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殿,鬧成一團。
瑞王向來對自己有信心,覺得論文才論武略,他在三位監國皇子裡絕對是第一。所以,先帝遺詔令他繼承大統,在他意料之內。
而祿郡王,當聽到遺詔裡那個提及的人名是他時,愣了足足半刻鐘。他雖從來不承認,但心底卻着實忐忑,多次想過父皇恐怕不會屬意他這個武夫來坐江山。
然而,這裡有兩份遺詔,兩份從筆跡到玉璽印章都無可挑剔的遺詔!經常宣讀大行皇帝聖旨的馮良興、禮部楊老尚書、以懷睦親王和肅親王爲首的幾位宗室,就差把眼睛貼到遺詔上去仔細分辨,最終也只能無奈得出結論——要麼這兩份遺詔都是真的,要麼都是假的!
可能嘛?!大行皇帝陛下可能會立下兩個繼承人?這樣一想,衆人的眼神臉色都相當不好看。他們不說出口,但在心裡都認定,這兩份遺詔只怕都是假的!
可對於瑞王和祿郡王來說,這兩份遺詔必定一真一假,自己的是真的,另外一份則肯定是假的!
這兩位皇子,在軍中都有不小助力。無論是誰最後登基,恐怕另一人都會倚仗另外一份遺詔有所行動。所以,現在,不管是祿郡王還是瑞王,都不想看到另一個人活着走出自己的視線。
澄心殿裡的局勢,瞬間緊張起來。祿郡王是馬上大將,歷經大小戰陣幾十上百場,他的武力是爲衆人所承認的。而瑞王。雖不曾親自領兵,但也有傳言說他武力值不低於祿郡王太多。
兩份遺詔如同一對雙生子被放於大行皇帝慣常批閱奏章的書桌之上,散發着好聞的誘人墨香。二王的目光被它們死死黏住,無法自拔。就連他們的呼吸,都不由自主變得急促起來。
烏義、馮良興和安嘆卿見狀,貌似無意般地往書桌旁走近了幾步。這兩份遺詔事涉他們三人,在分清楚真假之前,他們負有不容推拒的責任。他們的臉色一模一樣的青白難看。
眼看着可能要動手,接下來只怕就要血濺當場,幾位宗室和重臣也都急了。他們張嘴欲言。不料有人搶先開了口。
和王哈哈大笑。用力鼓掌,一點也不怕被傷着,繞着兩位對遺詔蠢蠢欲動的皇兄團團轉圈子,一邊搖頭一邊說:“父皇果真是病得糊塗了。就算想改主意。也得親眼看着另一份遺詔被銷燬啊!現在可好。被鑽了空子吧?嘿,本王就奇怪了,康王兄便罷。爲何不見立本王和八哥爲新君的遺詔啊?”
“小九,慎言!”懷睦老親王氣得鬍鬚亂抖,厲聲斥喝,“你此言豈是人子該有的?怎能對先帝如此不敬!?再敢多嘴,休怪叔祖以族規宗法治你不孝之罪!”
和王能出府,完全是打着盡孝的幌子。他衝老親王躬身一禮,恭聲道:“叔祖休怪侄孫失言,實在是此事……哈,太過兒戲也太過荒謬了些!”
他直起身子,看了看面色平靜的瑞王,又瞧了瞧雙拳緊握的祿郡王,哂道:“大皇兄和十皇弟都是父皇的好兒子,但本王卻並不以爲父皇會將江山交給你們當中的任何一人!這兩份遺詔以本王來看都是假的!大皇兄和十皇弟若與此事無關,那是最好,否則一個矯詔之罪可是會禍及滿門的!”
祿郡王大怒,額角青筋直跳,伸指點向和王,不屑道:“老九,這事兒沒你說話的份兒,給本王滾一邊去!”
和王撇嘴,冷冷道:“大皇兄,弟弟敬你是兄長,但大皇兄也要清楚,本王是親王,你只是郡王,依上下尊卑,你這可是無禮了!”
祿郡王眼中迸出寒光,再待說什麼,卻聽瑞王提高聲音道:“大哥,不必與九皇兄一般見識。他爲的是誰,大哥還會不清楚?”
“不錯!”祿郡王也不是蠢人,當即明白了瑞王的意思,冷笑道,“十弟說的對,倘若你我二人犯了矯詔大罪,三人去其二,剩下那個老八便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哈!好算計,真是好算計!”
一時間,瑞王與祿郡王倒是同仇敵愾。他們心中對此事何曾沒有猶疑?他們難道不知,以他們父皇的英明睿智,是不可能弄出兩份找不出絲毫破綻的真遺詔的。這件事兒,背後有人在搗鬼!
