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貴嬪呆呆地望着窗外,十月金秋,她窗後一棵金桂樹上還有不少碎金子般的桂花,但她的花期似乎還沒來到便已要結束。
前日,聖祖週年死祭,她身份不夠不能出宮親自拜祭,她真的很遺憾。她與聖祖相處時日雖不算長,但這位外祖父極其疼愛她。給她尊崇地位,賜她珠玉珍寶,還允她住在宮裡和皇孫們一起讀書,常常宣她伴駕以示隆寵。
若非如此,她怎能與皇上相識相知相許?她如果還是淳妃,就能光明正大地陪在皇上身邊,一起去拜祭聖祖。如今,她只能自己宮室內設一香案,默默祭奠。
不過,皇上臉上沒有多少哀慼之色,反而顯得相當興奮,她有些不解。但皇上臨走前握着她的手,雙目放光,貼在她耳邊對她說,今日過去,一切都會變好,我定會封你爲皇后,與我共享世間至尊至貴的榮華富貴。她也爲之雀躍,她同樣想改變處境。
她曾聽人說,寧作貧家婦,不爲宮裡妃。以前她是淳和郡主是淳和公主,宮人無不爭相奉承、百般巴結。現在呢,就算她是自請出族的鄭家不孝女,就算她的母親在朝中權勢大不如從前,她好歹還是皇上的宮嬪,可她竟然還要看奴婢的眼色做人做事。
譬如太皇太后親自指派給她的教養嬤嬤,從她睜開眼睛起,一直到她睡下,時刻管束着她。不許她做這個,不許她做那個,尤其不許她主動去見皇上。這位喬嬤嬤長得非常和氣,說出來的話卻像刀子一般刺得人心尖兒都疼。
太皇太后不待見她,淳貴嬪知道原因。但太貴太妃是皇上的親生祖母,卻爲何也不喜歡她?任她如何放低身段,使盡了渾身解數,得來的仍然是冰冷不屑的眼神。就連偶爾入宮覲見太貴太妃的永泰王妃,也從不正眼看她。哪怕皇上在場,她也得不到這些長輩的一個笑臉。
喬嬤嬤見她哭得傷心,不說安慰幾句,偏偏還要來刺她的心。說什麼,女子容貌才華都在其次,首重德行。不管是做小門小戶的當家主母,還是飛上枝頭成了皇家女眷,德行都不可有虧。
這話,含沙射影。淳貴嬪卻是明白了自己有今日之果全在當日之因。她一個爲了男人能拋父出族的不孝女,在婦德這一點上永遠都沾着抹不去的污點。
正因爲如此,淳貴嬪才越發離不開皇上。靜夜無人獨處時,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倘若她失了皇上的寵愛,她寧可一根白綾吊死,也絕不再忍辱含羞地活着。
想到這裡,淳貴嬪打了個寒噤,腦海中浮現的是聖祖週年死祭那日,皇上匆匆回宮後,陪同皇上的永泰親王陰鬱得能嚇死人的可怕眼神。
好像要把她剝皮拆骨吃了一般。就連皇上,看着她的目光也不再溫柔,帶着幾分冷漠。她在宮中惴惴不安等待,就盼着皇上衝進來告訴她大事已成。但看這二位的臉色,她便知,功敗垂成。
她不知皇上要做什麼,只能隱約猜到與輔國公主有關。這位小皇姑實在是厲害之極的人物,多少次,她被皇上宣去伴駕,都看見皇上淚眼朦朧、獨自飲泣。
皇上的處境,在朝中如何,淳貴嬪不得而知。但這宮中,哪怕皇上是名正言順的主人,卻也有太多太多的不如意之處。不說別的,只要皇上宣她覲見的次數稍微一多,太皇太后派在乾寧殿的總管太監便會磕破了腦袋苦苦勸諫,說皇上切不可沉迷於女色,免得耽誤國家大事。
整座皇宮,包括皇上起居的乾寧宮,到處都是太皇太后和輔國公主的人。太監、宮女以及陰陽怪氣的內衛,他們都聽從太皇太后與輔國公主的號令,對皇上表面恭敬,背地裡卻常常陽奉陰違。對此,皇上的怨氣有多大,淳貴嬪一清二楚。
甚至,皇上若有幾句抱怨,也只敢將所有人都驅趕出去,還要與她一起縮在牆角,確認四處不可能藏着人,才能放心大膽地吐露些心聲。
皇上經常流着淚對她說,不說大周,哪怕是過去的這許多朝代,也從來沒有如他這般窩囊無用的皇帝。
她能說什麼?唯有勸他放開些心懷,暫時的委屈和隱忍,都是爲了親政之後的揚眉吐氣。
可是,這一天真的會到來嗎?揚手接過一朵飄飄蕩蕩飛進來的細小桂花,淳貴嬪的心中滿是絕望。
聖祖週年祭,皇上回宮後,召了她前來,只丟下一句話——你母親被投進了宗人司大獄,若想救她,趕緊去求你父親昌國公。而後,他便與永泰親王進了內殿,摒棄所有宮人密議。
當時,淳貴嬪嚇得半死,提起裙襬便要出宮去救母親。可她如今是宮嬪,根本沒有隨意出入皇宮的自由。無奈,她只能等太皇太后回宮纔敢去跪求出宮令牌。
坤熹宮的宮人從不用正眼看她。這次如同以往一樣,哪怕她磕破了頭、哭得聲音沙啞了,也沒有人願意爲她進去稟告一聲。不僅如此,宮人們看着她的眼神簡直就像是看一個死人。
無奈,她只得去了協助太皇太后管理後、宮的太皇貴太妃宮裡。同樣,無人搭理她。最後,竟然還是喬嬤嬤幫了她。
這位慣常總是譏刺她的老嬤嬤找到她,把她攙起來,扳正她的臉,對她說,誰也救不了東昌蘭真公主!也沒有人願意去救東昌蘭真公主!別廢力氣了!
