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矩回鄉陪老父過年,纔回京不多久就被皇帝抓差,整天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武令媺想見他都得提前預約。嘖。
不過忙碌些也是好事,總比整天無所事事要強。武令媺從同福店裡打包五菜一湯去送餐,李循矩和他家老爹李士廷吃不算少。
書院在二月十五開學,不過這會兒家在外地的學子已經到了不少。武令媺微服進門,也沒驚動太多人,很快就到了李循矩的小院外面。
金生水去叫門,等了好久都不見有人應聲。不對呀,書院的門房明明說李學士父子倆剛回來沒多久。武令媺心裡納悶,等了一會兒,又讓金生水提高了嗓門喊人,這才聽見門裡有腳步聲響起。
來者是個清瘦文弱的四旬男子,一瞧他的面容,有眼睛的人便能知道他與李循矩之間定然有很近的親戚關係。這位便是李循矩的父親,李士廷。
李士廷的妻子是明輝貴嬪的堂姨,他算起來是武令媺祖父輩的人物。不過此人深受家學薰陶,行事務求符合身份尊卑,可不像李循矩那麼放鬆地能以親戚身份和武令媺相處。
一見外面久候的人是玉鬆公主,李士廷立刻跪倒,畢恭畢敬磕頭請安:“下官樟縣學政李士廷,拜見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幾年過去,他也升官了。
武令媺苦笑不已,趕緊指揮金生水把李士廷給攙起來。她不敢以“姨祖父”的頭銜相稱,否則會把李士廷嚇得叩首請罪不絕。讓他去當皇帝陛下的姨丈,再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
“李大人。我給您和小舅帶了飯菜,你們還沒吃吧?”武令媺當先在前往院子裡走。李士廷微微彎着腰,小步跟在她身後。
“多謝公主殿下賜菜。下官和犬子感激不盡。”李士廷滿臉惶恐。眼看到了裡屋門口,他又搶先上前打起擋風簾,恭聲道,“殿下請進。”
真是不自在啊,好懷念在這間小院裡無拘無束的時候。武令媺暗自嘆氣,當看見李循矩規規矩矩垂手低頭站在門邊,她乾脆嘆出聲音來。
這樣可沒辦法好好說話,武令媺乾笑幾聲道:“李大人,我與小舅有些話要談。您不妨先用膳。”
李士廷立馬點頭道:“下官遵命,請殿下隨意。”離開之前,他不忘了給兒子遞去一個飽含警告的眼神,滿篇都是“謹守規矩”這四個大字。
瞧見李士廷的身影消失於左側廂房內,武令媺吁氣的同時,也聽到身後如釋重負的吐氣聲。她轉身同情地看着李循矩說:“小舅,你都被姨祖父管瘦了。”
確實,此時李循矩的臉色真不好。說是蒼白嘛,武令媺又覺得還泛着點兒受了驚嚇的青色。總之很不好。
板起臉。李循矩上手在武令媺額頭輕輕敲落,低聲斥道:“如此貧嘴,成何體統!”又扯扯嘴角算是笑了,“快進來吧。”
舅甥二人在桌旁分賓主落坐。李循矩面前擺着的都是他愛吃的菜,武令媺只啜飲香茶作陪。彼此時間都寶貴,也顧不得食不言了。李循矩嚥下一口菜說:“祥王問題不少。”
“祥王府的奢華僅次於祿王府,但祿王那時建府是因軍功由父皇特旨建造的。”武令媺對此並不驚訝。不屑地說,“慾壑難填。我瞧着四皇兄的腰越來越粗,想來是胃口一年比一年大的緣故。”
“好幾年的帳都對不上,今天上午戶部皮尚書已經主動進宮向皇上請罪去了。”李循矩臉色沉凝,皺眉放下筷子,“皮尚書仗着有祥王這個女婿,以前在部裡一手遮天。這回被查出許多事來,他可真恨我入骨。”
武令媺頗擔憂地說:“我先前最怕他們對你不利,才撥了內衛給你。從現在父皇的決心來看,即便沒有你,也會有旁人去接這個差事。你的安全問題不大,倒是那些經年舊帳要保管好。雖然他們不大敢動大主意,但小手段必有。”
李循矩素來溫和的眼裡閃過幾分厲色。他這幾天的日子相當不好過。苦頭不能白吃,他一定會替陛下替大周肅清這些國之鉅貪!“你不必擔心,陛下也派了人在我身邊注意着。至於那些舊帳……”他翹起嘴角笑起來,“我自有主張。”
小舅向來是個有主意的,更不是真如表面所示那般溫良無害。武令媺很慶幸這個幫手挺給力,眼珠轉了轉,她忽然笑眯眯道:“我今天去了同福總店。小草雖然沒問,但我知道她挺記掛你的。”
不自在地咳嗽兩聲,李循矩重新慢條斯理吃菜,硬撐着就是不接這個話頭。武令媺也沒有再逗他,又閒談了幾句便離開,她還得去康王府瞧瞧。
