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了整個夏天的太寧城終於安靜下來。秋風起,落葉黃,眨眼便到了金秋時節。武令媺的及笄大禮緊鑼密鼓準備當中,皇帝陛下重病卻還時常過問具體安排,叮囑過好幾次禮部和宗正局,讓他們務必將此次大禮辦得隆重莊嚴。
倒是武令媺這個當事人無所事事。泛大周運動會和武林小會的準備以及舉行耗盡了她的精力,她現在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諸事已畢,一旦鬆懈下來便覺得無比疲倦。
從“兩、會”結束直到現在,武令媺一直處於休整當中。除了宗業寺和公主府的事務以外,她對其餘事情真正做到了毫不關心。就是自己手裡的事兒,她也只是掌總把握方向,餘事放權給底下人去做。
每日上朝,她高坐於龍座內,冷漠地旁觀金鑾殿裡的明爭暗鬥。在她眼裡,朝堂就是一座戲臺。人們粉墨登場,唱唸作打俱全,精彩演繹着什麼叫醜態百出和機關算盡。
武令媺沉默,太平黨便集體沉默,就連依附於太平黨外圍的官員們也都沉默。但他們的沉默卻不代表怯弱,若有人膽敢將手伸向他們,必將遭受強烈反擊。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雷霆萬鈞。這是懷睦老親王和肅親王定下的應對方針,武令媺深表贊同。他們坐擁四位輔臣,即便重權在手的中堅力量不多,但也不是那麼好惹的!
這一日下了早朝,武令媺被懷睦老親王揪住,說是不能再讓她躲懶了,皇家大商行連鎖店的籌建計劃已經一改再改,讓她最後定奪。她趕緊應下,與幾位長輩約了中午在同福店用午膳,這才得已脫身去看望父皇陛下。
如今皇帝陛下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在昏沉沉地睡着。但神奇的是,每次到了下早朝的時間,他都會短暫清醒,彷彿就爲了和心愛的小女兒說幾句話。
休整期間。武令媺每天除了恢復鴻博書院的課業以外,就是雷打不動地用半天時間來陪皇帝陛下。她眼睜睜地看着氣運柱發生變化,一點一點,沒有任何逆轉趨勢地改變着高度、厚度與亮度。換句傷心的話來說。她親眼目睹着她的老父親一步步走向死亡。
武令媺也是個有自虐傾向的貨,明明知道看見那一幕她就會分外絕望就會倍感無助就會無比痛恨老天爺玩弄她讓她擁有星界可以殺人卻無法救人,卻還是每天都要察看氣運柱的變化,而後狂虐自己的小心臟。
每每皇帝陛下清醒,都能看見武令媺的紅眼睛。開始時他還會取笑小女兒是愛哭鬼小哭包。後來便不再說這些話,只是用慈愛又難捨的眼神長久地深深地凝視着她。
到了這最後的時刻,才真正看得出人心。比起那些侍疾時必定要哭喪着臉彷彿皇帝老子已經賓天的糟心兒女,皇帝陛下覺得小女兒揹着他傷心、對着他展顏才更真實和珍貴。
孩子這麼做,是怕他更難過呢。皇帝陛下便要想:“你們做出那樣的事情,就怪不得朕要將大周國運交到媺兒手裡。即便這孩子是女兒家,也必定比你們做的更好!”讓他遺憾的是,小女兒只能在暗中掌控大局,卻無法正大光明坐在金鑾殿的龍椅裡君臨天下。
今日,生物鐘大神又掐着時間讓皇帝陛下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他緩慢地眨巴眼睛。現在轉頭對他而言都是大動作。他只能斜着眼去瞧坐在牀邊的武令媺。他慢吞吞地動了動嘴角,這表示在微笑,他費力地語聲極其微弱地說:“來了。”
武令媺俯下身體,給了皇帝陛下一個輕柔溫暖的擁抱。“父皇不說話,兒臣喂您喝參湯。”她端過湯碗,舀了很少的蔘湯小心翼翼地挨近皇帝陛下脣邊,“這是兒臣新近買到的老山參,說是至少八百年參齡。兒臣盯着人熬的湯。”
皇帝陛下嘴脣微動,很艱難地喝下這口蔘湯。現在他完全是用參在吊着命,別的什麼都沒辦法吃下去。皇子宗室重臣們都進獻了好參。武令媺與武宗厚拿來的參雖說並不總是品質最好的,但無疑能讓皇帝陛下和徐皇后都充分放心。
“上回兒臣與您說過,兒臣府裡一名供奉有門路可以買到樑國最好的戰馬。”武令媺拿帕子仔細給皇帝拭嘴角,見父皇陛下眼裡微光隨着她這句話而明亮了幾分。不禁微笑。她繼續說,“雖然有些周折,但那些馬總算進了大周國境。您的意思是就近養在鎮北軍大都督府,還是送到京裡?”