淳貴嬪被喬嬤嬤半扶半抱在懷裡,聽這位老嬤嬤簡單地講述了事情經過。聽罷,她便知道,她的母親大人這次真的是自尋死路,不會有人敢救她!而那個將母親大人推出去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拋棄所有不顧一切也要嫁的那個人——皇上!
淳貴嬪不是傻子,哪怕當時又是恐懼又是傷心得糊塗了,只要冷靜下來,她便不難猜到,皇上爲了保全永泰親王,只有犧牲她的母親東昌蘭真公主。
此念一起,她萬念俱灰。不管母親如何待她,那畢竟是她的生身之母,是現在她唯一的親人。況且母親的話再難聽,到底仍然幫她在宮中鋪了一些路,交給了她一些人脈。否則,在太皇太后一手遮天的後、宮,她的處境會更加艱難,說不定連溫飽都無法保證,連皇上的一面也見不着。
明明是皇上拋棄了母親這個盟友,他自己沒辦法救人,卻讓她這個出族的不孝女去求父親。母親之所以下獄,鄭家功不可沒,又怎麼可能再去救人?更何況,母親給父親和鄭家帶來了那麼大的恥辱。說是和離、老死不相往來,實則與生死仇敵也差不多。
但不管希望多麼渺茫,淳貴嬪還是苦苦求了喬嬤嬤,希望她能幫自己拿到出宮令牌。爲此,她不惜向這個老宮人下跪磕頭。喬嬤嬤憐憫她,當真帶她重回坤熹宮,爲她求到了出宮令牌。
淳貴嬪離宮後,飛速直奔鄭家大宅。她的父親昌國公到底還是疼愛她,聽說她獨自出宮求見,不顧昌國公世子的阻攔見了她。
父女倆數月未見,彼此都覺得陌生許多。淳貴嬪一見父親尚在盛年便鬢髮皆白,當即軟倒在地痛哭失聲。昌國公見女兒瘦成了骨頭架子,臉色也黯淡無光,亦是心如刀絞。
但當淳貴嬪說起想救東昌蘭真公主出宗人司大獄,昌國公卻充耳不聞,半句有關於此事的回話都沒有。不僅如此,他還將淳貴嬪即刻送回宮,警告她,若想保住性命,就老老實實待在宮裡,不要聽從皇上的命令去做一些註定沒有好結果的事情。否則,如同她的母親那樣,誰也救不了她!
淳貴嬪倒也沒有多失望,她走了這麼一遭兒,盡了她所有的努力,哪怕真的救不了母親,她也對得起她的良心。
回到宮裡,她還不曾坐下歇一歇腳,皇上就派人傳了她去乾寧殿。他就站在乾寧殿廣場之上,扶着玉欄杆翹首以待。
她氣喘吁吁爬上雲階,累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皇上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滿臉期盼地問她,昌國公可願出手?
她搖頭。皇上的眼裡瞬間盛滿失望,摔開她的手,喃喃,昌國公不是對大皇姑癡心一片麼?爲何眼睜睜看着她去死?
她說,母親和父親已經和離。父親也被母親傷透了心。
皇上擰着眉質問她,你慣常對朕說,你父親如何如何疼愛你,對你從來有求必應,怎麼這回你父親不肯答應你?是不是你沒有苦苦哀求你父親?再去一次,你再去一次啊!
她卟嗵跪下,流着淚說,皇上,父親說,他沒有我這個女兒!
皇上低下頭死死盯着她,半天不說話。傻傻地站了一會兒,他默不作聲地轉身就走,留給她一個分外失落的背影。
她目不轉睛地癡癡望着這背影,獨自跪到了天黑,又等來了黎明。可惜郎心如鐵,她終究沒有盼來皇上。她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她便聽喬嬤嬤說,她的母親,大周的正一品雙封號郡公主,在宗人司大獄吞金自盡。
有人從身後遞來溫熱毛巾,她接過來胡亂擦拭臉龐,指着窗外那株金桂樹,對喬嬤嬤說:“嬤嬤您看,花終於要謝了!”
喬嬤嬤低沉嘆息,輕聲道:“您還年輕,不走錯路,您這朵花兒還會有盛放的那一天。國公爺託奴婢給您帶話,值此危如累卵之際,盼您好生保重、好自爲之!事猶不晚,您想走另一條路還來得及!”
她低眉斂目,蒼白如紙的俏臉上滿是掙扎。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