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刀光在黯沉夜色中劃出一道讓人心悸的寒光,武耘親自操刀,將今日這名輪值官斬殺於宮門之外。那一腔鮮血噴濺於地足有三四尺,骨碌碌滾出去老遠的頭顱上,此人雙眼圓瞪,儼然死不瞑目。
不管他是誰的人,只要他不是皇帝陛下的人,今日他敢攔阻自己,他就該死!武令媺根本不去搭理頹然倒下的屍體,她心急如焚,只想趕緊入宮。但她還必須等一等。
只見金甲軍在宮門外分列兩隊,讓出了一條道路。隨後,又有幾十騎快馬奔出。武令媺看得真切,那是由內衛保護中的數名內監。這些人直接策馬從她眼前衝過,高舉着金龍皇旗,匆匆沒入夜色之中。
等到去宣詔的內監全部離開宮門,武令媺才急不可耐地打馬上前,打算進宮。忽然從宮門裡撲出幾個人來,其中一人大叫:“公主殿下,奴婢是八寶。謝天謝地,您這就到了。”
八寶是季良全手下得用的內監,他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武令媺催促馬匹前行,讓內衛把八寶放進保護圈。不過八寶與她之間還是隔着幾個人,他邊跑邊說:“殿下,皇上現在就要給您行及笄大禮,已經去請懷睦王爺和肅王爺,還有禮部尚書了。”
緊握繮繩的手一鬆,武令媺眼前一黑,差點直接從馬上摔落。定下的及笄大禮日期不差幾天,父皇爲什麼要在這大晚上的突然給她及笄?還不是……還不是……
一時心痛如絞,武令媺明白,皇帝陛下的大限終於到來了。她強忍住悲痛,磨着牙問八寶:“可是有人晚上進了宮?”
八寶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康王爺!”
果然是他!但是怎麼會是他!?武令媺百思不得其解。驀然一道亮光閃過她腦海,她想起了連喆勳曾經說過的話。
用力閉了閉眼睛,她若是還不能確定康王就是那名孝仁太子死忠的皇子,也白費了康王遣武宏嗣來府裡婉轉送信的心思。那麼,這件事的背後。一定還有蘭真公主的影子!
這位嫡姐,她是父皇陛下的親生女兒嗎?武令媺此時的憤恨痛心真是難以言喻。無非是康王對皇帝陛下提起了先孝仁太子,觸及了陛下的這塊逆鱗,纔會讓陛下再次受到打擊。
來到長青殿,當武令媺看見全身皇帝冠服端坐於龍座之上的父皇陛下,眼淚立刻狂涌出來。此時的皇帝陛下紅光滿面、精神煜煜,不見半分病態。
若非她有氣運柱可以察看,非得以爲他從前病得連話也說不出其實是在演戲。他這分明是迴光返照啊!以武令媺對父皇陛下的瞭解。他肯定大量服用了能暫時吊命的霸道藥物,才能堅持如此之久。
“父皇,兒臣來遲了!”武令媺一下跪倒在皇帝陛下膝旁,抱着他的膝蓋。放聲痛哭。她明明派人監視着蘭真公主府的動靜,卻還是被鑽了空子。
皇帝陛下撫着武令媺瘦削的肩膀,從徐皇后手中接過手帕,輕輕給武令媺擦拭,柔聲哄道:“乖女,不哭。你看父皇現在好得很,哭什麼呢?擦擦眼淚,趁着他們還沒來,父皇有些話要對你說!”
徐皇后侍立在旁。見狀也趕緊上前攙扶武令媺,勸道:“媺兒,收收淚,你哭成這樣,豈不讓父皇跟着傷心?”
武令媺剛纔實在是痛悔難忍、情難自已,她也知道見面就哭實在不吉利,可是真情流露又控制不住。她雙手捂住臉。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父皇知道我兒的心,有些事情老天已註定,再怎麼努力都無從更改。”皇帝陛下的聲音既輕且淡,帶着幾分感慨說,“父皇的媺兒,當年端着茶水要服侍父皇卻摔在地上燙着了自己的情景,父皇還覺得就發生在昨天。彷彿是眨眨眼,我兒就長大了。”
“我兒。父皇對不住你。你還是襁褓裡的小娃娃時,父皇就知道你被李潮生偷偷養在那座據說會鬧鬼的偏殿裡。”皇帝陛下慈愛地拍拍武令媺緊緊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滿臉歉疚,“父皇讓你受苦了,你能原諒父皇嗎?”
武令媺用力搖頭,淚珠滾滾而下。皇帝陛下此時坦誠過往。還如此鄭重地向她道歉,這比任何賞賜都讓她感動。“父皇沒有對不住兒臣,兒臣也沒有受苦,父皇不要對兒臣說這樣的話!”她伏在皇帝膝上,哽咽道,“父皇給予兒臣的,太多太多了。父皇請安心!”
“好好!好!父皇安心!”皇帝陛下擡眼看了看門口,聲音低沉地說,“我兒,你及笄成年,父皇給你準備了禮物。”他從袖袋裡摸出一個不大的金盒遞給武令媺,微笑着說,“你會喜歡的,看看吧。”
武令媺擦擦眼淚,慢慢掀開了盒蓋,裡面放着一枚只有三寸見方的袖珍金色印璽,印把兒是糾纏在一起的小巧精緻的九條金龍。她一下便瞪圓了眼睛,這是……這難道就是皇帝陛下說過的可以用來監察輔臣不法之事的監國金龍璽?