皇帝陛下慢慢地眨了一下左眼,這就表示他贊成前者。武令媺又舀起蔘湯喂他喝,點頭說:“兒臣曉得了。這就派人即刻送信出去,那以後買來的馬就都放在鎮北軍。”
唐錦堂幾個月前說可以幫武令媺從樑國買馬,武令媺轉天就讓他着手去辦這件事。昨天晚上,鷹衛來送信,說是唐錦堂一共買到了兩百匹樑國戰馬,將分成五次送進大周。
上好戰馬是軍用物資,不能私下胡亂採購。武令媺當時雖然先斬後奏,但很快就將此事稟報給了皇帝陛下。那時皇帝陛下不僅還能說話,而且能提筆勉強寫幾個字。他就給了武令媺一封准予她購買戰馬的手諭。
提高大周軍事實力,這是皇帝陛下長久治國方針之一。區區兩百匹戰馬在短期來看並不能增強大周騎兵的整體戰鬥力,但是架不住這些戰馬都是正在生育年齡的強壯種馬。
樑國對於戰馬的控制力度相當之大,就算有出口,那也必定是閹割之後的馬匹。這回能買到多達兩百匹正當妙齡的種馬,不知唐錦堂費了多大的勁兒。武令媺因此很感激他,這份人情當真是欠大了。
也許戰馬的好消息帶來了動力,皇帝陛下這次清醒了將近半個時辰。他不僅喝完了蔘湯,還靜靜地聽了不少武令媺的瑣碎閒話。
武令媺知道事已不可逆,於是格外珍惜還能與清醒的父皇陛下相處的機會。就算皇帝陛下不知不覺再度沉睡,她有時候也能當他其實是閉着眼睛聽自己說話而依舊自言自語。
這次又不例外。瞅着皇帝陛下緩緩眼皮下搭,鼻息沉重,武令媺還是又嘮叨了足一刻鐘才起身。季良全一直侍候在旁,這時才稟道:“皇上昨日比前日多睡了一刻鐘。”
就是這樣不知不覺間慢慢增加着沉睡的時間,等到幾天幾夜再也醒不過來,她的老父親就將永遠離她而去。武令媺看向季良全,悽然道:“良全公公,勞您繼續盯着。”
季良全舉袖拭拭眼角,點頭說:“請殿下放心。”
邁着沉重步伐離開長青殿,武令媺一出門,金生水就急急過來說,聖手老爺子回了京,身受重傷!
武令媺大吃一驚,連忙問:“老人家現在在哪裡?傷得有多重?會不會危及性命?”一邊說,她一邊快步走。
金生水緊跟在武令媺身後,低聲道:“老聖手在咱們府裡,將他送來的人自稱是唐供奉的未婚妻,風供奉已經證實了她的身份。老人家昏迷不醒,聖手門的弟子看過,說是中了某種奇毒,人還沒死,但很難喚醒。就好像……”他猶豫了一下,才接着說,“您上回在同福店暈倒時一樣。”
尼瑪,那不是成了植物人?!武令媺本來就低落的心情因爲這個壞消息糟糕到了頂點。老聖手與她相處的時間雖然不算很久,但一老一小分外投契,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之交。老人家出事,她既擔心又難過。
聖手失蹤以後,武令媺一直都有撒出去人手尋找,卻沒有半點他的消息。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短時間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是唐錦堂與風錚入府告知老人家的近況,她才知道這老頭居然已經跑出了大周國境。
風錚說,老人家只是讓他們二人來帶話,他自己仍然去追死對頭。他那個擅長用毒的死對手,一下毒就要死一大片。武令媺能充分理解聖手的想法,以他老人家悲天憫人的心懷,他絕對不會放着這種超級害人精不管。現在來看,那個用毒高手死沒死還不知道,老聖手卻先摺進去了。
快馬加鞭回到公主府,武令媺直接打馬衝向月牙灣的客院。還在門外,就能聽見陣陣哭泣聲音。闖進院裡,她看見聖手門的名醫們一個個愁眉不展、眼睛發紅。
聖手靜靜地躺在牀上,原本如雪一般白的頭髮很詭異地變成了半黑半白。黑的那一半頭髮並不是烏黑油亮健康的黑色,而是泛着黯淡灰色的死黑;而白的那一半頭髮已經失去了所有光澤,變得乾澀脆弱。
不祥的灰色還浮現在老人家臉上。他原先是鶴髮童顏,面孔就像嬰兒一樣紅潤光滑。但是現在他老態畢露,才真正像是近百歲高齡的老人家,皺紋數都數不清。
武令媺呆呆地看了聖手許久,她幾乎不能馬上認出牀上這名看上去就像乾屍一般枯瘦矮小的老者是誰。身旁顏無悔的慟哭聲聽起來分外悽慘,她拍拍他的肩,暗歎一聲,這個秋天,註定了是多事之秋啊。
ps:昨天多更的那章纔是補欠更,標個記號,免得錯了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