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正斜在榻上胡亂翻着書,聽到落月的稟報,似是迫不及待地擡頭。看着正緩步走進殿裡的昭華,原本冷冽的眼眸中忽地燃起兩團明亮的篝火。
“過來。”還是冷冰冰的聲音。
一聲令下,昭華馬上過來跪在他腳前,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垂着頭,一如既往的謙順和優雅。
文康忍不住捏起他的下巴使他擡起頭來,他很喜歡用這個動作來昭示他的所有權。
才三天的時間,昭華的臉上就奇蹟般的有了一絲血色,不似往日的蒼白。眼睛仍是澄澈清亮如暗夜的星光,沒有溫度,沒有情感,彷彿一個沒有生命的玉人。
文康眼光流動,不知在想什麼,鬆了手,一把將他拉到榻上坐下,狠狠把他禁錮在懷裡,熱辣的氣息掃着臉頰:“還以爲你死在那裡了,再也不回來。”
昭華看也不看他一眼,反問:“爲什麼要死?”
死。很容易,一了百了,不再有任何痛苦,可是他從來就沒想過。男子漢大丈夫,實現胸中抱負才是最緊要,纔不枉在人世走一遭,憑什麼讓別人的惡劣毀了自己,大不了當被狗咬過一口!只要活着,總有翻身的機會,什麼仇報不了。
“這麼痛苦,難道不想尋死?”停了一會兒,文康說。“朕替你回答,因爲你要報仇,你要復國,所以你要留着性命承受無盡的痛苦和屈辱。”
昭華終於斜視他一眼,冷聲道:“陛下怕了嗎?”
“哼。”文康輕蔑一笑,“你落到這一步,還敢逞口舌之利,朕捏死你就象捏死只螞蟻,還會怕你什麼?”
昭華淡淡一笑:“陛下說過,若是昭華不經允許死了,陛下就會毀了燕國宗廟,屠戳燕地臣民,昭華雖淪爲奴隸,但是仍然心比天高,絕不會因爲被狗咬了幾口就痛不欲生尋死覓活的,更不會因此忘了自己的責任。”
想到身上肩負的責任,所有的痛苦就是上天降下的考驗和磨鍊,沒有什麼不能忍受的。
文康眼光灼灼盯着他看。
這個人,無論受到怎樣的折磨,堅如鐵石的意志終究不會被打垮,到現在還念着他要保護的國家和人民,天下還有誰似他這般。
輕輕揪住他一綹頭髮繞在指上搓弄,微笑:“自欺欺人。”
“不是自欺,因爲這種痛苦並不是真正的痛苦。”
“那麼,什麼纔算真正的痛苦?”
“身體的痛苦可以用藥醫好,心靈的痛苦卻無藥可醫,纔是真正的痛苦。”昭華頓了頓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給予這種痛苦。”
文康眼睛不眨地盯着他:“那麼什麼人有這個資格能給予你痛苦?”
“自然是心裡在意的人。”說着,昭華捲起衣袖,露出臂上一道可怕的傷痕,看樣子是被人一刀砍下,險些把臂膀砍下來。又道:“這是兩年前我在西楚國遊歷時被盜匪砍的,險些廢了一隻手,現在已經記不得那人是誰,也不覺得痛苦。”
因爲在意,所以投入過感情,因爲付出過,所以被傷害時才感到痛苦。
文康眼光閃動,不知怎麼,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出不來,原來自己在他心裡和那個無名盜匪也沒什麼兩樣。不相干的人欺他辱他,怎麼會有痛苦。
啞聲笑了一下:“所以你受到百般折磨,卻能夠坦然以對,就是因爲傷害你的人不是你在意的人。”
昭華微微點頭,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是復國的信念在支持着他面對一切苦難,只要心中懷有希望,沒有什麼痛苦不能忍受,當然這不能說。
“陛下英明。”昭華恢復無比恭順的樣子,“哀莫大於心死,如果傷害來自喜歡在意的人,那纔是真正的痛苦。以前奴才天真愚蠢,還當陛下是當年的小康,存了一分希望,所以心裡又痛又傷心,現在明白了,過去的終是過去了,陛下現在是一國之君,高高在上掌生死予奪之權。奴才一無所有,要做的就是安份守己,不該有任何不應該有的念頭。從此以後,只會身痛,心裡不會再有痛……”
文康狠狠的握住他,打斷他下面的話,幾乎把他的腰折斷,在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遲早有一天,朕會讓你嚐到真正的痛苦,讓你撕心裂肺,痛斷肝腸。”
說着把他一推:“去倒茶來。”
昭華又如以前般伺候,爲他端茶倒水做這做那。
三天不見,好象過了三個月,文康的眼光一直跟着昭華打轉,看他用開水燙茶碗,看他修長的手指撮起一點茶葉,看他沏茶兌冷水,所有動作都優雅從容如行雲流水般自然。他就有這本事,把任何低賤的活都做得很優雅,這是骨子裡的高貴雍容,任何情況下都改變不了。
