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賢弟之志若何?”房杜說完自己的事,話鋒一轉就把矛頭對準了楊霖。
楊霖苦惱啊。他倒是聽說過《六國論》和《阿房宮賦》,可惜一句都不會背,就算會背也沒用,這玩意都被他以李世民之名剽竊過一遍了,還有點啥存貨能讓房杜二人如聞綸音、納頭就拜?而且以他們的志向,他要是敢實話實說直言自己這輩子的理想就是混吃等死,這二位老哥氣得當場揍他一頓是輕的,打起小包袱揚長而去那是肯定跑不了的。可是千古名篇張嘴就來的剽竊本事他也沒有啊?人家穿越都有隨身自帶搜索引擎的神技能,輪到楊霖硬是找不着wifi信號,他腦子裡一時間除了“鵝鵝鵝”和“牀前明月光”這種小學低年級水平的詩詞,別的啥都想不起來,這可咋辦?
“呃……這個吧……人生若只如初見?”楊霖腦筋急轉口中還唸唸有詞,好容易想起一句納蘭詞,還一不小心從嘴裡冒出來了。
“嗯?”房杜二人面面相覷,不知楊霖所言何意,又覺得“人生若只如初見”這短短一句勝過千言萬語。剎那之間,過往人生三十餘載的時光中,那些不可言說的複雜滋味涌上心頭,竟令二人感慨萬千,均覺得楊霖此言大有深意,目光中流露出期盼之情,等着他的下文。
楊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繼續念下去:“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嗯,信號微弱只有一格,就記得上半闋,下半闕他假裝不存在,也不知道能不能矇混過關?
不過人家杜如晦可是飽學之士。雖然這時候長短句剛剛現世不久,而且流行於江南一帶,但是杜如晦卻有所耳聞。雖然長短句與詩賦相比尚屬小道,杜如晦仍然敏銳的察覺到楊霖此句的不凡之處,正要詢問下文,卻聽房喬那邊已經撫掌高聲吟唱了起來: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唱畢一代才女班婕妤的這曲《怨歌》,房喬高聲大笑,指着楊霖戲謔道:“莫非賢弟仍在對今日李家娘子之所爲耿耿於懷?”
所謂房謀杜斷,房玄齡這傢伙的想法不僅多而且很八卦嘛。這會兒功夫楊霖已經想好了怎麼圓場,所以笑而不語,目光卻看向了杜如晦。
杜如晦若有所悟,笑道:“玄齡兄不過是開個玩笑,賢弟此句似乎意猶未盡,不知有何深意?”
楊霖立身站起,雙手負在身後緩緩而行,努力表現出一身恬淡之氣。半晌,他纔對房杜二人說道:
“杜兄方纔說的詩爲心聲小弟甚爲贊同,如今興致盡了,與其狗尾續貂,不如戛然而止,留作餘味。小弟的這首長短句,說的卻不是什麼男女之情,跟李家娘子更是全無關係,而是聞得兩位兄長所遇有感而發。
人生若只如初見。當初二位兄臺與李二郎之初見,是何等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所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不過如是。小弟這個無緣親歷的後來者,都不由得心馳神往。人生如果總像剛剛相識的時候,那般的少年意氣、那般的一往無前、那般的相知相攜,該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可是理想終究只是理想,再堅硬的理想終究會被時間這個軟刀子磨圓、削平,甚至變得面目全非。如果理想都能如當初所願,又怎會‘何事秋風悲畫扇’?當初二郎發願‘江山作紙,萬軍爲墨,爾輩如筆,吾當執之’的時候,豈能想到後日之劫?可嘆二郎落得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結局,便有天大志向又能怎樣?
二位兄臺剛纔問小弟的志向如何,不是小弟故作玄虛,更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實在是不知從何說起。衆人皆雲亂世將至,這亂世就意味着所有的規則和秩序都將被打破,我們習以爲常、視之爲理所當然的一些事情都將變得不可預知、不可琢磨。不必說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吃飽肚子、保全妻子兒女、有一間破屋遮風避雨都成爲奢求時,太平時節所謂的志向、理想不過是一朵飄渺天外、可望而不可及的浮雲罷了。這亂世如刀,人命如草,小弟實在不敢說大話,免得將來兌現不成,二位兄長埋怨小弟‘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如果非要問小弟有什麼志向,那麼小弟的答案只有兩個字,那就是活着。如果這個目標能實現,那麼小弟的下一個理想是好好活着。不知二位兄長是否失望?”
