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蹲在牆角,雙手託着腮幫子,直勾勾地盯着對面高牆頂端疑似窗戶的小窟窿。從氣窗投射入內的日光昏暗慘白,沒有任何熱度可言,壓根不能給這間潮溼陰冷的石牢帶來溫暖。可她還是一動不動癡愣地盯着。
牆外有自由,牆內……小武第三百六十五次嘆了口氣。牆內除了這間鐵柵欄石牢,還有不知多少間鐵柵欄石牢,以及和她一樣被關在牢裡的可憐人。有人在壓抑低泣,哭聲裡充滿了恐懼,這讓她的心情變得越來越糟糕。
把腿貼向身體蜷得更緊,扯扯粗麻上衣儘量遮到腳面,小武瞥了兩眼在石牢外面來回走動的精瘦婆子,胳膊環抱住自己的身體,開始進行一項偉大的運動——思考。
聽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不過小武估計這地兒恐怕沒有上帝這種生物,她應該求神拜佛來保佑自己。外頭偶爾死盯她一眼的婆子,梳着電視裡古人的髮髻,穿着電視裡古人的上襖下裙,她重生在了還不明朗的某個古代時空。
阿彌陀佛。小武在心裡默想笑口常開的老和尚,揉了揉後腦勺,直到覺得隱隱的疼痛稍微減輕了才罷手。按照派別,她成爲魂穿流的一員,並且很幸運地接受到了不少記憶。
花去足有兩個多小時——時間由日光在地面的移動來推算,小武才把原主的“遺產”接收完畢,目前處於適應中。假如她沒有分辨錯誤,現在已經到了下午。她好餓,肚皮咕嚕嚕作響。
小武舉起巴掌對着光線瞧了瞧,骨節勻稱、膚色白皙、細皮嫩肉,不像是窮苦人家年幼孩子的手。可是她身上的衣裳料子粗糙、顏色晦暗,肩寬與臂長都富富有餘,像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的,偏生袖口和領口又繡着挺漂亮的花紋。
這麼小一孩子,看上去就是四五歲大,身邊沒有大人陪同,獨自孤伶伶地坐在地上。寒風從氣窗尾隨陰冷日光竄入,偶爾捲起地上幾根稻草,同時也讓她響亮地打噴嚏。再待下去,肯定會冷出毛病來。
尼瑪……得自救,不能指望神仙恰巧路過又恰巧看上了自己。小武對着牆壁扯了扯嘴角,不用鏡子也知道此時自己的笑容是職業化的八顆牙微笑。
從冰冷青石地面爬起身,小武走到鐵柵欄跟前對婆子笑,用軟軟糯糯的童聲說:“大嬸,我好冷,您能給我一牀被褥嗎?”她咬字不大清晰,含含糊糊的。那是因爲這種陌生語言的發音她還不能應用自如,不過話總是越說越流利。
這個精瘦精瘦的婆子三角眼一翻,塗得腥紅的薄脣一齜,露出兩排黃板牙,茶壺狀單手叉腰喝斥:“小丫頭,冷不死你,回去老實待着。很快就輪到你了,還要什麼被褥?”
小武麪皮抽搐,在心裡吶喊犯人也是有人權的。但她只能繼續仰視婆子,小臉上笑意不改,語氣還是弱弱的:“可我要是生病了,如果發起燒來,腦子一糊塗,興許就不記得事啦。大嬸,您怕是不知道吧,我暈倒的地方離那個大池子很近喲。”
婆子皺起眉,上上下下打量小武。忽然從旁邊又走過來一個矮胖婆子,看了小武一眼,和精瘦婆子咬起了耳朵。小武好似聽見“老李頭”這三個字。她眼尖,又瞧見矮胖婆子把手伸進了精瘦婆子的大袖裡,然後精瘦婆子的臉色就變得緩和了。
“小小年紀倒是伶牙俐齒。離金錦湖近又怎麼樣,要是泰王妃有個好歹,你們都是陪葬的命!”精瘦婆子扔下這些話,高擡着下巴和矮胖婆子走了。不一時她回來,從鐵柵欄的縫隙裡塞進去一匹薄薄的髒兮兮的布,滿臉恩賞神色說,“呶,我老人家心善,小丫頭,拿這牀被子去蓋吧。”
你家的被子就只有被面啊?小武磨了磨牙,還是忍住了氣性。不但如此,她還揚起笑臉向精瘦婆子誠懇道謝,並且很是說了兩句好聽話。粗瘦婆子耷眼撇嘴地聽了兩句,不耐煩地讓小武閉嘴,晃悠到別處去了。
摸了摸這匹連原先顏色都看不大清楚的布,小武覺得手感倒是挺好,軟軟的滑滑的,有點絲綢滑不丟手的感覺。它展開後長足有三四米、寬卻不過一尺,小武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拖着剩下的布尾巴開始小跑暖身體。
過了不久,外頭響起吵吵嚷嚷聲音,有人在聲嘶力竭叫喊。小武趕緊扒在鐵柵欄上拼命探出小腦袋往外面看。不想精瘦婆子大踏步走過來,野蠻地按住小武的頭把她往裡塞,罵罵咧咧:“死丫頭看什麼看?快點出來,上頭要帶你們走。”
精瘦婆子打開鎖,將纏繞在鐵柵欄上的鐵索取下,推開了牢門。小武忽然覺得害怕,咬咬牙問:“大嬸,上頭要帶我們去哪裡?”
