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王悲痛焦急的嘶啞呼喊聲被夜風傳得很遠很遠,高壯身體將破瓦頹牆踩得不時發出斷裂破碎之聲。區寶智裹緊披風,大踏步走向已成廢墟的洗月堂。那位尊貴的正一品雙封號郡公主,原來只是曇花一現!
火勢已經被完全撲滅,除了慘不忍睹的洗月堂,延貴宮別的殿宇也有損傷,但並不嚴重。因爲公主殿下時刻哭鬧、睡不安寧的林貴妃,原本去了閔淑妃宮裡敘話並就此安歇下來,不久之前匆匆忙忙坐轎趕到,正在哭天抹淚。執掌後、宮事宜的其餘三位高位妃嬪也陸續趕來,同樣垂淚不止。
區寶智在心中冷笑,恐怕林貴妃和其餘有子嬪妃此時最操心的事情,應該是剛剛被賜給玉鬆公主的食邑太平郡又會落入誰手吧?!
另外,當年敦莊皇后薨逝,皇帝感念夫妻情深,下旨三年國孝之後再商議立後之事。眼看陳家即將高樓傾倒,原先最有可能被立爲皇后的陳妃肯定會再次降位,這些位份尊貴、又有皇子傍身的嬪妃眼裡能不盯着鳳座麼?!
玉鬆公主養在延貴宮,卻遭了今日這禍,林貴妃本就難逃照顧不周之罪。並且事發之時她居然不在自己宮中,還真是耐人尋味。
鳳座……不但林貴妃沒有希望,只怕就連這些同掌後、宮事的嬪妃也難說會不會被遷怒。想到這裡,區寶智不禁深深畏懼。聖上權謀,真是四兩撥千斤。
忽聽一聲長聲吆喝——皇上駕到!區寶智急忙轉身迎上前去。數百金甲士蜂涌而入,迅速佔據洗月堂廢墟各處。他看見以林貴妃爲首的貴德賢淑四妃已經領着人跪倒在路邊,也慌忙招呼幾名還在場的豹衛跪候。
金甲士簇擁中,一乘暖轎着急忙慌抵達。壓轎、掀簾,僅僅穿着金龍出雲明黃寢衣外披大氅的皇帝鑽出轎子。也許太驚太急,他腳步不禁踉蹌,被侍候在旁的季良全扶住。
“皇上,您慢點,慢着點吶。”季良全也是臉色青白,方纔一瞥,洗月堂的慘狀讓他膽戰心驚。
皇帝怔怔站住腳,眼望還在冒着黑煙的廢墟,耳畔是壽王淒厲呼號。想起那個軟軟小小的孩子,他心中亦是傷痛,嘴脣抖個不停,連話都說不出來。
洗月堂會出事,他知道,但他卻沒料到會是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皇帝號稱天子,卻終究還是凡人,不是神仙。他再智計無雙,有些事也沒料到。
譬如,數年前英親王忤逆案居然還有餘孽存世,他們居然會趁此機會作亂!想到這裡,皇帝真恨不能斬了那個膽敢內外勾結、禍亂宮牆的孽子!
可憐了那個孩子,真是可憐了那個讓他既放心又喜歡的難得的可愛孩子!皇帝鐵青着臉,揮舞手臂咆哮:“林氏,朕的公主呢?朕的媺兒在哪裡?!”
林貴妃聽說延貴宮尤其是洗月堂失了火,當時就嚇得魂飛魄散。如果起火時,她在宮中還好說,可是她不在啊。想起自己要離開時,閔淑妃的那番勸說,她心中不禁冰涼。皇帝的問話她聽在了耳中,卻無言以對,只是一徑發抖。
“哇……啊啊……”嘹亮的孩童啼哭聲撕破夜空驀然響起,剎時讓所有人怔愕。
林貴妃萬萬沒想到盟友會背後插刀,原本已經心如死灰,但猛地聽見這有如天籟的哭聲,她竟然產生了恍如隔世之感。只要公主沒死,她的罪名就不會很大,就不至於牽連到兒子們。
皇帝亦是愣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季良全:“朕好像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季良全,你聽見了沒有?”
季良全轉着脖子四下掃視,突然眼睛一亮,指向人羣左側,叫道:“陛下,哭聲是從那兒傳來的。您沒聽錯!奴婢聽得……這分明是公主殿下的哭聲啊!公主沒事,沒事!”
