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環視,永瑞親王聳聳鼻子,似乎嗅到了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圍追堵截,如果說是霍去疾的故意安排那就說得通了。看來,有些事情已經被翻了出來。
那年,永瑞親王還是瑞王,大周暴發大雪災,玉鬆公主替聖祖分憂,想出了募集善款和慈善拍賣的招數弄到了好大一筆錢。這筆錢,不知令多少人眼紅。瑞王伸了手,祿郡王伸了手,就連行事最虛僞的泰王也實在忍不住,坐視和王悄悄打了小主意。
當時的兵部裘尚書,是瑞王的外祖父林大學士的門生,也是瑞王的鼎力支持者。在裘尚書及其心腹的運作下,以發往鎮北軍益利城、蒼山城和黑水城共三萬四千守軍的過冬棉衣以次充好的方式,瑞王得到了一筆錢,用於攏絡武林高手和武裝死士。
但沒想到,益利城軍需官霍青竟然打算向鎮北軍大都督揭發此事。也不光是這件事,霍青手裡還保存有一本秘密帳本,記載着數起出問題軍備的帳目。他打算將這帳本一同交到大都督府。
所以,霍青死了,霍青的妻子、長子和幼女都死了,只剩下一個突然外出玩耍的二子霍去疾。於是便有了那場千里追拿。霍去疾真是幸運,一路上如有神助,總是能躲過追兵。最後幾乎要成功拿下他了還居然讓他避入太平皇莊,得到玉鬆公主的庇護不說,還借玉鬆公主的勢報了一部份血仇。
若非裘尚書當機立斷丟卒保帥。又有誠敬夫人和林家努力周旋,再加上永瑞親王的好四哥前祥王戶部事發,他奉旨辦差非常賣力氣,他真有可能給好四哥做伴去。但到底紙包不住火,這事兒終究還是被如今靠着玉鬆公主青雲直上的霍去疾查個清楚。
在沒有拿到帳本之前,永瑞親王不打算弄死霍去疾。他的追兵就是如同貓戲老鼠一般故意煎熬着霍去疾的心神,要將此人弄成廢物。沒想到一報還一報,真是報應不爽,如今他也嚐到了被人戲耍的滋味。
打量面前這些與自己收羅的武林高手差不多精氣神的追兵,永瑞親王慢慢吐出一口長氣。夷然不懼道:“本王要見輔國公主。”
“放心!雖然我很想親手殺了您以慰家人在天之靈。但您對公主殿下還有一點用處,我保證您不會死得,”霍去疾一字一頓地說,“暢、快、淋、漓!”
永瑞親王哈哈一聲朗笑。神態間仍有睥睨之色。傲然喝問:“就憑你?!”
霍去疾平靜回道:“就憑我!”
“本王拭目以待!”永瑞親王大大咧咧就地坐下。手一伸,“酒來肉來,本王餓了渴了。歇歇再走!”
霍去疾失笑,目光一閃。木愚搖搖頭,瀟灑揮手:“真是不知所謂!打暈!拖走!”
永瑞親王勃然變色,厲聲斥道:“爾敢……”最後一字只吐出模糊字音,他便覺後腦劇痛,剎時失去意識。
霍去疾慢慢踱到永瑞親王跟前,低頭俯視這個從前自己只能仰視的天潢貴胄,低聲道:“這天下以後定然會是公主殿下的天下!你說,我們有什麼不敢?”
除去昏迷的永瑞親王,其餘所有人都聽見了霍去疾狀似無意的喃喃自語,但衆人彷彿都沒長耳朵,臉上神色紋絲不動。木愚甚至還輕輕地笑起來,指揮人手給永瑞親王喂下足夠昏迷數日的藥丸,再將人擡到隱藏在暗處的馬車裡。
圓滿完成任務,收隊回莊!
待永瑞親王再度醒來,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囚禁他的人並沒有虧待他,他身下的牀鋪柔軟舒適,房間裡瀰漫着一股安神香的好聞味兒,房中擺設也非常華麗精美。只有一樣,當他試圖起身,卻手軟腳軟沒有半分力氣。
“睡得不錯?”有人聽到了動靜,說着話走過來。
永瑞親王一怔,這個聲音他聽着十分耳熟,但他萬萬沒想到會再度聽見這個人的聲音。他艱難地轉動脖子,卻還是這個人自己走到了他牀邊俯身看他,他才與這人面對面。他吃驚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驚呼:“四哥?”
