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令媺微咳數聲,真心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比起顏無悔對她的由衷讚美,她方纔替他揚名的誠意就相當不夠了,用意也不夠純粹。她不免老臉微紅。
瞟見公主殿下玉面生輝,她眼裡也有許多羞郝不安,顏無悔對公主的印象不禁增加了點兒。他只知她善良勇敢、明朗颯爽、平易近人,與別的皇室貴女大不一樣。此時又瞧着她羞澀靦腆的另一面和平常人家的女孩子竟然並無二致,他這顆心越發跳得急促激烈。
這少年古道熱腸,頭腦也清醒並不胡亂居功自傲,品性實在不錯。武令媺前世工作性質和她本身的性格,註定她喜歡交朋友。本來就有求於人,她便起了交友之念,現在越發覺得自己不能放過顏無悔這個人品過硬的未來神醫。
“孤身爲食邑之主,做得還很不夠!實在有愧於食邑百姓的奉養!”武令媺掃去不自在,含笑說道,“天氣寒冷,又已是黃昏,還請各位父老儘早回家,免得家中親人惦念。”
數位拎籃子提包袱的鄉民高舉手中之物,大聲央求武令媺收下他們的心意。武令媺不免爲難,如果不收這些禮物,未免寒了鄉民的感激之心,令他們失望;若是收下,恐怕專門騰出一輛馬車來裝也不夠,數量太多,只怕引人議論。
顏無悔見公主殿下躊躇,秀眉微皺的樣子說不出的動人。他抿抿脣,目光瞬閃間便有了主意,輕聲道:“殿下何不只取一二,權當留念?”
這孩子腦筋挺靈光嘛,武令媺其實也想到了這法子。她笑眯眯地瞧了顏無悔兩眼。點頭道:“主意不錯。”又向衆鄉親說,“父老們不久之前還遭了災,家中定不寬裕,這些東西想必很是費了銀錢。但孤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心意,令鄉親們傷心。孤只從每位父老的心意中選取兩樣東西,一樣孤與壽王兄分享,另一樣孤回宮進獻給父皇。也讓父皇知道大家的忠君愛國之心!”
衆百姓立刻激動起來。咱們家這粗陋鄉下土物居然還有呈獻於皇帝陛下面前的機會?這可真是祖宗八輩子積德才能修來的大福氣啊!
武令媺吩咐金生水帶領內衛去取土特產,在百姓們感激涕零、山呼海嘯般的“千歲”之聲中,順利結束此次做秀。囑咐壽王兩句話。她重回鳳輦。開道鑼聲起,隊伍再度開拔。百姓們都很自覺地跪在道邊,抹着淚花送行。
顏家主僕三人被武令媺客客氣氣地請到了鳳輦之內,她下令。要以客禮厚待他們。宮人將三人領到鳳輦第二進的客廳之中,上茶上點心招待。
天家氣派。果真不同凡響。顏無悔有點坐立不安,很怕自己趕路蹭髒的衣裳會玷污了這堂皇華美的客廳。顏大酋氣勢沉穩,站在顏無悔身邊一動不動。而沒心沒肺的雙雙小丫頭只顧着偷偷品嚐方纔宮女端來的點心,半點也沒發現自家少爺一時皺眉一時又傻笑。
聽見環珮叮噹聲響。顏無悔趕緊站起身。從花鳥畫活動門外魚貫而入不少宮女內監,在客廳靠窗的圓桌上擺放許多點心果品,再放上一壺暖在精緻小瓷炭盆之上的茶水。
一名宮女衝顏無悔蹲身行福禮。聲音悅耳柔潤:“顏公子,殿下正在更衣。還請公子稍候。”
顏無悔慌忙避讓,不敢受宮女的大禮,微笑說道:“勞煩女官大人向公主殿下通稟,無悔靜心恭候殿下。”
宮女抿嘴輕笑,看了看顏大酋和顏雙雙,微垂粉項,輕聲道:“公主有些話想單獨與公子說,不知可否請貴僕……”
“顏大叔,你和雙雙跟這位女官大人出去吧。”顏無悔毫不猶豫做出決定,萬般心虛地不敢去看顏大叔的眼睛。
顏大酋略一躊躇,卻知道沒有拒絕的可能。他憂心忡忡,想叮囑小少爺幾句話,卻又在宮人們的注視中無法張嘴。顏雙雙嘻嘻直笑,倒是歡歡喜喜地跟着父親離開。宮人們向顏無悔默然行禮,依序退下。
這間素雅中不失雍容的客廳裡便只有顏無悔一個人了。他用力抻了抻皺巴巴的棉袍下襟,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颳去些泥沫子,再用手指梳了梳頭髮。
做好這些,他站到圓桌旁,提起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緩緩將有些燙的清茶啜飲了半杯,他才重新落座,默唸清心功訣。若是師父在,定要說他孟浪浮躁衝動了。可他不後悔。
門悄然打開。顏無悔已能平靜直視來人。卻見一個杏核眼睜得溜圓的女孩子探進頭來,好奇地打量他。他便也任這女孩子去瞧,神色絲毫不變。