尤其是,那個僞君子老八,居然不肯到澄心殿來分辨遺詔真假,更是讓人心中生疑。
東昌蘭真公主亦在心中扼腕,她沒想到,泰王居然能抵擋得住被立爲新君的誘惑,並沒有將那份遺詔拿出來。但她並不着急,這麼多年她都忍過來了,不急在一時。
優雅輕拂雲鬢,東昌蘭真公主道:“玉鬆皇妹被父皇養在膝下,她的字也是父皇手把手教的,還替父皇草擬過聖旨。依孤來看,不若請玉鬆皇妹來瞧瞧這兩份遺詔。說不定啊,她就有辦法分清哪份是真,哪份是假。玉鬆皇妹在父皇跟前守着,是她的孝心。但孤認爲,她更應該清楚,此時定奪遺詔真假,儘快讓新君即位,穩定朝綱纔是最重要的事兒!七弟和八弟也應到場,父皇多次說,國事爲重呢!”
懷睦老親王和肅親王齊齊皺了皺眉,東昌蘭真公主把玉鬆公主扯入這趟渾水,其心叵測哪!但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場多有宗親和重臣頷首以示贊成。二位王爺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在心裡暗暗擔憂。
大家都無異議,就連三位皇子也沒有開口反對。東昌蘭真公主自得微笑,剛要指派心腹宮人前去傳話,忽聽一人主動請命:“事關重大,還請公主殿下允許,讓微臣親自去請玉鬆公主。”她看向那人,遲疑片刻後點頭允許。
安嘆卿抱拳一禮,轉身快步走出澄心殿。在穿過長廊之時,他的一名心腹將領匆匆過來,低聲向他稟報了方纔發生在坤熹宮的一干事兒。末了,這人道:“鳳印已經被皇后娘娘拿回,所有高位嬪妃都被軟禁在坤熹宮的偏殿裡,季大監護着皇后娘娘很快就會過來。季大監令末將轉告大將軍,京中波詭雲翳,日後請您務必護住玉鬆公主!”
默然點頭,安嘆卿揮揮手,這名將領悄無聲息沒入黑暗之中。安嘆卿向遠方眺望,已經能看見一條宮燈匯成的長龍從後宮的方向往前朝而來。
黑夜黯沉,陰雲蔽月,夜風凜冽。安嘆卿想起方纔東昌蘭真公主那一抹似譏嘲似得意的微笑,心頭更冷。少年時因她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而澎湃不能自己的那腔熱血,隨着歲月的逝去一點又一點慢慢地變冷。在今夜,這腔熱血終於被徹底凍成了冰塊,再無融化的可能。
眉目間,一轉瞬,憂鬱和迷茫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堅毅與絕決。他安嘆卿,是大周朝最鋒利的那把刀,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雪藏不出,也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背叛真正握刀的那個人!
很快,安嘆卿就來到了長青殿附近,哀慟無比的哭嚎之聲似乎絲毫沒有減弱,遠遠地就能聽清。一絲嘲諷爬上安嘆卿嘴角,想起裡面那位皇子,這絲嘲諷裡便增添了幾分不屑。惺惺作態,不外如是!
忽然,安嘆卿站住腳,警覺問:“誰?”
一聲低沉微尖的哼聲,有個人輕飄飄地自長廊廊頂躍下,落在地面,悄然無聲。“數載不見,安大將軍可還認得老朽?!”這人輕聲道。
睜大眼睛看着不遠處那位低矮瘦小的老人,安嘆卿慌忙抱拳深躬行禮,又驚又喜:“原來是吳師,嘆卿有禮了!”曾任內衛大提督的吳仁,於武學一途上指點過年輕時的安嘆卿,有半師的情份。
“嘆卿還以爲您老一直在北境,沒想到您老會在京裡。”安嘆卿心中又多了一份底氣。烏義雖然當了幾年大提督,但威信如何能與執掌內衛十幾載的吳師相比?!有吳老提督在,內衛這個宮中最大的武裝部門就不會亂!
“老朽一直在玉鬆公主府上榮養,這不,進宮來護衛主子了。”吳老提督負手踱到安嘆卿身前,彷彿輕描淡寫地問,“安大將軍,你這是要去哪裡?”
安嘆卿不禁苦笑。少年時那場人盡皆知的暗戀情事,時到今日,都不能讓人對他放心。他深深地再度向吳仁行禮,低聲道:“請吳師信嘆卿一次,嘆卿是先帝的臣子,永遠都是!”
吳仁嘿嘿低笑兩聲,點頭道:“你心裡清楚就好!安大將軍,不怕把醜話說在前面。玉鬆公主無憂,你安家滿門老少也無憂。你行事之前,多想想先帝的信重,多想想你父安老帥和你們安家祖祖輩輩用血肉性命生生鑄就的榮耀!老朽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罷!”
話音落定,人也不見了蹤影。安嘆卿擡頭四顧,暗自心驚。他早知吳師多疑,也不怪他不信自己。深深嘆了一口氣,安嘆卿繼續向長青殿走去。今日及以後,世人皆會看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