可是,好象有什麼不一樣……
“請皇上用茶。”
耳邊一聲清潤悅耳的聲音。文康回過神,見昭華跪在面前手捧茶碗,淡泊的象山間輕風。長長的睫毛在他鼻樑上投下了一抹淡淡的陰影,觸手可及的美麗讓人怦然心動。
昭華等了一會兒,不見他接茶碗,偷偷擡眼望去,一擡眼正對上文康專注的視線,趕緊低下頭去。
文康掩飾地輕咳一聲,接過茶碗,又吩咐:“把桌上的奏摺拿來。”
昭華起身走到書桌前,桌上放着各府各處的奏摺,剛拿起一摞,不小心沒拿穩,奏摺倒了下來,散在案上,其中一封是“請示燕國舊臣聚衆謀逆一案。”昭華心中一動,把奏摺重新摞好,把那封摺子插到第二的位置,接着若無其事地把奏摺搬到榻前小几上,然後跪下爲文康捶腿。
一邊侍立的宮奴有些驚訝他的舉動,平時昭華伺候皇帝,都是撥一撥才動一動,不支使他的話他不會主動做事。怎麼今日沒等吩咐,主動爲皇帝捶腿了。
文康沒注意他這點小變化,眼中盯着奏摺,在摺子上折角做記號。
昭華偷偷用眼角瞄他,他伺候皇帝有段時間了,知道文康比較懶,批奏摺懶得寫字,在奏摺上折角做記號,折右下角意爲“依議”,折左下角意爲“駁回再議”,用指甲劃道痕的意爲“已閱,知道了”等等。然後內書院書記官會根據他做的記號在上面批字。
偷眼看他,見他批到那封“燕國舊臣逆案”的奏摺時,折的是左下角,就是“駁回再議”的意思。昭華心癢,恨不得看看裡面寫得是什麼,忍不住再擡眼偷看,這次恰好被文康看見。
文康見他偷看自己,頓時心情大好。道:“不要捶了,小心跪久了腿疼。”
雖然臉上仍是威嚴冷酷的樣子,口氣卻是溫和,與往常大異,甚至還有着不可思議的體貼。昭華忍不住又偷瞄了他一眼,這人這幾天是怎麼了,這麼不正常,又想玩什麼花樣。
用過午膳,文康躺在榻上休息,昭華主動爲他打扇。輕柔的涼風陣陣撲面,很是舒服,文康開始迷糊起來。
等他睡着了,瞧着四下無人,昭華悄悄挪到書桌,快速瞄了那封奏摺一眼,原來裡面說的是燕國舊將南敬亭拒絕投降,率殘部躲在深山,暗中操練兵馬,官兵圍剿卻找不到巢穴,當地燕人又百般掩護,令人束手無策。故佔領燕地的齊大臣請求將燕國太子押到陣前砍頭,逼南將軍棄械投降。
昭華暗自心驚,又喜又憂,喜的是南將軍招的人馬隱藏嚴密,力量愈發強大。憂的是自己隨時會被綁在陣前,成爲逼降的籌碼。趁現在還活着,得抓緊時間爲南將軍他們把路鋪平一些。再看一眼正在榻上小睡的文康,想到這個百般凌虐他的傢伙卻是唯一能保護他的人,心裡又恨又有種說不清的情緒。
下午,文康沒有上書房,但是太傅佈置的背誦功課還得完成,於是命昭華給他讀詩文,好些天沒有聽他念詩,沒有聽到那清潤平和的聲音念着節奏優美的詩文,竟有種說不出想念。如果不是因爲有昭華給他讀書,他壓根就懶得讀書背詩。
“站着唸吧。”文康又發話。
昭華站起身來,奇怪地瞟他一眼,最近這人的反常言行實在是越來越多了,他也不想知道怎麼回事。
晚上,昭華爲文康洗腳,文康有意延長時間,享受那雙柔韌的手揉按雙腳的感覺。
洗完腳,文康命昭華退下後,召來蘇送爽,吩咐道:“從今日起,昭華每天的鞭刑免了。”
見蘇送爽面帶驚訝不解的神色,文康解釋道:“這人頑固得很,鞭子沒有用,得用其他方法□□才行,朕另想法子。還有……”
文康張張口又想說什麼卻沒說,他這是做什麼,若是現在來個態度大轉變,倒象是他做了錯了什麼事,急於補救似的,想了想又說:“還有,晚上不用把他鎖牆上,免得太后認爲朕虐待他。不過,每晚房門要鎖上,不許他偷偷出去,不許他同別人說話,不許傳遞東西,不許接受別人的東西,尤其是食物藥品。就算太后給他東西,也要讓朕先過目才行。”
“是。”
“你看他那裡還缺什麼東西,你自己到庫房去拿。”
“是。”蘇送爽驚訝地望文康一眼,想說什麼又遲疑着。
“你要說什麼?”文康和氣地問,對自己的心腹他向來很寬厚。
“侍衛統領說了,昭華……,不,十九,畢竟是敵國罪囚……”
“那又如何?我齊國多年征討,宮裡的亡國貴族爲奴的不止他一個。”
“可是他不一樣,燕國勢大,是六大強國之一,不比那些被滅的小國,而且此人心機頗深,又在列國中極有威望,陛下最好與他保持距離,可是陛下卻讓他貼身伺候,甚至常常和他單獨在一起……”
“怎麼?怕他害朕嗎?”文康眼眸冷了下來。“這話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別人的意思?”