伴讀小妞擋住了武令媺的道兒,她在安詠卿腰上扭了兩把,催促道:“好啦,看夠了沒有?讓開路,我有正事要辦。”
聽得這是公主殿下的聲音,顏無悔徐徐起身,垂手低頭斂目靜候。安詠卿笑了兩聲,乖乖讓開路。武令媺進了客廳,並沒有把門關上,外面侍候的宮人站了一堆。
“草民參見公主殿下。”顏無悔彎腰行禮。
“朋友之間不用拘束。”武令媺也不問問人家的意見,自作主張給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做了定論。
公主殿下竟然視己爲友?顏無悔心中感動,沉默着又是一禮,這才直起腰來,慢慢掀起眼簾看過去。
武令媺頭上除了用來遮住眉間紅痣的抹額以外,沒有別的飾物,就連耳墜子都被她摘下。那身杏黃公主命服也換成再家常不過的錦襖,除了料子華貴些以外,別無特殊之處。
這樣的公主殿下越發讓顏無悔覺得可親可近,他猶豫着,最後還是在武令媺的示意中與她一起坐在了圓桌旁。這樣不好,這樣很不好,他如是告訴自己,手卻控制不住提起茶壺,極自然地給她和自己斟了茶。
這孩子不錯。武令媺笑眯眯地瞧了瞧顏無悔,抓起一隻上貢的水晶凍梨遞給他。他也坦然自若地就着她的手取了梨,放在嘴邊慢慢地啃。
“說說吧,關於情花,你都知道了些什麼?”武令媺悠閒地品着茶,打開了話匣子。對於並不算很熟悉,但又不能說完全不熟的工作目標,她會從對方應該會感興趣的話題開始聊,再找機會切入正題。
顏無悔立刻放下凍梨,面容一肅,認真道:“草民回想所學,總也記不起世間有‘情花’這類花木。不知殿下所說的‘情花’是否就是《毒草概論》之中提及的‘沁華草’?”
“情花顏色絢麗,豔比玫瑰、山茶,其果實卻樸實甚至醜陋。果實的味道,或者酸澀腥臭,或者辛辣刺鼻,或者苦比黃連,也有甜美甚至無味的。”武令媺絞盡腦汁回憶金大俠對情花的描述,只能說個大概,她也不知道有沒有錯漏。
“是花瓣或者果實有毒?”顏無悔見武令媺說得詳細,愈發興趣大起,“沁華草雖然名爲草,其實是花,其花瓣可食,果實卻有劇毒。”
“情花的花瓣和果實都可食用,自是無毒。只是情花枝上有刺,刺中含毒,稱爲情花毒。”武令媺感喟道,“情花毒是世間第一奇毒哪。”
顏無悔求知慾大起,將那點少年的煩心事兒拋去天邊,還在不自不覺間搬動圓凳往武令媺身邊蹭了蹭:“殿下爲何如此說?可是中此毒者立時會斃命,毫無可救之機?”
“如果沒有解藥,中情花之毒的人終生不能產生男女之情,否則絕對會讓人後悔出生在這世上。這種毒不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卻又恐怕捨不得就此而死。”武令媺前世最愛金大大的著作,家裡收藏了一整套。此時說來,不免引動她的懷念情腸,言語間更顯娓娓動聽。
男女之情這四個字讓顏無悔有短暫的不自在,再過兩年他就及冠,可以娶親成家了。不過公主殿下落落大方,他的不自在也很快被驅散。
人生在世,便是佛子道君,情障來襲時,恐怕也有本心不守陷入男女歡愛的時候。何況是如他這般的凡夫俗子?這種奇毒,顏無悔從前聞所未聞。此時聽來,在感嘆情花之毒奇特詭妙的同時,他不知爲何驀然心生淒涼悲愴之意。
默然數息,他才低聲道:“幸好有解藥。敢問殿下,何種奇物可解情花之毒?”
“有一種奇藥,名爲絕情丹,可解情花之毒。”武令媺萬般讚歎金老先生的奇思妙想。絕了情斷了愛,從此不再動情,自然就不會爲情花毒所害。
顏無悔眼中微光閃爍,不住口反覆地念叨:“絕情丹,絕情丹!絕情之後,自然不會再動情,便能解毒。不說丹藥配方如何奇妙,光這藥名就當真高絕!若是家師知曉,定然也會好奇情花究竟是何種模樣。”
武令媺淡淡而笑,又道:“如果沒有絕情丹,可以去找斷腸草。痛斷肝腸之後,也許能將情毒驅出體外。只不過,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事情。且誰知情深情淺?有些人即便連魂魄也疼得飛出了體外,情毒依然深埋心間。”
楊過的情花毒倒是用斷腸草解了,可他固執守望小龍女十六年無怨無悔,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方式的中毒?武令媺原先看書到這裡,總是會想,愛情本來就是一劑毒藥,根本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