“廢什麼話?還不快點出來?”精瘦婆子臉上的狠色摻了幾分畏懼,根本由不得小武磨蹭,直接進了石牢掐着小武的脖頸子把她拎了出來。
小武哎喲喲直叫喚,可惜沒有引起任何一個人對孩子的同情,因爲從牢裡出來的大家臉上都是大難臨頭的絕望恐懼之色。但這男男女女幾十號人最多隻是默默流淚,根本不敢抗爭,被幾個婆子推搡着排成隊往前走。
被關進來幾個小時,小武還是第一次看見別的難友。她心裡一咯噔,再聯繫原主的記憶,無奈斷定了自己是在哪裡。尼瑪……這兒果真是號稱“最見不得人的去處”的皇宮啊啊。這些穿着大同小異制服的男男女女,分明就是太監和宮女。
腳剛落地,小武的屁股上就捱了一腳。她正神魂不屬呢,所以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猛地回頭,仰面狠狠盯住身後的精瘦婆子,她皺了皺眉,驀然冷笑。
精瘦婆子不提防剛纔還嘴甜如蜜的小丫頭居然對自己露出如此凌厲的眼神,臉上表情微滯。隨即她便惱羞成怒,大巴掌劈頭蓋臉就要扇下來。
小武機靈,一見婆子揚起手臂撒腿就飛跑,還不忘了抓起身後拖着的布尾巴以免被抓。“殺人了,殺人了。”她扯着嗓子尖銳叫喊着往人堆裡鑽。精瘦婆子恨得牙根直癢癢,卻並沒有追上去,乾巴巴的老臉上浮現一抹殘忍笑意。
前來提人的灰袍衛是皇帝陛下的御用內衛,據說個個殺人如麻、冷酷無情。別說這個小丫頭,就是襁褓裡剛出生的嬰兒,落到他們手中也能被折磨得開口說出子醜寅卯。何況小丫頭自己也說了,她暈厥的地方離金錦湖很近。灰袍衛沒可能放過她。
小武不知道前頭只怕有十大酷刑在等着自己,她一口氣鑽到了隊伍最前面。說來也奇怪,居然沒有人來阻止她,沿途碰上的那些婆子都好像集體失明瞭也似任由她往前竄。
心裡浮現不安感覺,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頭衝出低矮牢門,小武本想躲在某個大人身後,可她附近的大人們卻都把她視爲了洪水猛獸,齊刷刷地讓開地方,把她暴露在了一羣人面前。哇哦,好孃的一堆男銀,他們穿的是百褶裙嗎?
只見在噤若寒蟬的這行隊伍前方,沉默等候着十幾個男人。他們外罩鐵灰色風毛大氅,頭上帽檐鑲着一塊獸形墨玉。大氅裹住了大半個身體,只露出小半截青灰百褶戰裙的裙邊,裙上繡滿了張牙舞爪的不知名猛獸。一截灰樸樸的木頭柄從戰裙裡斜斜伸出來,也不知是什麼武器的把兒。
除了一個人坐着,其餘百褶裙男人四散在牢門周圍。小武發現坐着的這個人比別人穿得又要華麗一些——他的風毛顏色是銀白而不是灰白,他帽子上那塊玉是紅通通而不是黑漆漆,他的百褶裙顏色是銀灰而不是藍灰,就連他裙上繡着的猛獸圖都要比別人的大隻一些。
後腦勺和地面平行,小武的脖子都要扭酸了,才能與這個坐着的男人對視。她猛然打了個寒噤,渾身發抖。此人三十歲上下,長相斯文,面白無鬚,神態還算溫和。可他的眼睛簡直就是兩個冰窟窿,不要說人了,連北極熊都能凍死。
“你跑什麼?”他笑着問,擡手摸了摸垂落胸前的長髮。
他臉上在笑,眼裡卻還是寒浸浸的,小武前世不是沒接觸過這樣的人。她不去看這人的眼睛,盯着他的鼻樑可憐兮兮地說:“大叔,有人要打我。”
“放肆!”一個尖細的聲音厲喝,“還不跪下回話!?”
小武扭頭瞧去,卻見冰眼男身側站着一個五官清秀的年輕男人。他正陰森森地盯着自己,右手扶在那截灰沉沉的木頭柄上。
嚥了口唾沫,小武把頭一昂,小手叉上小腰肢,大聲響亮不假思索地說:“頭可斷、血可流。潮生公公說,除了天地君親師,對誰我的腿都不能彎。我要是跪了你,我家祖宗會從地下爬出來撓我、咬你!”
寒風呼嘯來去,內獄門前一片死寂,幾乎所有人都在用看死人的眼神瞧着小武。身後的布尾巴隨風搖擺,小武通體冰涼,不由驚天動地打了個噴嚏,覺得更冷了。
老天在上,這些砸得死人的話不是小武真心想說的。幼女的外殼裡是在職場圓潤地滾過十幾年的成年芯兒,帝制皇權社會的冷酷無情她怎麼會不知道?
可是“跪”字彷彿是個開關,一旦觸及,小武的腦子驀然隱隱作痛。那些言語從她嘴裡不受控制地自動蹦出,就連身體都下意識繃得更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