蘇送爽臉紅了,不敢擡頭,膽怯地說:“防人之心不可無,陛下還是小心。侍衛統領,大內總管,相爺還有大將軍,師父們也是這個意思。”
“你們怕什麼,他已經被□□的不敢反抗,百般順從,朕武功也不輸於他,還怕他有什麼不利舉動,你們爲什麼總是不肯放過他。”
“這個……,蒙大人的意思是最好把他調離陛下身邊,打發到淨房,灑掃處或是採石場伐木場都可以。”蘇送爽又小心地說。
“又是蒙天章的意思。”文康冷笑一聲,侍衛統領蒙天章掌管皇宮所有侍衛,蘇送爽聽從上司的意見,在皇帝面前進言,雖是本份,卻讓皇帝心裡不快。
“小爽你老實說一句,如果昭華離開朕身邊,隨便到外面採石場或是灑掃處哪個地方做苦役,他還有命在嗎?”
蘇送爽聽了沒話可說。
“小爽,你是蒙天章的下屬,聽上司的話沒錯,可是也別忘了誰纔是你真正的主子。”文康的話裡帶了股陰狠的味道,蘇送爽兩腿發軟,跪倒在地。
“你知道該效忠誰就好。”文康又一字一句地說。“朕把昭華交給你,你可負責看好了,別被他迷惑了,也別讓其他人傷了他。你雖然遵旨意每日執行鞭刑,卻每次偷偷手下留情,還給他私自用藥,你以爲朕不知道?”
“陛下恕罪。”蘇送爽趕緊磕頭。
“正因爲你待他還好,所以朕才把他交給你看管,你聽好了。”文康清清楚楚地吩咐。“你好生看管他,有什麼異動都要如實向朕稟報,無論他說什麼話和什麼人接觸,收什麼東西或向外傳遞什麼,都要小心在意。他如果真如那些人所說的對朕不利,朕也不是吃素的,正要好好與他較量一番。”
“臣明白了,陛下小心爲上。微臣告退。”
晚上,躺在牀上,想起昭華,文康覺得心裡很煩躁不安,一步步緊逼,一次次刺激,他既沒有崩潰,也沒有瘋狂,只是淡淡地面對無數磨難,看不到不可遏止的憤怒,也看不到喪失心智的絕望,
他認爲昭華已經被□□得溫馴服從,可是爲什麼反而覺得不滿足,反而覺得更加不安,他覺得那雙沉靜如古井一般的眼眸中含着他看不透的東西,恭順謙卑的面具下隱藏着不可捉摸的危險。
愈是不可知,愈是摸不透,愈引起文康強烈的興趣。倒要看看這人帝王的尊嚴和城府在哪裡,他的殺手鐗藏在何處。
文康對昭華的探究之意越來越濃,想要進一步瞭解試探。可是朝廷上事務太多,齊國已派大軍征伐魏國,國內又有奴隸不堪壓迫,多處爆發成規模的反抗,燕國人又有不安份的苗頭,諸事繁雜,忙得他茶飯無心。再加上太后日漸病重,讓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從昭華身上移開,放到太后身上。
御醫說太后身體已經虛弱,長久的憂鬱已把身子淘幹了,再加上最近受了刺激,已經油盡燈枯。最後御醫委婉地說,如果能熬過冬天,春暖花開之時就會好了。
然而還沒到冬天,太后的病就一天天重了下去。文康心裡擔憂着急,天天帶着昭華去甘泉宮探視請安,盡心侍奉湯藥,雖然用盡好藥,小心侍奉,太后仍然心如死灰,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到後來連話都沒力氣說了,只是用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看向昭華的眼光是憐惜、不捨和乞求,好象暗示他以後不平靜的人生。看到這樣的眼光,昭華心如刀絞,卻無言寬慰。
太后看向文康的眼光卻是複雜,說不出的情緒,時爾痛恨,時爾慈愛,有時又含着期盼。看到這樣的眼光,文康心裡如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什麼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小康爲了替父親討公道,將母親打入冷宮懲罰她,爲了保母親的名聲,自己擔了不孝的罵名。慪氣到太后壽辰之前,他已經打算幫助小華辦壽禮哄母親開心了,可惜小華沒接受。
小康態度有變,小華的機會就有了,可以耍點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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