。只是最卓越的丹青妙筆也描畫不出畫中人絕世風采的萬一。
文康怔怔看了半晌,道:“不行,你是南方人,本不習慣北地寒冷,現在這天氣,朕可以在外作畫,你卻受不了這外面寒氣。還是在屋裡畫罷。”
說着,輕輕拂去落在他肩頭的紅梅,忍不住又緊緊握住那隻略帶涼意的手,文康發現時間過得真快,從把他帶到齊國,不知不覺已經和他糾纏了一年,卻感覺象是過了一生,這人已經成爲他生命中絕不可少的一部分。
兩人邊走邊看,邊說着話。
“昨日朕給你的翡翠插屏和碧玉如意你可喜歡?”
“謝陛下賞賜。”
“看你臉色似乎不喜歡。”
“不敢。陛下的賞賜,一根草棍都是皇恩浩蕩。臣怎麼敢有此大不敬之意,只是臣囚居異國,這些也用不着。”昭華臉上還是淡淡的。
“那金雀裘正是現在季節該穿的,爲何從不見你穿着?”
金雀衣是南方驪國進獻的寶物,用孔雀羽毛以金銀絲線編織而成,紋彩灼灼,金碧輝煌,雨雪天穿着不沾水珠,哪怕大雨落在上面,摸去仍是柔軟乾燥,極爲奇特。十個織女耗費一年時間才能織就,只一件就頂千家中戶資產,真正是名貴非常的珍物。
只是昭華生性淡泊,自幼承師長訓諭教誨,凡事留有餘地,不可享盡榮華,恐折了福壽,所以他素來不喜奢侈,不過份享受,以惜福養身。
先前做太子時,臣下進獻寶物均是婉言相拒,現在皇帝時常賜以奇珍異寶,他雖然不敢拒絕,但是面無喜色,只看一眼就隨意擱置一邊。
“昭華身份卑賤,本應謹小慎微,恪守本份。穿用如此珍物,如芒刺在身,只怕折了壽,更招人怨恨。”
昭華聲音輕柔,言辭恭謹無懈可擊,再次表示自己謹記身份甘於現狀,可是話裡的悽然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如根根利刺,扎得文康胸口微痛。
“你不用朕給你的東西,不是怕折福壽,而是心裡厭恨朕吧?”
昭華苦笑,這個文康,怎麼非要把什麼事都弄個清楚不可,而且說話直來直去,不留情面,倒讓他無法應對了。
“皇恩御賜是天大的福份,昭華萬死不敢有此不敬之意,太貴重的東西確實不敢用。”
“真的嗎?”文康嗤笑一聲。
“陛下可以選擇信或是不信,如果陛下足夠聰明豁達,自會選擇相信。”
昭華不想再說下去,轉開話題:“只是陛下爲何大多賞賜綠色的東西?”
“因爲你比較喜歡綠色。”
“這個……陛下從何得知?翡翠告訴的?”昭華有些驚訝。
齊公好紫衣,楚王好細腰,越王好士勇,上位者應該慎有個人偏好,從小被當作國家繼承人來培養的昭華,明白這個道理,儘量剋制自己的個人喜好。卻不知文康是怎麼知道的。
“胡說,哪裡用得着問那隻聒噪喜鵲,是朕自己看出來的。”文康有些不滿他低估自己的智慧,又問:“你爲什麼喜歡綠色?”
“因爲綠色是草木生機之色,蘊含着希望,象徵着成長。”
昭華擡眼望去,湖堤的柳樹已經有灰綠色嫩芽冒出,經過嚴冬的酷寒,仍然傲立湖畔,等待着春天來臨,過不多久,一場春雨落下,就是一片生機盎然的鮮綠。任何冰雪嚴寒也壓抑不住它們對生機的渴望。
文康卻只看着他,又問:“那你爲何喜歡梅花?”
“雪虐風嘯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
“不知是人如花,還是花如人。”文康一笑,拉着他的手在湖畔漫步。
忽然,昭華止住腳步,身形一晃,掠向旁邊一棵大樹,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大家還記得那個被小康拿來壓門簾的東西嗎?那個東西對小華很重要,沒有那個,他的國君身份不受承認,而且政令不行。
不管小康的真心還是一時迷戀,都不妨礙小華利用。
對於晉江的河蟹,偶要忍無可忍了,過份,揮拳,抗議,無奈去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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