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逼仄的小衚衕裡,是戴良家租住的小院。
戴大嫂賭氣坐在窗前納鞋底,一針一線拉得咬牙切齒,自家兩個女孩兒皆不敢做聲,默默坐在一旁剝豆子。
戴良在窗外看了又看,實在是忍不住,放下書本出來賠笑,“好嫂子,你就別生氣了。我不過是不在寧家上學,又不是不讀書了,等明年一樣參加童生試,你又何必見氣?”
戴大嫂冷笑,“是啊,便是坐在家裡,你也能給我考個狀元出來,那纔是大大的長臉呢!說不定回頭還有時間去那書鋪子多抄幾本書,給咱家多割兩斤肉,多扯幾身新衣裳多好,我有什麼好生氣,竟該誇你有見識呢!”
戴良給堵得無語,半晌把門閂拿了來,“嫂子,你心裡不痛快,乾脆打我一頓吧。我知道退學這事是我有些莽撞了,可當時話都趕到那個份上了,難道叫我什麼都不說嗎?”
戴大嫂聞言一下子就炸了,搶過門閂一棍子就抽到他身上,“我沒怪你不該幫着二姐兒說話,就算咱們是來投奔你姑母的,可長房對我們也有恩情,又是你表弟錯在前頭,你就是說了說他,那也沒錯!可後來學堂的先生都開口叫你回去上學,你怎麼就不去了?”
戴良道,“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我話都說出口了,哪好意思反悔?”
戴大嫂更氣,“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做人是臉皮要緊,還是肚皮要緊?咱們這樣的人家,講究得起臉皮嗎?不就是給杜家的小子擠兌幾句,你就不去上學了。回頭你倒是掙着臉皮,若考不上功名可怎麼辦?”
戴良道,“這天底下又不止寧家有學堂,不行我再去別處……”
戴大嫂氣得又抽了一棍子,聽得那呼呼風響,嚇得兩個女兒都變了顏色,眼睛一眨一眨的。
“別處?別處有學堂管着你一日兩頓茶飯,還客客氣氣的嗎?別處有這麼些相熟的夫子先生,肯對你用心的嗎?你小子從前在鄉下耍無賴時的厚臉皮到哪兒去了?怎麼如今變成這樣了?”
戴良忍痛還嘴道,“如今這不是讀了書,明瞭道理嗎?若還跟從前一樣混賬,那纔是真不要臉了。”
戴大嫂還待再罵,可大女兒忽地眼尖道,“娘,娘別打了,有人來了!”
“少替你們小叔遮掩!”戴大嫂十分不信,可隨即卻聽到門前有人噗哧輕笑,“戴大嫂,可不是姐兒們說謊,真是有客上門呢!”
戴大嫂轉頭一看,嚇了一跳。
“二,二姐兒!這是怎麼說的,你和二爺怎麼也不招呼一聲就來了?這樣亂糟糟的,可怎麼坐呢?”
戴大嫂還拿着門閂,慌得四下裡不知道怎麼招呼,倒是她家兩個丫頭機靈,立即推開隔壁小叔的房間。
“書桌這兒是乾淨的,請過來坐。”
“我去泡茶!”
“對對對!”戴大嫂回過神來,忙扔了門閂就想去拿抹布擦桌子,可牽着女兒的寧懷璧卻是一笑,“不必麻煩了,我不過說兩句話,即刻就走。”
戴大嫂立即搓着手過來聽吩咐了,“那您說。”
寧懷璧看了一眼戴良,“我那任上人手不夠,缺一個文書,不知道你家這小叔子可否願意去?”
戴大嫂張大了嘴巴,“文,文書?”
她不懂啊!
這是幹嘛的?
寧芳抿着小嘴笑了,伶俐道,“就是平時幫我爹擬些公文,辦些差事什麼的。工錢不太多,一月就二兩,再管着三餐茶飯及住宿,並一年四套衣裳鞋襪。幹得好,年底另有封賞。”
這麼說,戴大嫂就聽明白了。
等於包吃包住一月淨得二兩銀子,從待遇上看,這確實是個極好的差事。
“但是,但是會不會耽誤他讀書?他明年開春還要考試呢!”
