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帝怕生變故,硬要從宮中發嫁寧芳,當然找的理由是很好聽的。
爲了嘉獎寧懷璧忠心報國,身受重傷,且寧家在京城並沒有置下宅子,也是爲了不墮英王府威名云云。
而在成親這日,皇上總算是把欠英王府多年的爵位賜還了。同時一併賞下的,還有寧芳的正一品王妃誥命。
按常禮,這道誥命應是新婚夫婦次日進宮謝恩時,再賞下來的。但皇上卻在寧芳出宮時,就提前賞了。
這當然不是皇上突然變大方了,或是念起舊情,而是寧芳一旦接了這道誥命,就算是出宮後立即尋死,名份上她再也無法更改曾是程嶽之妻了。
還是元配,正妻。
不過讓皇上失望的是,寧小書女從始至終都沒有他想象中的哭鬧尋死,反而十分配合的叩謝了皇恩,乖乖領了這道膈應人的聖旨。太太平平的出了宮,太太平平的拜了堂,然後太太平平的入了洞房。
今兒英王府請來的全福太太,乃是新一任戶部尚書,姜大人的老妻。
別看姜夫人已五十開外,但父母公婆俱全,底下兒女雙全,且生性爽朗,憐貧恤老,愛做善事,名聲極好,故此常給京城權貴請來辦喜事。
要說她也不知當過多少回全福太太,卻是頭回遇到這麼尷尬的局面。
按習俗,新娘子入了洞房,挑了蓋頭就該認親了。主要是婆家的妯娌女眷,按年齡和輩份,新娘子得管人行禮。
可冷不丁皇上突然賜下誥命,那新娘子頓時成了正一品王妃。那婆家的妯娌,包括這滿屋子的女眷就都得先向她行禮。
這若是個原本就尊貴的,譬如公主郡主,那也不妨事。因她們的婚事自有流程,偏偏寧芳又不是。
皇上許了她半副公主嫁妝,卻又沒許半副公主待遇。這樣打個措手不及,讓衆人可怎麼辦?
若爲了家禮廢了國禮,必是不行。
可若是隻論國禮,讓一把年紀的賓客們向個還沒及笄的小姑娘行禮,也實在是有些難看了。
饒是見多識廣的姜夫人,也生生急出一頭汗來。
好在此時,新郎官淡淡發話了,“今日辛苦諸位了,想着前頭已經開席。還請二位嫂嫂陪諸位夫人先去入席吧。”
對呀!
姜夫人眼前一亮,這蓋頭不好當衆挑開,索性就不當着衆人的面挑開了唄!
她趕緊抓過旁邊備好的紅棗花生等吉祥果品,往新娘坐着的牀上一灑,把該說的吉祥話說完,然後幫着英王府的二位夫人,帶着前來賀喜的女眷們,退了個乾乾淨淨。
等屋裡沒了人,又聽到關門聲,寧芳才瞧見一根秤桿從蓋頭底下伸過來,沒有半分遲疑的挑開。然後,她就看着自己一年多未見的三舅公,穿着身大紅吉服,從容道。
“一會兒等賓客散了,你娘就過來陪你。你兩個妹子也在,現在後廚給你做吃的,我這就去叫她們過來,你想吃什麼?”
“等等!”眼看他想走,寧芳趕緊打斷,“三舅公,你,你們……家裡都還好嗎?”
程嶽頓腳,似是沒想到寧芳這時候問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但隨即釋然的伸手,似想摸摸她的頭,卻又象是被什麼刺到一般,硬是縮了回去。
只那巋然不動的臉上,眼神卻柔軟下來,“都好,倒是你在宮中爲難了。”
“我不難。我吃得好喝得好,是你,往宮中使了力的吧?我給人塞銀子,許多人都沒收,但還是待我極好。”
寧芳當然不會認爲那是因爲她比銀子還討喜,只能是程家在暗自出力了。
程嶽似是看着她,但目光卻又始終沒放在她身上,“這些小事你就不必管了,往後的事也不必擔心,一會兒你娘來了,會跟你說的。”
再看寧芳一眼,程嶽再不停留,轉身走了。
很快,寧茵寧芸姐妹倆提着食盒,跟小鳥兒似的撲了進來。
“二姐!”
原本都已經涌到眼中的淚,在看到那個大紅盛裝的女子時,瞬間又咽了回去。
因爲寧芳是從宮中出的嫁,也代表宮中的顏面,所以永泰帝很大方的讓宮中的造辦處替她趕製了嫁衣。
不用公主那般繁複囉嗦,又要做出皇家的體面講究。那織造處的尚宮姑姑不知是不是早憋着這個念頭了,替寧芳做了一身極漂亮的嫁衣。
直身長襟,掐腰廣袖,極簡單清爽的樣子,然後用金線壓着紋樣,細細繡出鸞鳳仙草,展袖間,端的是富麗脫俗,仙姿華貴。
然後爲了配合這身衣裳,那姑姑還叫宮中管首飾的匠人,單給寧芳打了一枝鳳釵。
線條簡潔優雅,當中一隻獨鳳,傲然展翅。嘴裡銜着一顆雞卵大小,嬌豔欲滴的紅寶石,這是英王府提供的珍藏,正正的掛在白皙額間。越發顯得面若芙蓉,豔光四射。
寧芸寧茵當然認得出眼前之人正是她們二姐,可這般明麗盛妝下,卻又有些不敢相認了。
半晌才呆呆道,“二姐姐,你,你今天好漂亮!”
