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良道,“人人皆知我家貧無以爲繼,是以才厚顏上門附讀。但你們卻不知,自父兄過世後,寡嬸帶着我和一雙侄女在鄉下有多艱難。箇中辛酸,不足爲外人道也。我只能說一句,家裡沒有能頂事的男人,纔會讓女人受欺負。我非寧家子孫,卻也是寧家親戚,並深受寧家大恩。可如今寧家女眷在外頭受了人欺負,我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卻無力相助,已經羞愧萬分了。難道還要學着那沒見識的人一樣,不僅不心生憐惜,還要上前作踐麼?”
這話說得所有人都羞愧的低下了頭,連南湘兒也覺臉上臊得慌。
寧芳才幾歲啊,難道還能說她狐媚惑人,主動勾引了崔鴻不成?
就算她有心,那崔鴻一個傻子,能解風情麼?
再說爲了寧芳這事,已經氣得寧四娘吐了血,如今又臥病在牀。雖有一半是爲了演戲,可她確實是大動了一回肝火,日日湯藥不斷。
如果戴良身爲一個沒怎麼受過寧四娘恩惠的遠房親戚,都能如此明理,那麼身爲寧芳親堂叔的寧琿卻出言譏諷,惹得寧紹棠跟他打架,這事怪得了誰?還賠銀子,想想杜赫之前的話,簡直是個笑話!
一片尷尬的靜默裡,有人輕輕喚了一聲,“芳兒。”
寧芳渾身一震,回頭一看,卻是風塵僕僕的寧懷璧和夏珍珍站在那裡。
他們原本是因爲寧懷瑜的事趕回來的,卻不料聽到了這番吵鬧,才知女兒在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受了怎樣的委屈。
此刻夏珍珍心疼的望着女兒,眼中含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寧懷璧卻只是望着女兒,攤開懷抱。
連日來僞裝的堅強忽如決堤大江,瞬間崩潰,寧芳哭着就撲了上去。
她同情崔鴻的憨傻,也覺崔老太君臨終前的託付可憐,可憑什麼,讓她去填這個坑?
如果說她爹欠了崔家一枝參,那她們十倍百倍的還還不行麼?參再珍貴,也是個物件,可崔家要的,卻是一個女孩的一生啊!
就算是真要她用一生來還,那麼爲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呢?反正寧芳這輩子這條命也是撿來的,就算替她爹還了,她也不覺得有多委屈。
真正令她憋屈的是,爲什麼崔大太太要用那樣的手段來當衆逼迫她?還逼迫她祖母?
其實這些天,寧芳早感受到了太多別人看她時,那異樣的目光。
可她仍是笑嘻嘻的若無其事,該上學上學,該回家逗樂子,還是繼續回家逗樂子。因爲祖母已經病了,她不想讓她操心,更不想讓弟妹受到影響。
可就算她無論怎麼勸自己無所謂,又怎能當真一點無所謂?
所以當寧懷璧夫婦回來的時候,她才頭一次敢這麼放肆大哭。
因爲她終於見到爹孃,終於找到可以名正言順的撒嬌訴苦的人了。
眼看寧懷璧抱着大哭的女兒,夏珍珍拉着受了傷的侄子一起走了,學堂的人也各自散去。
一場鬧劇落下帷幕,各人心中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唯有南湘兒略遺憾,好端端的也沒讓寧芳得個教訓,反而博了衆人同情,實在有些沒意思。
回了房便一個人悶悶的坐在那裡吃點心,忽地只覺有些硌牙。皺眉一看,卻見盤子裡擱的點心,竟莫名有些眼熟。
“這點心哪來的?”
小丫鬟一臉表功道,“姑娘一向愛吃點心,方纔趁學堂裡亂着,奴婢悄悄把二姐兒桌上沒吃完的一併收來了。放心,都是沒動過的。”
南湘兒臉一下綠了,那全是她加了料的!
“蠢材!快拿水給我漱口!”
