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白天的燥熱此刻已然全部散去,外面開始有了絲絲涼意。可宋扶憶的心中還是猶如火燒般難受,以及不懣。他並不懷疑魏黎剛纔的話,因爲他這兩天已經考慮到了這點,否則也不會大半夜拖着病體來向魏黎請問。
只是當從魏黎嘴裡聽到自己的猜測爲真的時候還是感覺不好,不容易接受。
窗外蛙聲一片,驚起一灘鷗鷺的景象是看不見了,但驚起宋扶憶心中的波瀾輕而易舉。從到幽州之後宋扶憶時時刻刻都覺得艱難,自己彷彿從來都沒有在幽州受到認可,得到的只是不停的指責、誤解和針對。
可笑自己居然還天真的以爲能撬動幽州數十年的局面。
“唉,學生這次回去恐怕能保住性命就算萬幸了。”
魏黎好像被窗縫透進來的一絲冷風吹了,所以他打了個寒顫,隨即立即起身關嚴門窗,轉身之後他說道:“你性命應該是無憂的。畢竟你已經不是剛入幽州那會無人知曉的宋扶憶。孔越琮雖然利用了你,但也間接替你將聲名宣揚了出去,如今幽州上下但凡有識之士都會知道你具有真才實學,加上你之前的文壇名聲,無論孔越琮出於什麼考慮都不可能讓你突然死去。”
宋扶憶不贊同魏黎這個說法,他心中有着另外一個理解,說道:“若是孔越琮希望他種下的種子能更快結果,那殺死我是最快的催熟辦法。如恩師所說我在幽州無論官場還是文壇、民間都有了不小的威望,而世人也皆知我因此得罪了幽州保守權貴集團,如果我死了,孔越琮正好藉此機會大刀闊斧改革,他的目標將能更快實現。”
“咳咳”又咳嗽了,魏黎起身替宋扶憶捶着背,然後沿着背輕輕按摩,對於宋扶憶的這份理解他說道:“你這樣想沒有問題,只是官場之事並非你所想的那麼簡單。讓一個人活着許多時候會比讓他死更有意義。”
“你死的確是能激起民憤,可你並無黨羽,你死後願意爲你說話的只有那羣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和寥寥下級官員,這樣的力量想撼動常石爲首的幽州集團,無異於蚍蜉撼大樹。另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你和宇文敬的關係。”
魏黎大概是學過什麼手法,宋扶憶只覺得呼吸順暢了許多,他再喝了口茶,問道:“剛纔都已說過,宇文家不可能爲了我真的和孔越琮翻臉,恩師爲何又這樣說。”
魏黎笑了幾聲,說道:“宇文家自然不願意和孔越琮鬧翻,可宇文敬不一樣,他歷來重情重義,你死他一定會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孔越琮身上,畢竟孔越琮對你使的這些把戲可瞞不過宇文家的人。”
“一旦宇文敬如此做了,孔越琮和宇文家原本親善的關係將不復存在,而且”
宋扶憶不等魏黎繼續完便打斷,提出疑惑:“恩師,這樣的鬥爭宇文敬縱然是宇文家的少爺可也沒辦法決定讓這麼大個家族和孔越琮作對啊。”
魏黎停下按摩的手,輕輕拍了宋扶憶肩膀幾下重新坐到宋扶憶面前,他說道:“宇文敬可比你想象的更加重要,雖然他年紀不大,可宇文家如今做的許多事都已經是在爲宇文敬鋪路了。所以宇文敬的態度幾乎就能影響宇文家的態度。”
“原來如此”宋扶憶瞭然,原來宇文敬那傢伙深藏不露,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分量重。
“好了,已經很晚了,你身體虛弱還是快些回去歇息吧。至於明日返程的事我不攔你,剛纔你有句話說的對,如果延誤了時辰怕是局勢會對你更加不利。”
既然已經解決心中疑惑,宋扶憶自然不敢再叨擾,起身行禮便回房去了,回去路上頭開始有些昏沉所以等回房剛躺下就睡了過去。
而書房中魏黎仍然挑燈沉思,過了會兒他提筆寫了封書信,隨即-令人送出,至於這信最終是送到何處便是送信的那人都不清楚,因爲這封信需要輾轉的地方太多,每個人都只負責一段路,永遠不會知道這信到哪去。
這間屋子燭光持續到了天明,魏黎一夜未眠。
夏日的陽光來的總是那麼早,清晨的飛鳥歡快的叫個不停,像是在演奏最爲美妙的曲子,原定今日返程的宋扶憶在第二天再發高燒,甚至幾度昏厥了過去,奉縣所有的大夫都來瞧過了,可無一人能治好他的病,可宋扶憶仍然堅持今日出發。
高莊在屋內很是着急,說道:“大人,您就多歇息幾天吧,您這樣強撐真的會死的。”
宋扶憶坐着的時候身子都忍不住的顫抖,幫他梳理頭髮侍女幾次因爲這樣梳亂了頭,嚇得這婢女急忙跪下求饒,宋扶憶從婢女手中拿過梳子,有氣無力說道:“不怪你,你下去吧,我自己來。”
高莊在一旁急的都要哭了,自己實在攔不住大人犯渾啊。
足足花去半個時辰宋扶憶纔將頭髮梳好,等踏出牧守府的時候宋扶憶讓攙着他的高莊鬆手,然後轉身向送自己到門外的魏黎作揖,說道:“學生這就離開了,請恩師勿念。”
魏黎頷首,說道:“記得照顧好小練,那丫頭瘋慣了別讓他給你惹出麻煩。”
宋扶憶從蒼白的臉擠出笑容,道:“小練我會照顧好她的,請恩師放心。”
此次返程,除了宋扶憶外還多了兩名大夫,兩人一路上負責確保宋扶憶沒有性命之憂,離開的時候街上的熱情女子依然不減,可宋扶憶沒有心情去看去聽,剛上車就昏睡了過去。
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離開奉縣十里,而且若非高莊吵醒了他恐怕還要繼續睡。
“大人,該喝藥了。”
“嗯,高莊,你吩咐下去加快速度,六日之內必須趕到州城。”
高莊面露爲難,“可大人您的身體?”