寧芳有些臉紅,出門前,她是照過鏡子的,自然知道自己今天好看得有些過份了。卻沒想到,能好看到這種程度。
那方纔三舅公匆匆避開,是不是被她的樣子嚇到了?
“行了,不說這個了,你們怎麼來了?家中可還安好?”
兩個妹妹這纔回過神來,一五一十說起家中境況。
自皇上賜婚,寧家在錯愕之餘,也只能遵旨了。
原本還想給寧芳接回家來備嫁,誰知卻被皇上駁回。沒辦法,她們只好把給寧芳準備的嫁妝,一股腦兒送進英王府了。
因今日她從宮中出嫁,家人無法相送,又不能跟到婆家來,便只好讓兩個妹妹過來陪着。也虧得與英王府親厚,離得又近,纔有此便利。
“……不過姐姐你也別怕,謝師兄已經跟爹爹說好了,待過上幾年,皇上不在意了,三舅公便會寫下休書,到時謝師兄還會娶你。”
啊?啊!
寧芳瞪大眼睛,這,這是連她的後路都安排好了?
“可,可這是皇上賜婚啊!”
如果沒有正當理由,英王府怎能休妻?
寧茵小小聲道,“本來爹爹說,到時隨便給你安個七出之條的。可三舅公怕壞了你名聲,說他自有辦法,不需咱家操心。所以二姐,你別怕,只當跟咱們從前一樣,在三舅公府上住上一二年便是。只如今你嫁了,我們倒不好住在這裡了。不過也無妨,橫豎就在你家後門呢,走動也便利。你今天也累了吧,先吃些東西。”
她說着話,寧芸已打開食盒,端出寧芳愛吃的幾樣小菜和一碗涼麪。
可寧芳卻吃得食不知味。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家裡人,三舅公都不會讓她陷入逆倫的難堪。可她萬萬沒想到,居然會用這樣的方式。
休妻,說來是對女方不利。可都有謝云溪答應娶她了,於她除了一點名聲,實在是沒什麼損失的。
可三舅公呢?他要怎麼面對皇上的怒火與猜忌?他往後還要怎麼討媳婦?
除了自己,皇上又肯不肯讓他順順當當再討一房媳婦呢?
於是,等到天都黑了,宴席散去,夏珍珍偷偷摸摸從公主府過來的時候,就見着一個爲了他人憂心忡忡的女兒。
弄得她那滿腹的擔憂、傷感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先自恨恨的拍了女兒一記。
“家裡都快爲你操碎了心,你卻爲旁人操着心,真是女大……”
到底那話夏珍珍沒說出口,她知道女兒心善,可哪有父母願意女兒想着外人,卻不顧自己的?這時候,寧芳不應該撲在她懷裡,說有多擔心多害怕,尋求爹孃的保護麼?
可顯然,女兒長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更有自己的堅持。
“我覺得此事不妥,總之到時若不能妥善安置的話,女兒是斷然不會離開程家的。娘您別生氣,我也不是意氣用事。您以爲我在宮中這些天,真是閒着沒事麼?我也想了許久的。大舅公二舅公始終無子,怕不是偶然吧?就我在宮裡,淑妃娘娘還天天讓人送補品給我吃呢!”
夏珍珍大驚失色,“你吃了?你怎麼那麼傻呀!”
看她眼淚都急得掉了下來,寧芳無奈道,“娘您聽我說完好不好?且不說那種情況下,我能不能不吃。就算是吃,我也沒那麼傻。頭幾回便讓文鴛姑姑偷拿了些,去給大姐姐瞧過,可都看不出什麼,倒是些補養身子的好東西。”
夏珍珍道,“她們能有幾分道行,萬一看走眼怎麼辦?不行,我明兒就去找個大夫……”
寧芳搖了搖頭,“娘,是您瞭解皇上,還是我瞭解皇上?好歹我也在宮中呆了幾年,多少也摸着些邊了。這門婚事既是皇上主動賜下的,他寧肯在事後做手腳,也不會提前動我,皇上也是要面子的。就算那補品裡擱了些算計的東西,但不至於讓我無法生育。哎,咱們現在談這些作甚?要緊的是皇上的態度!只要有我杵在英王府,皇上心裡就好受。若我不在了,別說英王府,咱家日子能好過?別說您不怕,這事,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