此時殿中,除了帝后二人就只有武令媺,就連季良全都避到了殿外。武令媺趕緊將金盒合攏,將它緊緊攥在掌心,不安地擡眼看向皇帝陛下:“父皇,這禮物……”
“我兒,爭權奪勢並非壞事。身份尊貴如你,若沒有權勢在手,你想保護的東西和人便有可能護不住。”皇帝陛下伸出手指沾去武令媺頰上一滴淚珠,緩緩道,“但若是被權勢迷住了心竅,便不再是人用權,而是權駕馭了人。你要記住,無論什麼時候,只能讓權勢爲你所用,萬萬不能成爲權勢的奴隸!只有這樣,你才能用好父皇交給你的這些大權!”
“我兒,不要讓父皇失望!”皇帝陛下愛憐地攬住武令媺,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低聲道,“父皇失望的次數夠多了,不想到了地下都要再經受一次!”
這是父皇陛下給自己上的最後一課。武令媺緊握裝有金龍璽的金盒,重重點頭,大聲道:“父皇放心!兒臣若讓父皇失望。便讓兒臣衆叛親離、萬劫不復!”
正此時,季良全掀簾子進來,面容有些古怪,輕聲道:“皇上,懷睦親王和肅親王已經入宮,就只禮部楊尚書還在路上。”聯想到玉鬆公主也來得這麼快,他便明白了原委。
“兒臣擔心父皇,所以在父皇未下旨召兒臣之前就離了府。叔祖和王叔也是兒臣事先通知過的。他們纔來得這樣快。”武令媺急忙解釋。
皇帝陛下不以爲意,笑笑道:“宣他們進來。”頓了頓又說,“也宣皇子們進宮覲見吧。”待季良全領命出去,他低聲問武令媺。“宗厚還有多久入京?”
武令媺抹了抹淚,咧咧嘴又想哭,她的十二哥很有可能趕不上見父皇最後一面了。兩個時辰,這是最快的速度。但是父皇陛下還能堅持兩個時辰嗎?他的嘴脣已經變成紫紺色,臉孔也越來越紅,眼裡卻透出了虛弱。
“最多就是一個來時辰,十二哥很快就到!”武令媺有心寬慰,眼巴巴地瞅着皇帝陛下,輕聲道。“父皇一定要見一見十二哥。”
“好!父皇努力!”皇帝陛下莞爾一笑。徐皇后實在忍不住,悄悄背過身子用手帕拭淚。她站在皇帝陛下身後,清楚看見陛下腰部以下的龍袍在輕輕顫抖,但他的上半身依舊挺拔如鬆、巍巍然如不周神山。
正此時,懷睦老親王和肅親王進殿。二人見到皇帝陛下如此景況,都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也是悲痛難抑。皇帝陛下和顏悅色地對兩位向來倚重的宗親細細叮囑。無非是讓他們好好輔佐新帝,好好行使輔臣之權。
一時半刻,禮部楊尚書也到了。這老頭兒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喘粗氣。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坐在轎子裡一路被擡着狂奔,顛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半條命都去了。
皇帝陛下給兩位親王和楊尚書賜了座,又讓季良全將長青殿所有服侍宮人都叫進殿來。他仍然很遺憾,拉着武令媺的手說:“我兒。先前你開府設衙之禮,你就沒有親身參與。今次更重要的及笄成人之禮,亦是如此匆促,觀禮的只有這些人,實在委屈你了。”
按照皇帝陛下的安排,武令媺的及笄成人大禮也是太子及冠大禮那個級別的。除了沒有邀請屬國王室觀禮。其餘禮儀安排一個不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皇帝陛下又委實想看着小女兒及笄成人。他的這個心願若不實現,走得都不安心。
武令媺端端正正跪好,向皇帝陛下叩首,大聲道:“父皇親自觀禮,就是兒臣畢生最大的幸事!”
諸皇子公主成年大禮,若非嫡子女,皇帝陛下從來沒有正式出席過。嫡庶分明,綱常倫理不能亂,這是規矩。
人都到齊,武令媺的及笄禮立刻開始。一切儀式從簡,在季良全允任的贊禮官指揮下,她飛快地進行了兩次換裝換飾,最後徐皇后親自給她梳起了象徵成年少女的髮式。這期間,皇帝陛下靠在龍椅裡,含笑注視。
“朕賜給我兒的表字爲‘太平’!”皇帝陛下望着此時此刻已經成年的小女兒,笑容悠遠,“朕唯願我兒一世太平安康、長樂未央!”
皇帝陛下筆直端坐在龍座裡,緩緩看了此時殿中所有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徐皇后身上,對她笑着說:“委屈你了。”
徐皇后也和武令媺一樣跪倒在皇帝陛下膝旁,雙手握住他冰涼的右手,仰臉含淚卻是微笑着說:“臣妾能陪伴在皇上身邊,此生無憾!”
皇帝陛下笑着點點頭,轉頭朝向特意讓人打開的窗戶,望着窗外漆黑夜空,喃喃低語:“即便不能站着,朕也絕不躺着就死!閻君,不用你請,朕自己來了,擺開兵馬與朕爭陰間天下吧!”
他慢慢闔上肆恣睥睨的威嚴雙眼。
武令媺一眨也不眨地凝視着她的父皇,他此時的面容平靜安祥,他脣邊有一抹驕傲笑意。數次呼吸,被她緊握着的她的老父親的寬厚大手,微鬆。
ps:這章寫得好傷心。。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