可漱了口想想還是噁心得不行,又怕鬧肚子,只能跑馬桶那兒摳着喉嚨往外吐,反倒把自己折騰得難受了兩三天。
而那一邊,抱着哭得上氣不接不氣的女兒回家時,寧懷璧的心,都給揪疼了。
他的腳步飛快,胸中恨意洶涌!
不是恨別人,而是恨自己的無能。
如果不是他當日不小心落水受傷,怎會發生後來的這些事?如果不是他太過弱小,魏國公府又豈敢這麼步步緊逼?
方纔,戴良有句話說得太對了。
一個家裡,只有男人無能,纔會讓女人受欺負。
他女兒給人逼得當衆發誓要嫁個傻子,他娘給人逼得當衆下跪吐血,這都是他無能,他沒用啊!
從沒有這麼一刻,寧懷璧象如今這般渴望自己的強大。
他原不是個愛重名利之人,可從這一刻起,他卻無比覺得,他要努力往上爬!
不是爲了他自己,而是爲了保護他的妻女,再不受人這樣欺凌,他也必須爬上去!
當寧四娘再見到兒子的時候,就發現他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不是說他說話容貌有什麼改變,而是渾身氣勢更顯凌厲了。
尤其是他讓夏珍珍把哭累了的女兒帶回房睡覺後,那感覺更爲明顯。
但寧四娘不會跟兒子討論這麼飄渺虛無的東西,男人有氣勢,不管怎麼說,都是好事情。所以她只是再三跟兒子表示了沒有護好孫女的內疚和歉意。
寧懷璧道,“芳兒之事,跟母親無關,萬萬不可自責。要說有錯,也只是跟我這個沒用的父親連累了她。您一把年紀,還要辛苦替咱們教養子女,已經殊爲不易。往後,讓芳兒她娘多操些心吧。三公子送來的番薯,走前我已經命老農育出秧苗,如今時氣尚暖,若趕得及,今冬的糧食是不缺的。不過兄長那兒,娘還得多預備些銀子纔是。”
聽他三言兩語就說到正事,寧四娘心頭一跳,“你說大郎那裡,怕是不好?”
寧懷璧苦笑道,“三年縣太爺,十萬雪花銀,娘以爲是說笑麼?真狠下心來搜刮,哪個破船沒有三斤釘?尤其兄長還在那樣要害的地方。方纔我送芳兒回房時,順道瞅了湘兒閨房一眼。那樣滿滿當當的三大間屋子,娘覺得南家會給她那麼多好東西?”
寧四娘一時語塞。
她當然知道不對勁,甚至從寧懷瑜這些年送回來的年禮裡,她就瞧出不對了。
就算再不合用,也都是價格昂貴之物,寧懷瑜不過一個綠豆大的七品小官兒,哪來這麼多好東西?
如果鹽稅之事東窗事發,朝廷歷來對於能退贓,和不能退贓的官員,待遇是完全不一樣的。
而且到時還得上下打點,寧四娘原先已經預備了一些銀子,如今跟寧懷璧一說,他卻立即搖頭,“肯定不夠,只怕還得向三房那邊借些才行。”
寧四娘道,“借了也是要還的,若實在不行,咱們賣些田產吧?”
可寧懷璧卻道,“萬萬不可!若是動房子動地,明眼人瞧着,必知這銀子是咱們自家花用了,那便坐實了贓款之名。若是借來的,便可說只因位卑官小,迫於無奈才收下的贓款,銀子分毫未動,退起來也體面些。”
寧四娘聽着有理,卻又微惱,“這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想不到,大伯好歹也是官場上的老了,他怎麼也不提醒我一聲?啊!是了,他怕咱們開口借錢。到時借也不好,不借也不好。”
寧懷璧道,“正是如此,所以此事,竟只能往三房那邊去借。若是不行,再找夏家。”
寧四娘點頭,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能先在寧家內部解決,還是不要老去麻煩夏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