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遺願

什麼?

崔大太太瞪着程嶽,滿臉不可置信,“這,這可是我們老太君六十大壽……”

“別說了!”崔遠望窘得恨不得能有個地縫鑽進去。

他難道要當衆說,皇后娘娘賞的那支鳳釵,本身就做得有問題。他娘才戴了一回,便發現有個接口處竟是裂了條縫,又不能說,只好暗地裡找了上等美玉,悄悄讓家裡工匠仿了一枝蒙人。

誰知崔大太太這個蠢貨,竟把這枝釵拿出來顯擺,如今如了問題,要認真查起來,還不知牽扯到多少人。

崔遠望雖不便明言,但程嶽卻是當即猜出了八九分。

這幾年天災不斷,皇上又一門心思修他的皇陵,弄得國庫空虛,宮中便漸漸有些艱難。但宮人又沒錢貼了養皇上和娘娘們,便只好拆東牆補西牆,只把皇上皇后眼前得用的東西糊弄過去,但其他賞賜之物就保證不了了。

更有一起子黑心奴才,先做了好東西呈給皇上皇后過目,聽說要賞賜下去,便偷樑換柱,而臣子們收了就算髮現有問題,誰又敢拿到皇上皇后跟前對質呢?

萬一得罪了宮裡的神仙,哪天給只小鞋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不過崔老太君因是宮中老人,又得皇上看重,所以賞給她的這枝鳳釵倒是貨真價實。只是在運送途中顛簸磕碰到了,纔出了問題。

但若追究起來,不管是運送的侍衛官差,還是宮中的玉匠,只怕都要相互攀扯,到時要得罪的人,可海里去了。

崔老太君不欲生事,便只跟兒子說了此事,崔遠望爲了保密,府裡除了經手的老玉匠,誰也沒說。

此時若沒有被程嶽認出是假貨,他還可以上書請罪,就說自己失手摔了,也比說私下仿製的好。否則,私制御用之物可是更嚴重的罪名。

崔遠望真是急壞了。

他素來又沒有急智,如今可要怎麼解釋?

反倒是程嶽笑道,“我知了!定是老太君怕兒孫淘氣,弄壞了御賜之物,才尋了支相仿的來蒙人。聽說我幼年調皮時,長輩們也曾這麼做過。想不到今日,倒助這玉釵躲過一劫。”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崔遠望終於鬆了口氣,到底是程八斗會說話。不說仿製,卻說“尋”了只相仿的,這便一下清洗了他家的罪名。而場中有些伶俐之人,眼看程嶽都有意示好,也紛紛上前幫忙打圓場。

“是哩是哩,我家孫兒如今四個月,卻最愛拔老朽的鬍子,我可不就得戴副假的,成天去哄他?”

衆人大笑,又贊,“到底是老太君有見識,只是連太太也瞞過去了。”

寧四娘直到此時,才放下一半的心。

既然玉釵是假的,那崔家就不能以打壞了皇后娘娘的御賜之物,損害了崔老太君的運數爲由,逼寧芳去沖喜。

她正想開口提出此事,誰知崔大太太卻搶先發難道,“就算這釵是假的,卻也是寧家那丫頭摔的。就算不是皇后娘娘賞的,卻也不是路邊撿來的!二姐兒,你剛剛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立了誓,說只要不追究你表姐,就願意嫁入我家沖喜。這話還算數麼?當然,你們寧家若要反悔我也沒有辦法。但二姐兒記着,你爹的命可是我家救的!蒼天在上,你怕不怕天理循環,會報應在你爹身上?”

“你!”寧四娘氣得眼前一黑,差點又暈厥過去。

崔大太太這話太狠了,這讓一個孩子怎麼答?

說怕,那就只能遵守承諾,嫁進崔家。可若說不怕,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現在就能把寧芳壓死!

正在此時,一個下人跌跌撞撞,渾身縞素的跑進來,正是魏國公府的老管家。

“國公爺,太太!老太君,老太君她去了!”

“什麼?”

崔遠望顧不得其他,直衝到老管家面前,顫聲問,“娘,娘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去了?”

老管家泣道,“老太君原本是好好的,還傳了兩出府裡的戲,和小少爺在那兒聽得高興。可忽地就說她瞧見老國公爺了,怕是來接她的,命人給她換了新衣裳,說要跟了老國公爺去。家裡人只當玩笑,誰知,誰知老太君換好衣裳人就不行了。小的們嚇得趕緊請相熟的幾位大夫來家,可等大夫來時,老太君,老太君已經沒了……”

崔大太太聽得目瞪口呆,她今天是爲了算計寧芳才藉口老太君病重,要兒子沖喜,可如今看來,倒是她一語成讖了麼?

啪!

重重一個巴掌打到了她的臉上。崔遠望實在是忍無可忍,在衆人前,指着妻子大罵,“全是你這蠢婦,說什麼沖喜沖喜,如今好了,當真把娘沖走了!你安心了?你滿意了?”

崔大太太給打懵了,愣在那裡,連哭都不會哭了。

反倒是老管家看一眼寧芳,含淚取出一隻寸許來長,小小巧巧的犀角梳,遞到她的面前,“這是老太君臨終前,讓奴才拿來送給寧家二姐兒的。說是相識一場,留個念想。姐兒心地仁厚,日後必得福報。願這梳子保你一生平安,安康喜樂。”

寧芳呆住了。

寧四娘也呆住了。

就連原本冷着臉想說些什麼的程嶽,也閉上了嘴巴。

結髮同心,以梳爲禮。

在大梁每個新郎官的新婚之夜,都要拿一把梳子,替他的妻子梳三下頭髮,寄託美好的祝福。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髮齊眉,

三梳梳到子孫滿堂。

崔遠望怔怔看着這把梳子,這是成親那日,他爹親手插到他娘頭上的。然後他娘就戴了一輩子,他也看了一輩子,無比熟悉,再不會認錯。

可他娘爲何要送這樣一把有着特殊意義的梳子給個外人呢?

因爲按習俗,這樣一把凝聚着夫妻之情的梳子,一般都是要留着陪葬的。就算送人,也只會送給身邊最親近的兒孫。

可崔老太君把這隻梳子送給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寧芳。

崔遠望再度看着那個愣愣捧着梳子的小女孩,突然有些明白了妻子的瘋狂。

或許,爲了孩子,每個柔弱的母親都可以做出最不合常理的事。

只不過崔大太太選擇的方式簡單而粗暴,崔老太君選擇的方式卻含蓄而委婉。

老太君沒有任何強求,只給予了寧芳一個臨終老人離世前的美好祝福。

她看出這個女孩的善良體貼,卻不忍心對她作任何要求。但仍是忍不住,爲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孫兒,小心翼翼的送出一份祝福,希望能換來一份美好的可能。

可憐天下父母心。

沒有人能忍心責怪這樣的老人。

崔遠望忽地掩面落淚,再也無法怪罪崔大太太的荒唐,只能控制着情緒,轉頭對寧四娘輕輕說了聲——

“抱歉。”

抱歉他不能不顧及母親的未了心願,抱歉他不能代表魏國公府對寧芳表示放手。

如今,他唯一能告訴她們的,就是——

“在二小姐及笄之前,崔家不會上門提親。”

世事難料,所以在寧芳十五歲之前,他們不會逼寧家做出任何承諾。可在她十五歲之後,崔家會來上門提親。

答不答應是寧家的事,可提不提卻是崔家的事。

但是有他今日這話,又有誰會冒着得罪崔家的風險,給寧芳提親呢?

如果只是崔大太太的陰謀算計,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可如今還飽含着一位離世老人的遺願,讓人怎麼違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