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睜開眼,熟悉的紗帳,熟悉的擺設,正是她的寢宮。
她睜大眼盯着紗帳上繡着的花紋,腦中陣陣鈍痛,手腳痠軟,似是經歷了一場虛幻的夢。
額角劇痛,分明是昨夜貪杯的後果——即使,只是小小的一杯。
卻足以告訴她,那炙熱的吻並非是日有所思的夢。
脣上彷彿還殘留着那人的觸感,蘇言側過頭,臉頰漸漸有些發燙。她可沒有忘記,昨晚的自己不但乖順地靠在君於遠溫暖的懷裡,甚至配合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頸。
擡起臉,與他更爲貼合在一起。
蘇言揉着腦袋呻吟一聲,這臉真是丟大了。
從來不曾看出來,她也是如此渴望這樣的親暱……
只怕,等君於遠回過神來,心裡頭定要將自己歸於恬不知恥,又或是一個僞“君子”——誰讓蘇言平日神色冷冷清清的,醉酒後舉動卻這般膽大?
聽到裡間的聲響,小月端着解酒湯,語調噙着幾分輕快走來:“主子可是不舒服,要請御醫來殿內麼?”
“不必了,”蘇言漱了口,接過解酒湯一股腦地灌了下去。昨晚她與新帝同時離席,如今又請御醫,實在像是有意宣揚,她可不願。
“昨夜……我怎麼回來的?”她醉得厲害,最後的記憶,只是自己靠在君於遠的胸前。兩脣相接,卻誰也沒有闔上眼,瞪大着盯向對方。
蘇言看得分明,君於遠的眼底沒有沉醉,沒有壓抑的欲 念,卻夾雜着許多她看不明白的神色。
這個人即便醉了,仍舊能保持着最後一點清明——這一點,倒是與她相似。
提起此事,小月的神色可謂容光煥發,笑眯眯地答道:“回主子,昨夜皇上抱着主子坐龍攆駕臨瓊華殿,走前還特意吩咐奴婢要好生照顧。”
聞言,蘇言的腦海中突然跳出幾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瞧見跟前笑容滿面的宮婢,她卻笑不出來。
如此興師動衆,她以後的日子看怕不好過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蘇言樂觀地收拾好心情,讓小月送來清淡的吃食。
白粥小菜,御廚仍舊能做出山珍海味的滋味來。
蘇言吃得津津有味,可惜偏就有人讓她不能安靜地吃飽。小日子皺着臉前來,低聲稟報:“主子,蘇寶林來了。”
安安穩穩地把一碗白粥吃了個乾淨,蘇言用溼手帕擦擦嘴角,這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要讓寶林久等了。”
小日子愣了,這碗粥前前後後用了將近小半個時辰,如今自家主子居然還怕蘇賢“久等”?
小月也是一驚:“主子不換衣梳妝?要不奴婢這就準備侍候沐浴?”
“自家姐妹,何必費神?”蘇言低頭看了看她雪白的褻衣,外頭披着一件鵝黃色的紗裙,腳上一雙普通的繡花鞋,卻着實穿得舒服。這一身行頭,比之蘇家大小姐以前不知好上多少。只是在宮中,不免寒酸。
可是,她要得正是這個模樣。
蘇言讓小月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去了前殿,老遠便見蘇賢眼底不悅,轉眼卻不見蹤影,笑着迎了上來:“妹妹來得早了,可是叨擾了姐姐?”
未施脂粉,蘇言又剛用冷水潔面,臉色越發蒼白。軟綿綿地坐在椅上,她率先告了罪:“姐姐身子素來不好,倒是累得妹妹久候了。”
蘇賢連聲說着“不妨事”,又關切地問了蘇言身子狀況,還吆喝着要派人喚來御醫好生把脈,被蘇言婉拒了。
“老毛病了,用不着大驚少怪的……只是妹妹特意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她滿面病容,又如此放軟了姿態,低聲下氣,讓蘇賢原先等得一肚子的火倒是消了大半。她以說體己話爲由,攆走了殿內的宮侍,輕聲說道:“妹妹這廂
,先要恭喜姐姐了。”
蘇言略顯詫異,疑惑道:“好事?什麼樣的好事到我這裡來了?”
