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板拋出。
翡翠眼睛眨也不敢眨,看着銅板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翻了幾圈,然後……
然後落在一隻修長的手裡,再看這隻手的主人死死握着銅錢,緊咬着嘴脣,臉色發紅,額頭隱隱冒着汗珠,緊張得快喘不過氣。
翡翠嘆了口氣,道:“主子,看來您也捨不得放棄,所以您也別指望上天替你做決定了。這是兩個人的事,您就算拿定了主意,也不能替那個人做決定,不如回宮問問那人願不願意,也強似在這裡糾結。”
頓時,昭華鬆了口氣,翡翠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在這裡如此糾結,卻忘了這是兩個人的事,如果他願意放下,而那人不願意還不是白費?不妨把做決定的權利交給那人。
“你說得很對,我不應該替他決定以後的人生。好了,休息吧。”昭華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安心上牀睡覺。
宮廷御苑,一片銀白,絲絲亂雪,割面如刀。
文康站在御花園高臺上,怔怔地望着遠方,站了許久。任憑漫天風雪直直撲在他身上,臉上,全身撲滿雪花,連眼睫毛都凝了一層冰粒。可是仍然站得筆直,挺立如松柏,遙遙望着行宮方向。
鄭無離忍不住上前勸:“陛下,該回宮用晚膳了。”
見皇帝還是悵然若失的站着,又說:“陛下念着公子,不如明天打發人接他回來可好?”
文康這纔回過神來,道:“不必了,他想回來,自然會回來。
”
用過晚膳,文康仍然如往常一般,批奏摺或是翻翻書,獨自在寢宮守着燭火。
好象從很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輕輕的輪椅聲,彷彿如有了感應般,文康擡起頭,期待地朝窗外看去,不出意料地看見一直心心念唸的人,出現在建章宮門口。
燭光搖曳中,卻見昭華與往常大不一樣,眉眼依舊清秀,卻多了幾分溫柔,脣角仍然含笑,多了一絲暖意。身上居然穿着尋常百姓人家穿的粗衣布服,卻別有一番凡人不可能擁有萬一的絕代風姿。
文康感覺有些異樣,怔怔地看着他過來,似是在夢中一般不真實。用力眨眨眼,忽然非常擔心,擔心眼前這一切下一刻就會如夢般消失。
“小康,這麼晚了,還不歇着?”昭華很溫柔地問。
“身爲一國之君,要有許多事要做。”
“身爲一國之君,有千鈞重擔要挑,要做許多不得已的事情,不累麼?”
“那有什麼法子,在這個位子上就應該做該做的事。”文康握住他的手,“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昭華含笑看他:“溫泉水果然對身子大有益處,現在能勉強站一小會兒,只是不能長久。”
“以後朕陪你天天泡溫泉,你的傷病就會好的。”
“如果好不了呢?”昭華認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一輩子都好不了,再也站不起來,不能陪你騎馬射箭比劍,怎麼辦?”
“那有什麼大不了,我當你的雙腿。天天推着你出去散步賞花,你說去哪裡就去哪裡。”
昭華的眼睛愈發明亮,聲音愈發溫柔:“既然如此,那我們離開這裡吧。”
“什麼?”文康驚訝地看着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昭華坐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離開這裡,遠離塵世紛擾,遠離名利鬥爭,卸下一切重擔,放棄所有榮華富貴和壯志雄心,做一個平民百姓,我們一起,過平凡的日子。”
“放下所有一切嗎?”文康感到有些不真實,緊緊盯着他,打量着他身上穿的粗布衣服,想象着自己也穿着平民衣服種地澆水的樣子。
“是的,你不是想和我在一起嗎?放下這一切,離開這裡,我們就在一起。你沒有至高無上的尊貴,和生殺予奪的權利,你只有我。”昭華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說想四處遊歷闖蕩江湖嗎?”