沒死?!那孩子沒死?!皇帝心中的痛悔之意立時煙消雲散,喜不自勝地踩着瓦石就往聲音來處奔去。那邊兒駐守的金甲士早就讓開道路,明亮火光將這偏角僻地照得光亮,露出了兩個矮小身影。
“媺兒?媺兒是你嗎?”皇帝眯縫起眼睛,連連追問。
“父皇……哇啊啊……父皇……媺兒好害怕……”隨着哭聲,一個黑乎乎的小身體在地上掙扎了兩下,卻只是嚎哭,半點動彈不得。
皇帝拔腿趕過去,只見武令媺只穿着寢衣歪坐在地上。她渾身上下狼狽不堪,頭髮亂糟糟像枯草,小臉髒兮兮的,正哭得聲哽氣咽。
“媺兒,別怕,父皇在這裡。你這是傷着了嗎?”皇帝心疼不已,親手把武令媺抱起來,立時察覺她的絲滑寢衣都是溼的。手一觸及,讓他透心的涼。
“媺兒……呃……媺兒……呃……”武令媺哭得太厲害,又開始打嗝,伸出小手牢牢抱住皇帝的脖子,在他耳邊邊哭邊說,“媺兒……沒沒……呃……受傷,小小呃……呃小金……金呃……受受呃……受呃……傷……”
“好了好了,我兒別說話了,我兒沒受傷就好。”皇帝大感欣慰,瞧見那邊牆角倒着的是個小太監,對季良全說,“救了公主的人,好生救治着,朕有賞。”
季良全恭敬笑道:“奴婢知道了。”又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公主殿下是大福大貴的命格啊!”皇帝頷首不已。
嗵嗵嗵風一樣狂奔來一個人,拉着哭腔跳腳大叫:“妹妹,妹妹,你沒事嗎?可把十二哥嚇死了!”正是方纔還在廢墟翻找的壽王武宗厚。
武令媺和金生水躲在那處角落裡,早就把滅火、來人的種種情景看在眼中。壽王嚎哭着從外頭衝進來,不顧旁人勸說,撲在洗月堂沒有被燒燬的石制臺階上放聲大哭,又喊着她的乳名爬上不時還會坍塌的斷垣殘壁徒手翻找。她雖強抑感動沒有流淚,卻將那一幕死死地刻在了心底。
此時聽見武宗厚的聲音,武令媺真想離開皇帝懷抱,和這個真正擔憂關心自己的小哥哥抱頭痛哭。但理智告訴她,現在她必須抓住皇帝的心,才能保她也保未來武宗厚平安無虞。哪怕她知道皇帝靠不住,但還年幼的她別無選擇,只盼望皇帝已經用今天的事達到了他的目的。
微微鬆開皇帝懷抱,武令媺淚眼朦朧地看向武宗厚。他胖乎乎的臉蛋上青一塊黑一塊,被還在奔涌的淚水沖刷出兩道白印子,卻又咧開嘴笑得別提多快活。
“十……十二呃……呃……哥……”武令媺伸出一隻小手給武宗厚擦眼淚,“不不呃……呃……不不哭……”她的手立刻被武宗厚從臉上摘下,緊緊握在掌心。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自己都哭成了淚人兒,卻還安慰旁人。想起安綏對自己說過的話,皇帝看向武宗厚的目光頗爲柔和。如果這個憨厚兒子真有猛將之才,他會妥當安排。
當年壽王外家洪氏牽扯進英親王忤逆案,其實早就被皇帝查實是後、宮爭鬥而引發的誣陷錯案。皇帝打算,只要小兒子當真出息,他會考慮給其生母洪昭儀和洪家翻案平反。
“宗厚,別再拉着你妹妹,她身上溼透了,朕得趕緊帶她去換身衣裳。”皇帝和顏悅色,親手要把武令媺的小手從武宗厚的巴掌裡抽出來。
“好好,千萬別凍着妹妹。”武宗厚忙不迭鬆開手,忽然卟通跪倒給皇帝重重磕頭,“兒臣給父皇請安,父皇萬歲歲萬歲萬萬歲。”趕情他現在才反應過來還沒給皇帝見禮。
皇帝失笑,擺手道:“好啦,起身吧。”看看地上跪着的衆人,他收斂笑意,寒聲道,“林貴妃,你趕緊拿衣裳給公主換上。你的罪,待朕問清楚今日之事再說!”
林貴妃不敢怠慢,更不敢求饒。默默拭了兩把淚,她急匆匆趕在皇帝前頭去了延貴宮主殿,打發人倒熱水又取衣裳。宮中何處不是戰場?誰對誰有真心?壓下仇恨,日後東山再起!
武令媺還不能走,她還有事沒辦完。昨天晚上,她與皇帝父女相認後,那離奇的相似的一幕剛剛又出現了!她眉心那顆硃砂紅痣,本來很安份。但是當她被皇帝抱起身,坦露於火光之下,硃砂痣立時有規律地跳動起來。
一直一直跳,過去了這麼久它還在跳。如果不是腦門被整齊流海遮住,武令媺都懷疑近在咫尺的皇帝會看見這顆硃砂痣的異狀。到底腫麼回事?!
腦門突突直跳,鬧得武令媺實在難以忍受。她伸出小手重重按在眉心。隨即,一道黑紅交錯的沖天光柱在她視野中出現。她趴在皇帝肩頭,失態地瞪着某個方向。
那兒如長槍般筆直站立着十幾名金甲士,其中一名金甲士通身都被這道黑紅詭異光柱籠罩在其中。這光柱的顏色,黑如寒夜,望過去冰冷入髓;紅得又像血液凝固過後的暗沉之色,還似乎能嗅到血腥味。
不像那日,皇帝身上有金龍盤旋於內的中正紫色,給人雍容華貴且莊嚴威武的感覺,這道黑紅光柱讓武令媺油然而生無邊恐懼。她甚至隱約覺得,這個人對自己不懷好意!
難道……紅痣跳動,按下開關,看見異樣光柱,其實是一種奇異的能力?雖然不知道龍盤紫氣和黑紅光柱究竟代表了什麼,但是這名敵視自己的金甲士,武令媺不能不在意。
皇帝走到了通往延貴宮正殿的門廊邊,季良全已經查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而危險必須扼殺在搖籃裡。武令媺再不遲疑,衝着那名金甲士所在的方向不住尖叫:“潮生公公,潮生公公……你做什麼掐着那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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