話語間,顯然是不信。
蘇賢笑容不變,刻意壓低了聲線:“姐姐何必謙虛?昨夜壽宴皇上提前離席,寧奉儀離席更衣,剛好經過望月亭……”
蘇言只覺腦袋“轟”的一聲,頗有些哭笑不得。
難爲她跟君於遠,竟然在殿外給衆多眼線演了一出活春宮?
說是寧奉儀正好路過,倒不如是蘇賢不能離開,只能借旁人的眼好好盯着皇上。
誰知這一看,居然還真的瞧出事來,正碰上兩人在亭內乾柴烈火,絲毫不顧禮儀廉恥,公然在人來人往的殿外準備……苟合?
蘇言思及最後兩個字,竟然有了想笑的念頭。
想必蘇賢和那位寧奉儀,昨晚定是要一夜無眠,又或是尋思着皇上不喜拘束受禮的女子,而是這般恣意膽大的?
“……後來,皇上不但用龍攆送姐姐回寢宮,還在瓊華殿歇了半晚。姐姐也曉得,皇上不喜在嬪妃這邊宿下,姐姐如此真是得了天大的面子,妹妹怎能不來慶賀?”蘇賢溫溫柔柔地笑着,雙目明亮,看不出半點虛僞和惱怒。
蘇言琢磨着,這就是常言所說的,怒極反笑?
她忽然感覺有些倦意,在後宮中跟這些女子打太極,卻沒有以前與幾大家族公然爲敵的境況來得有趣。
若非君於遠的帝位根基未穩,蘇言實在有些想讓這幾位礙眼的嬪妃盡數消失——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一些人,在這皇宮中卻是輕而易舉,方法何其之多。
蘇賢驟然間感覺到渾身一陣冷意,袖中的手臂不期然地微微一顫。
望向一旁的蘇言,仍舊低眉順眼,似是往日那般卑微而膽小。
可是在一瞬間,彷彿有股令人顫慄的氣勢撲面而來,令她不寒而慄……
她心下猛跳,孃親千叮萬囑的話在耳邊迴響。
“入了宮的女子,即便之前是無害而善良的綿羊,最後說不定哪天變成豺狼在背後咬你一口。”
“越是溫順沉靜,這樣的女子城府極深,不能不除……”
“後宮之中,沒有姊妹,沒有朋友,只有敵人。”
蘇賢暗暗平復思緒,她從小最佩服的,便是自己這位孃親。孃親說的話,總不會錯的。
當初爹爹覬覦蘇言,他至今也不會知道,是孃親的刻意縱容。
在眼皮底下的侄女,怎會不比外面不知哪裡來的狐狸精要容易控制得多?
若非爹爹後來陷了下去,散掉以往的紅顏知己,一心撲在蘇言身上,孃親也不會特意送走了蘇言,好讓爹死心……
原以爲蘇言這樣怯弱的大家閨秀,出門後沒了依靠,顛沛流離,很快就要在路上失了性命。卻不想,會誤打誤撞地遇上了新帝,還進宮成了她最大的對手。
蘇賢心不在焉地端着茶盞,暖暖的熱氣融入手心,讓她猛跳的心安定了下來。
“昨晚皇上歡喜,多喝了幾杯,剛好我也不勝酒力,糊里糊塗地走到望月亭……讓妹妹和寧奉儀見笑了,我醉得一塌糊塗,皇上不得已才親自送我回來。”蘇言擡眼一笑,蒼白的面容上多了幾朵紅暈:“姐姐酒品不好,皇上無奈,只得在殿內多停留了片刻。”
聽罷,蘇賢心裡一喜。
確實如寧奉儀說得一模一樣,皇上離開望月亭時,蘇言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之後的,因爲李大人伺候在側,寧奉儀不敢上前查看,便急急跑去跟她通風報信。
加上蘇賢在瓊華殿外的眼線,她脣邊的笑容倒是多了幾分真。
自然,她也是篤定,若蘇言確實受了寵幸,怎會一再欺瞞?