文康沒說話,昭華緊緊盯着他的神色,隨着他的沉默,一顆心提起又放下,逐漸轉爲冰涼。
“我明白了,你上次說在某些條件下願意和我在一起,就是我不再是皇帝,是嗎?”
看昭華的神色,文康知道自己說對了。他那樣清高尊貴的人,怎麼甘於雌伏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怎麼甘心背個男寵的名頭,永遠做一個被征服者?
“爲什麼只有放棄一切,你才肯和我在一起?”文康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說,“我們一起共創宏圖大業,不好嗎?大丈夫本該建功立業,實現胸中抱負,不是嗎?”
昭華扯起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什麼也沒說。
如果他不放棄宏圖霸業,捨不得這個能帶來無上榮光和權利的皇位,那樣的自己在他身邊,難脫一個男寵身份,這妾侍般的屈辱令人難以忍受,還要面對數不清的輕視責難和明槍暗箭。百年後,青史中也會留個以色侍君的名聲,敗壞不僅是個人的名聲,還有家族的名譽國家的聲望。
這些,文康應該懂的,可是他捨不得放棄,一廂情願的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中,可以如他所願。
看着昭華眼中的波瀾,文康忽然有些不安,抱住他:“等我打下一片大好江山,讓齊國如太陽般光照天下。到時候壯志得酬,交給太子一個富強的國家,我也沒什麼牽掛了。然後我與你歸隱,一起闖蕩江湖,遊歷四方。好不好?”
昭華嘴角的笑逐漸消失,怔怔地看着他,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翡翠在屋裡坐在桌邊等着,見昭華回來,再看皇帝沒在後面跟着,有些奇怪,問:“主子怎麼自己回來了?皇上呢?他不願放棄一切和您歸隱田園嗎?”
“也不完全是。”昭華覺得無比疲憊,坐到牀邊。說:“他只是想實現壯志雄心,建立一番功業,向世人證明自己之後再放下所有一切。”
昭華撫摸牀上華麗錦緞,輕輕嘆息:“他終是捨不得這江山霸業,如果我現在用情逼他與我一同退出,他也可能答應,可是以後也許會後悔。”
“那不是正好如了主子的意?”翡翠覺得很不解,道,“主子的心裡其實也不想放棄一切奮鬥和理想抱負,放棄祖宗基業和衆多人的期望,就這麼甩手走人的。主子一心想着報仇雪恨,洗雪以前受過的恥辱,如果現在放棄,搞不定日後你也會後悔。現在皇上的決定不正好解了你的難題,你也不用爲難糾結,以後該爭的爭,該斗的鬥。”
“說的也是。”昭華點點頭,忽然覺得全身無力,悲從中來,一頭撲倒在牀上,狠命地抓着牀單,壓抑着涌上喉頭的哭泣。
“主子,怎麼了?”翡翠嚇得驚慌失措。
“可是,我的心怎麼這麼難受呢?”昭華抓着胸口,好象要把裡面讓人痠痛的感覺挖出來。
這本來也算是意料中,那人是滿懷壯志雄心的帝王,將江山霸業視爲至重,重於兒女私情,這是正理,可是如今親眼見到他的決擇,心裡卻空落落的,如被剜掉一塊。
實不該有這樣的感覺,實在不該被私情亂了心。
昭華趴在枕上,憑淚水流淌。流過這次,以後再也不要流淚。
翡翠有點明白了,嘆口氣,默默地抱住他:“主子,別忍着,哭出來吧,哭出來好點。”
昭華一把抹掉眼角的淚:“我沒有哭,這世上沒有人再能讓我流淚了。”
以後的日子如流水般平靜地流走,皇帝仍然天天和昭華在一起,昭華每天在寢宮照顧皇帝日常起居,陪他批奏摺,陪他吃飯,爲他讀書。晚上自然又是“值夜”。