在戴大嫂心中,再好的差事,也比不上小叔子前程來得要緊。
寧懷璧眼中多了幾分讚許之色,這婦人或許不懂那麼多的大道理,但心志明確堅定,就不是泛泛之輩了。
寧芳笑道,“耽誤不了!我爹現當差的桐安縣離着金陵,快馬也就一日路程。若我爹有空時,也能指點他些功課。只那窮鄉僻壤的,看戴大嫂子舍不捨得了。”
捨得,這個必須捨得!
戴大嫂別的記不清,卻把別人家的考試名次記得牢牢的。寧懷璧是去年二甲十四名進士,這樣人物若都教不了她小叔,整個金陵府也沒人敢教了。
至於窮鄉僻壤怕什麼?她傢什麼窮日子沒過過,還在乎那些麼?
可她纔想答應,戴良卻開口推辭了,“二爺一番好意,本不該推辭。可我若應了,跟留在寧家讀書,又有什麼分別?”
眼看這小叔子又犯起牛心脾氣,戴大嫂氣得正想開揍,卻聽寧懷璧問道,“你也是讀書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何解?”
戴良道,“出爾反爾,又豈是君子所爲?”
寧懷璧道,“你既知出爾反爾,怎不知‘上慢而殘下,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我午飯過後便要啓程趕回任上,你若願來便來,不願便罷。”
說完,他牽着女兒走了。
留下戴大嫂一頭霧水,“你們到底說了什麼呀?”
這讓戴良怎麼說?
寧懷璧問他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何解,其實是在委婉的提醒他,能力足夠了,自然可以照顧更多的人,講更多的氣節,能力不夠的時候,就應該以照顧好自身及家人爲要。
那麼跟着寧懷璧走,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既可以讀書,又可以學習爲政之道,這不僅對於戴良這家的貧家子弟,就是對於有一定見識的官家子弟都是難得的好機會。
要不是看在他當衆替他維護女兒,說公道話的份上,寧懷璧什麼積年的老師爺請不得,非要親自來請他這個菜鳥?
可戴良覺得,寧懷璧也是寧家人。
他才說了不去寧家學堂,卻又接受寧懷璧照應,不是反覆無常的小人嗎?
誰知寧懷璧卻又用出爾反爾的典故來教育他。
當年鄒穆公對孟子說,底下百姓可恨,讓他手下的官員被魯國殺了,他想殺了那些百姓。
可孟子卻說,是因爲官員在百姓有事時,先沒有保護他們,所以百姓纔會不管那些官。
然後孟子才引用了曾子的那句名言,“出爾反爾,反乎爾者也。”意思是你怎樣對待別人,別人也會怎樣對待你。
戴良懂寧懷璧的意思。
什麼事情都要講究個前因後果。他既說了不去寧家學堂,那就不去唄,但沒必要爲了這件事,就斷了跟寧家所有聯繫。
可道理雖然明白,戴良還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真要是跟着寧懷璧走了,那可是比呆在寧家學堂更長見識的地方。他一個遠房親戚,這麼佔便宜,不大好吧?
戴良還在糾結,誰知戴大嫂已經把他的行李,麻利打好了包,“我不懂什麼耳朵眼睛,卻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家二爺這麼擡舉你,你還好意思拿矯作態,小心折了福氣。滾!”
被掃地出門的戴良,一下悟了。
自己糾結那麼多幹嘛?
他就算現在不跟寧家有任何關係,可將來若有了出息,那些瞧不慣的人,不一樣要拿寧府說事?
明理之人自然會懂,那不明理之人,你怎麼解釋都沒用。既然如此,何必爲了那些不明白事理之人,白白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
想通了的戴良不囉嗦了,囑咐嫂子好生保重,侄女兒們好生聽話。然後抱着包袱,追去寧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