若是自己,即便口中否認,眉梢總要捻着幾絲歡喜。
可蘇言面色發白,一臉倦怠,素淨的面容更是掩飾不了的病容。
又寒暄了幾句,蘇賢這纔要起身離開。
小日子候在殿外,突然揚聲道:“稟主子,謝家家主派人送了琴來。”
蘇言嘴角微微往上一翹,這小太監分明是故意的,好讓蘇寶林瞧瞧,自家主子昨晚不但重新得了新帝的寵幸,甚至於也讓謝昊另眼相看。
蘇賢腳步一頓,轉身紅脣一揚:“姐姐不介意,讓妹妹一併欣賞這張白玉琴麼?”
“妹妹說的什麼話,小月,再奉一盞熱茶來。”她想要看,蘇言也不避諱,招手就叫小日子進了來。
小太監寶貝地抱着琴,輕手輕腳地放在蘇言跟前的木案上,一層一層地剝開包着琴的素白絲綢。一張雪白的琴身慢慢顯露出來,透着瑩白的光芒,讓蘇賢霎時間移不開眼。
“姐姐,這是七絃琴?”蘇家二小姐自小習的是五絃,這硬生生多了兩條弦,令她頗爲驚歎。
蘇賢伸手輕輕在琴身一撫,冰涼的寒意從掌心滲入,久了反倒有了幾分暖意,顯然是少見的寒玉,她心裡不免有了一絲妒忌。
同爲謝家辦事,蘇言怎就入了當家的眼?
這白玉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謝昊一出手就送了蘇言,在蘇賢看來更像是一番討好……
她即便心裡咬牙切齒,面上也仍舊不動聲色。
蘇賢的指尖探向琴絃,蘇言一怔,正要開口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啊——”蘇賢痛呼一聲,迅速收回手。剛觸及琴絃,尖銳的冷意,眨眼間就在她指尖上劃開幾道紅痕,鮮血淋漓。
幾滴殷紅的血滴在白玉琴上,卻順着琴身的弧度,緩緩滑落,不留半點痕跡。
蘇言急忙招呼殿內的宮侍送來傷藥,又喚了御醫,瓊華殿驟然一片慌亂。
誰也沒想到這張看似漂亮的琴,輕輕一碰,居然如利器般能傷人,嚇得小日子面色發白,滿目驚惶。
這一出正合了蘇言的意,她揮手讓小月將白玉琴重新包好,命人鎖入櫃中,不再示人。
蘇賢一聽,心下一動,蹙起眉懇求道:“既然姐姐不喜這張琴,可否送與妹妹?”
蘇言看着她,低低一笑:“這琴不識擡舉,竟敢傷了妹妹的手,莫非妹妹想拿回去讓人生生砸了它出氣?”
蘇賢訕笑道:“姐姐想哪裡去了?妹妹習琴有一段時日了,又豈非是個不惜琴之人?只是覺得,這張古琴就如此在櫃中蒙塵,總是有些惋惜。”
蘇言雖然怕這琴再引來是非,可終歸是她最喜歡的一張琴,就這樣送人,還是蘇家二小姐,未免有些不願:“妹妹喜歡,姐姐自是不敢私藏。只是,這琴是謝家當家送來的,姐姐轉手就送了人,若謝當家問起……”
“還是姐姐考慮得周到,”蘇賢不甘心地瞥了一眼那白玉琴,念及謝昊,只得生生忍下,告辭離開了。
小日子撇撇嘴,蘇寶林竟然當面就想討要這琴,真不將自家主子放在眼內。
回頭瞥見蘇言伸手就要覆上琴絃,他嚇得一抖:“主子,這琴絃……”
小日子可沒忘記,這琴方纔割得蘇寶林一掌的血。
卻見蘇言無聲無息地笑了,終究是收回了手,他這才鬆了口氣。
“這裡沒什麼事,都退下吧。”
待宮侍盡數離開,蘇言孤身在殿內,雙手置於琴絃上,略略一撥,美妙的音色盪漾,轉瞬即逝。
聽着熟悉的琴音,她低頭笑了笑。
白玉琴極具靈氣,素來認主後便不會傷害其主人。沒想到闊別多時,又換了一身皮囊,這張琴還記得自己。
蘇言脣邊的笑意微斂,擡手在脣上一撫。
可惜,她最想要記得自己的人,卻始終沒有想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