只是這“值夜”不是象其它人那樣坐在御牀前聽候使喚,而是直接上了御牀,起居注官在起居注上仍是注着“上獨宿寢宮。”後宮妃嬪們對這樣的“值夜”氣得咬牙切齒,卻沒有辦法。
唯一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是,昭華臉上不再有笑容,哪怕是禮節性的笑,也很少見,一抹哀愁墜於眼梢。而且他的脾氣變得很壞,以前他生氣只是對皇帝生氣,從不對下人發火。現在他常對下人發脾氣,主要是針對翡翠。
不是嫌她做的小菜味道不對,就是嫌她的針線活粗糙了,端的洗臉水熱了涼了,沏的茶濃了淡了。翡翠從未受過這等對待,覺得他是心裡憋悶拿她撒氣,發泄過後對身子會好些,所以,被他無理責怪也甘之若飴。
可是某一天,昭華居然朝她摔茶碗,要打發她出去。這下子,翡翠哭得一蹋糊塗,哭着求他,昭華仍然不爲所動,執意要趕她走。
文康雖然討厭看人哭,可是見翡翠哭得傷心,也覺得昭華太過份了,勸他不要這樣。
昭華嘆口氣,道:“你以爲我願意這樣,她跟了我這許多年,向來眼皮子朝天,誰都不放眼裡,到現在連個提親的人都沒有。她的年齡可是比你還大一歲呢,再這樣下去,可真的嫁不出去了。”
“所以,你一定要趕她走。”
“沒錯。”昭華很堅決,“離開我,她纔會把眼光放在別的男人身上,纔會把架子放低些。她沒了依靠,自會想着找個男人,把心思放在嫁人上。”
文康點頭表示理解,命人包了些銀兩給翡翠,勸她收拾東西離開,尋個好男人嫁了,也不枉費她的主子一番心血。
翡翠愈發哭得傷心欲絕。昭華先前雖然也時常敲打她不要太挑剔,該嫁人了,可是卻沒有如現在這般決絕不留餘地。憑着對昭華多年的瞭解和女子特有的敏感,她預感到昭華可能將要有所行動,而這行動會有危險,所以他先打發她出去,保證她的安全。
心裡萬分擔憂,卻又無法表示出來,翡翠只能哭天抹淚。旁人見了,以爲她忠心爲主,捨不得離開主子,也有些同情。可是昭華主意已定,不願留她,只得逼她出宮。
齊國和北驍國的戰事仍處於膠着之中,北驍國民風彪悍,其軍隊更是以虎狼之師著稱,戰馬快疾,戰車優良,步兵騎兵在六國中都是一流,齊國雖然也投入強大的兵力,應付起來仍是非常吃力,奪回不久的彬州城再次失守。
告急文書雪片般飛到國都。
文康通覽奏報,和大臣仔細商量,千方籌劃,百般盤算後,決定御駕親征。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廷大臣議論紛紛,有反對的,也有贊成的。反對的認爲皇帝應該坐鎮國都,御駕不可涉險。贊成的認爲目前齊軍士氣不旺,如果皇帝親臨前線,對鼓舞士氣大有益處,一定可以扭轉當前不利的戰局。
無論朝中反響怎樣,皇帝親征的準備工作都在緊張有序的進行。
一曲簫聲在寂寞的宮院響起,輕靈縹緲,幽憤嗚咽,隱約從簫聲透出一股感傷的情緒,如泣如訴,似訴離別,似訴思念,動人心魄令人感嘆。
“陛下……”旁邊的內侍準備通報。
文康依是癡迷地注視着庭院中的身影,示意侍者不要驚動。
昭華有所覺察,放下玉簫,轉頭看着正邁入殿門的文康,視線交匯時,情思繾綣。
“這首有所思比以前好了。”文康盯着他手中的簫,“多了一份情意,樂曲中揉入真情,確實能打動人心。”
“陛下過譽。”
“不算過譽,唯有心思純淨的人,才能奏出如此天籟之音。”
昭華聽了,覺得這真是天下最犀利的嘲諷,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轉過頭岔開話題:“你真的打算御駕親征?”