永瑞親王的好四哥就是被廢爲庶人的祥王,二人一母同胞。但在戶部挪款案中,永瑞親王果斷揭發了祥王火燒戶部帳冊倉庫以圖毀滅證據的罪行,還是他奉旨查抄了祥王府。
他曾經以爲,他的大義滅親之舉贏得了聖祖對他的寬宥。聖祖後來還委任他監國,仍對他寵信有加。但這段時間被幽禁,他仔細反思過往,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連親兄弟都能出賣以保全自身,他這般涼薄無情的心性,聖祖難道不擔心他繼位以後把別的兄弟姐妹殺個一乾二淨?恐怕就是從那時起,聖祖明着對他和他的親信多加擡舉,暗地裡卻已經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着癡心妄想的他自投羅網。
不光是他,永瑞親王隱隱猜知,包括祿親王和永泰親王在內,聖祖應該都有一系列舉措,以應對他們這些註定對小皇帝無法服首貼耳稱臣的皇叔。尤其是他的好八哥,聖祖的手段只怕更陰狠更毒辣。哈,吾道不孤矣!
此時突然看見前祥王,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永瑞親王心裡要說半分感觸沒有是不可能的,尤其現在二人的母妃死得不明不白,他又落入了輔國公主手裡,前途堪憂……咦?他的腦子似乎遲鈍了不少,現在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他不是被霍去疾給捉住了,怎麼第一個看見的人會是他的好四哥?
“驚訝吧?”祥郡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牀邊,認真端詳他這個好弟弟的面容,自嘲道,“本王關了沒幾年,卻老了快有十歲。十弟,你倒還是年輕有爲啊!”
好四哥確實蒼老了許多,髮色灰白、雙眼無神,人也瘦得厲害,腰背都佝僂起來,再不復當年富貴雍容的皇子面相。但是,永瑞親王的注意力被兩個字眼牢牢吸引,吃力地問:“本王?四哥……你起復了?”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是啊!三天前,蒙太皇太后開恩下旨,”祥郡王神情恭敬地向着南邊拱了拱手,再繼續道,“本王闔府被解除了幽禁,且冊封本王爲郡王,一應待遇皆從優。”
“爲什麼?”永瑞親王的腦袋很沉,他努力想分析原因,卻只能得到一團糨糊。他忽覺不妙。
“這還是託了你的福,十弟。”祥郡王笑起來,眼裡卻冷冷地滿是寒霜,“若非十弟你突然在府裡發了瘋,嚷嚷出幾年前戶部帳冊庫房失火一事是你栽髒陷害本王,本王又怎能重見天日?對了,還有那件被查抄出來的穿舊了的太子大服,也是你夾帶進本王府裡的。你瘋得真好,本王要謝謝你啊!”
永瑞親王眨着眼睛,好半天才琢磨透祥郡王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嘆了口氣,眼睛直直盯着牀頂帳幔精美刺繡,低聲喃喃:“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哈哈哈!”祥郡王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他笑出了眼淚,笑得彎下了腰。
因爲笑得太厲害,他又震天介地咳嗽,直咳得整張臉漲得通紅,還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氣。他的幽閉生涯時間雖然不算長,卻極大的摧殘了他的身體。聖手門的神醫說,他這病,要將養好久才能見好。而這一切,都是拜他這位好弟弟所賜啊!
好半天,祥郡王才緩過神來,慢慢從懷裡摸出帕子擦拭嘴角唾沫,譏笑道:“玉鬆說你是梟雄性子,果然沒說錯!只許你算計別人,不許別人算計你麼?更何況,戶部帳目倉庫是誰燒的,那件太子大服是怎麼回事兒,這個天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但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爲是他乾的,說他狗急跳牆。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爲還有一個人相信他是清白的。這個人雖然痛恨他挪用了戶部國庫銀錢,不恥他的貪婪無度,但這個人於此事之上還是給予了他公正對待。
祥親王府被永瑞親王帶人查抄,簡直是刮地三尺,使得王府一衆婦孺連生計都困難。所有皇子公主宗室貴戚都避之不及,唯有玉鬆公主和壽親王給祥王府送去了錢糧。被封爲義國公的祥王世子出質楚國,玉鬆公主和壽親王也贈送了程儀。
祥王妃苦苦懇求了誠敬夫人好幾次,誠敬夫人才去求了聖祖,祥王妃才得已在祥王誕辰之日進入宗室局圈禁處給他送些吃食用具。臨走前,祥王妃低聲告訴祥王,玉鬆公主知道火燒戶部一事並非祥王所爲。這話,是從壽王嘴裡無意中掉出來的。
祥王便知,他定然還有重見天日之時。但只要他的好弟弟還受聖祖寵信,他便只能繼續關着。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了聖祖大行、小皇帝繼位,有人悄悄給他送信息,告知他外面的局勢,他死寂的心便慢慢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