將公主外甥女送走,李循矩的臉色立刻垮掉。就像積壓着數百上千年的鬱悶憂愁也似,硬生生讓他瞧起來滿臉的滄桑。李士廷從廂房冒出來,將院門關嚴實,扯着李循矩進了內間書房,打算繼續方纔的無聲談話。
這次回鄉過年,對李循矩來說,最大的驚喜就是他的父親李士廷終於答應離開家鄉,隨他進京安身立命。從此以後,父子二人就算是在京裡重新開始新生活。
原本李循矩打算搬出鴻博書院,買套小院子居住。可李士廷不肯。李循矩知道父親的心事。他們李家在京裡原先是有一座住宅的,父親大約想着把那座老宅盤迴來。
但事情談何容易。李循矩的祖父就任欽天監正使時犯了事兒,家產被抄,那座老宅早就被變賣出去變成別人家的房子。人家若是執意不賣,他們便無可奈何。
其實,早在李循矩正名爲玉鬆公主唯一有血緣關係的母家親人時,李家老宅的房契就由主人畢恭畢敬地送到了武令媺手裡。不過武令媺拒絕了那人的好意,她認爲這種深具意義的老宅還是要李循矩自己憑本事去買回來的好。
後來說起這事兒,李循矩對武令媺的做法表示贊成。他還罷了,從來沒有在老宅裡住過,想着的也就只是用自己賺的錢將老宅買回來。可是對李士廷而言,老宅還象徵着——清白!李正使的清白!所以買宅之事不能等閒視之。
戶部的差事太緊太重要,這些天李循矩都是天不亮就出門,半夜纔回家。不要說陪父親吃飯,父子倆就連面都難見上。今日中午他能回家,是李士廷親自去戶部“請”的他。
李循矩便知道父親肯定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兒要告訴自己,否則他絕不會跑去戶部。回家鋪開紙張,李士廷剛寫到“爲父今日去了老宅,與玄鶴令的持有人見了面”,就聽得外面有敲門聲音。父子倆嚇得不輕,手忙腳亂收拾了東西纔去開門。
現下把不速之客送走,方纔的話題必須要進行下去。瞧着李士廷落在紙上的那一行行字,李循矩的臉色越來越白,呼吸更急促起來。
“玄鶴令已經出現,你有何打算?”李士廷如是寫道,“祖父臨終前的遺命,你還記不記得?!”
李循矩接過筆,在紙上寫道:“孩兒不敢忘記祖父遺命!不知持令之人有何吩咐?”他很緊張,這些字寫得潦草零亂。
“你想辦法讓玉鬆公主在皇帝陛下面前告泰王惡狀,若能證明武贇嗣的吉兆加身是假的就更好。”李士廷看了兒子一眼,繼續揮筆平靜書寫,“我知你與公主感情深厚,但你莫要忘了祖父的冤情。並且玄鶴令的主人對我李氏滿門有救命之恩,當傾力報答!”
李循矩面露忿然激切之色,奮筆疾書:“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且以孩兒日後成就,未必不能替祖父洗冤,何必假手於他人?玉鬆公主深受陛下疼愛,若是她得知祖父的冤情,也不會袖手旁觀。孩兒不願意她涉險。若她與泰王交惡,日後泰王繼承皇位,她該如何自處?”
用力推開李循矩,李士廷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大聲喝斥:“你雖然是公主的舅舅,但更是臣子,怎能不分尊卑上下?”手裡扯過一張紙,飛快寫道,“當年那事太大,玉鬆公主只是公主,於事無益!泰王今次必將受和王牽連,勢必會降低他在皇帝陛下心裡的地位。他想爭奪儲君,難。”
胸膛劇烈起伏,李循矩沉聲開口道:“父親的教誨,孩兒謹記於心。”手下寫道,“祖父究竟因爲什麼犯案?父親爲何還不肯告訴孩兒?請恕孩兒不孝,若不能得知當年之事的真相,孩兒不能安心!孩兒想與持令那人見面,可能傷及公主之事,孩兒絕不去做!且孩兒……不願做他人手中傀儡!”
他扔筆於地下,直挺挺跪倒在地,倔強地盯着李士廷。李士廷低頭瞧着這個自小便主意大的出色兒子,無奈低嘆道:“我要問過才行。”
李循矩大喜過望,向李士廷磕下頭去,朗聲道:“請父親在家中安坐,孩兒要去戶部辦差了。”
“你切莫辜負陛下厚望,用心辦事!”李士廷叮囑幾句,送李循矩出了院門。關上門後,他怔怔立在院中良久,這才拖着沉重步伐回屋。
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李士廷以爲那枚令牌永遠不會出現。卻沒想到,他還是迎來了這份沉重的責任。他是個孝子,是知恩義的人。父親臨終前的遺命他從來沒有忘記。但他也是個疼愛孩子的父親,如果有可能,他情願承擔這一切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