“是。”
“何時啓程?”昭華看着他的眼神含着擔憂和不捨。
“過了年就動身。”文康拉過他的手,道:“你放心,我已經做了周到的安排,留小爽在這保護你,賜他先斬後奏的權利,大將軍在前線,紀淳風隨軍辦軍需,朝中剩下袁相國還有何太傅他們,這些人不會找你麻煩。”
“你該想着怎樣打敗敵人才是,卻還操心我的安危。”昭華猶豫了一下,又道:“其實,你不該去的。”
文康一笑,順手把他耳邊的散發順到耳後,道:“這場仗是爲你而打,我這次出征,不爲耀武揚威,不爲擴張領土,只是爲了保護你,如果你出什麼狀況,就算我取得勝利,佔領對方的國土,又有什麼意思。你就等着我爲你打敗那些要傷害你的人。”
看着眼前的人神采飛揚,把所有情意都毫無保留的流露,昭華眼睛發熱,心中突然涌起強烈的不捨,不想流下淚來,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用力抱住他,輕輕地說;“值得嗎?”
“這次征戰與以往不同,我想的不是光耀齊國的榮光,只是希望胸中這把火焰能溶化你心裡這塊堅冰。只有這樣,我這場浴血奮戰才能稱得上偉大,纔算是值得。”
文康感覺到胸口溼了一片,緊緊地抱着他。
這次他的眼淚是爲誰而流?
把他抱得更緊,好象要將他溶入血肉,一起帶走,再也不分離。如耳語般低語:“以前我想得到你,用盡惡毒的手段,只要得到你就行了。雖然如願得到你的身子,卻還不知足想要得到你的心。因爲心裡存着這想法,所以總是患得患失,喜怒無常,總是被你牽着情緒走。日夜對着你,卻清楚的知道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心裡痛得如刀劃過一般,這樣的折磨算不算是我的報應?算不算你給我的懲罰?”
“陛下,別說了。”
“過幾天我就要帶兵出征,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文康輕吻他的頭髮,繼續說,“你報復得我也夠多了,我被你折磨得也沒有了念想,後來累極了,也想通了,就算你永遠不迴應我的感情又如何?只要你在身邊,只要和我在一起,只要我能守護着你,這就足夠,何必要的太多。”
“陛下真的變了,學會知足了。”昭華看着他。
“經過這麼多事,怎麼會再不懂事。”文康做無所謂的樣子笑笑,“功業要強爭,感情卻不可強求,順其自然最好,太傅早就教過,只是到今天我才理解。”
“那你還想要什麼?”
“如今,我什麼都不想要了,只要你在我凱旋迴來時,在城門口迎我,對我展露真心笑顏。”
“好的。”昭華擡頭看着他,對他一笑,這一笑如春風化凍,萬物綻放生機,文康登時摒住了呼吸,心跳如搗,這是昭華第一次對他綻露真心笑顏,不帶任何勉強。
文康癡癡的看着他,好象以後再也看不到,要將這容顏印到心裡,終於忍不住,把他緊緊摟在胸前,再不願鬆手。
“小康……”昭華喃喃的呼喚,把他抱緊,發現他在顫抖,驕傲任性的皇帝居然在無法抑制的顫抖。這一刻,他體會到了文康的恐懼,明白他真正的擔憂。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抱着他,輕拍他的背。
屋外,還是冰封大地,萬物籠罩在冰雪之中。
屋內,溫暖如春,兩個人緊緊相擁。
“等到這些冰雪融化的時候就是我凱旋之日。等我……等我回來。”文康一遍遍低語,“一定要等我……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有讀者親說文太長了,我試着壓縮一下情節,看能不能減成二十萬字。
才減了一兩萬字,兩隻的感情變化就顯得有些突兀了,把小華籠絡蘇侍衛陳太醫的段子刪掉,後面的情節也突兀了。把小華害小林,嬰兒之死的情節刪掉,小華的性格不夠矛盾,也顯不出復國之路的難。
真無奈,攤手……
所以,親們只能耐着性子看全文了,好在已經到尾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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