宋扶憶板着臉,呵斥道:“本大人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我死不了。若是晚到我拿你是問。”
接下來的時候一路急行,宋扶憶也多次發生意外,最嚴重的那次不停的吐血,高莊這個粗糙漢子眼淚都流下來了。隨行的護衛誰不覺得心疼?
兩名隨行大夫是一路擔驚受怕,來前牧守大人可是說過如果這位宋大人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決不輕饒兩人。
宋扶憶再次迷迷糊糊醒來,耳邊好像傳來歌謠,好像是唱: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草一堆草沒了。
宋扶憶只聽清楚了這兩句,剩下幾句好像都有什麼沒了。曲調悠揚,婉轉流暢,定然是個不俗之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曲調和詞,可惜不能親自去看看是誰。
“不過是大夢一場空。”往事回首,宋扶憶真覺得像做夢,可身體傳來的真實虛弱無力感令他清楚這不是夢,這是真實而又殘酷的世界。突然又想起了老秦,躲避追殺時好像自己也生過病,那時老秦還不老,爲了給自己治病,緊張極了,像個手足無措的大姑娘。
幾度夕陽西下,宋扶憶一行人終於在出發六天後候抵達了州城,兩位大夫重重的鬆了口氣,這下回去之後沒事了,兩人這趟旅程被宋扶憶深深震撼,行醫數十年從未見過有人這麼和閻王爺搶命,每次都是從鬼門關過一躺又活下來的。
進城的除了宋扶憶就只有高莊,兩位大夫返回奉縣,城衛軍按律返回了軍營,宋扶憶掀開簾子望着不怎麼熟悉的街道,人很多,有人笑有人鬧,原本路上着急的宋扶憶此時卻突然不想去刺史府了。
“高莊,送我回家。”
高莊什麼異議都沒有,駕着馬車回到宋宅。
而在刺史府,常石案前已經擺好了王志章、王坦之此次的考錄,和往年無異樣,只是常石沒看見宋扶憶的考錄皺了眉頭,對下屬問道:“怎麼宋扶憶的考錄還沒有送來?”
“刺史大人,下官得知宋從事還沒回來,所以這考錄還得過些日子。”
常石頓時大發雷霆,說道:“好大的膽子,本朝自開國以來從未有人敢在這上面有延誤,他宋扶憶真以爲有了幾分名氣就可爲所欲爲了?”
“刺史大人所言極是,宋扶憶的確膽大妄爲。”
已經到家的宋扶憶不知道刺史大人對他發這麼大的火,就算知道了恐怕他可能也不在乎。宋府家丁遠遠望見高莊就知道是自家大人回來了於是急忙先進屋通知家裡。
高莊停下馬車的時候魏練、宋夏、紅花綠水都站在了門外,只是見宋扶憶久久不下車有些疑惑,莫非沒回來?魏練將目光看向高莊,高莊吞吞吐吐不敢言語,只是被宋夏咧嘴嚇唬了下便將這一路上的事情和盤托出。
魏練聽宋扶憶在路上險些病死雙眼立馬紅腫了起來,只是她忍住沒哭,紅花綠水則是淚珠子已經不停的掉了。
至於宋夏,他大概不知道什麼是生病,所以還是滿臉笑呵呵的。
魏練輕輕掀開簾子,望着車裡滿臉蒼白陷入昏睡的宋扶憶眼淚徹底忍不住了,她輕輕地走進車廂,伸出手撫摸着宋扶憶的臉,就像當年在船上那樣。
“宋夏,快將你哥抱回屋休息。你哥很累了,別弄醒他。”抹去眼淚走出車廂,魏練瞬間紅腫的眼睛令人心疼,宋夏小心翼翼的抱起宋扶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