……
房杜二人沒有給他答案,而是沉默良久之後離開了。楊霖來不及多想,因爲天色已晚,長孫順德的餞行宴即將開始。
楊霖上輩子就有沒事喝兩杯的習慣,所以酒量不錯,中度白酒喝上半斤不過微有醺醺之意而已。這輩子他扛着一副古人的身板,但是二十一世紀的胃卻似乎跟着他的靈魂一起穿了過來,不過他還是受不了這年頭的所謂美酒。那滋味就好像你抽慣了烤煙,突然改抽混合型,感覺味道都是臭的,誰能受得了?所以沒多會兒工夫他就被灌得頭暈眼花、哇哇直吐,還被以長孫順德爲首的元謀繫好通笑話,未過三巡便狼狽而逃。
他難受得要命,搖搖晃晃的走向後宅打算睡覺,誰想還沒進門就被一個小兵攔住了。他煩躁的剛想把這個小個子扒拉開,一個脆生生、清爽爽又充滿嬌憨之意的聲音鑽進了他的耳朵:
“你就是楊霖哥哥嗎?”
哎喲!聽這動靜就是個小美女啊!小美女可比任何解酒藥都好使,楊霖立馬胃不難受了、腦袋不迷糊了、更不想睡覺了,而且耐心指數直接爆表。他定睛一看,這哪裡是個小兵啊,分明就是個冒牌貨:一頂皮盔大到乾脆就扣住了整個小腦袋,連嘴巴都不能倖免,兩隻小手拼命的託舉着,才露出半拉眼睛。一件最小號的隋軍制式軍服不是穿、而是像個面口袋掛在她那單薄的小身子上,楊霖耳邊簡直都要響起叮裡咣噹的晃盪聲了。這分明就是個小孩子啊,她是怎麼混進他這個兵馬統領重兵把守的內宅的?
楊霖蹲下身子,一把把那個千斤重擔一般頂在小姑娘腦袋瓜上的皮盔扯掉,然後……他就驚呆了。
他見識過的幾個美女中,單講相貌用一個字來形容,那麼小七就是“萌”,李蔓珞是“媚”,李秀凝是“俏”,而這個不知名的小姑娘的長相已經到了讓他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的程度。
她看上去也不過十一、二歲,身條兒像剛返青的柳枝一般青澀,卻已經稍有婀娜之意,臉蛋像剛冒出來的花骨朵還在斂芳蓄色,卻給人以幽香暗度的驚喜。她清瘦的小臉不過巴掌大小,下巴尖尖的,眉毛彎彎的,眼睛大大的,鼻子俏巧,嘴巴巧俏,讓人想不出用什麼詞彙讚美,又挑不出任何毛病。尤其是她精緻的五官輪廓顯得比十七八歲的少女還要深邃,小小年紀已經有了丘壑涇渭的痕跡,若是再年長几歲,怕是世間又要多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紅顏禍水啦。
楊霖嚥了口吐沫,爲自己對這麼一個幼齒的小丫頭都動了心感到有些羞愧。他平靜了一下,擺出一副知心大叔的模樣,笑眯眯的說道:“我就是楊霖哥哥,小妹妹叫什麼名字呀?”
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得很開心的樣子,雀躍道:
“我姓長孫,楊霖哥哥可以叫我嫣兒,叫觀音婢也行!”(注1)
姓長孫!還叫觀音婢!楊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這是長孫皇后啊!長孫皇后那是什麼人?千古一後啊!中國上下五千年,皇帝換了好幾百個,皇后弄不好能有上千個,皇妃更是成千上萬,但是哪位敢說能把皇后這份工作做得比長孫更好的?楊霖上輩子作爲一所三流大學歷史系的四流學生,眼光卻不低,女皇都沒看上,就崇拜長孫皇后。在他心目中,長孫的形象就算趴在她娘懷裡吃奶也都得吃得雍容華貴、穿着開襠褲滿地和泥玩都得和得母儀天下、跟人打架都得打得溫良嫺舒、抱根大骨頭猛啃都得啃得端莊淑婉……哪想到他親眼看到的長孫皇后竟是個美得冒了泡、萌得受不了、嫩得捏出水的小蘿莉?
好吧,長孫皇后也不是跟孫猴子一樣從石頭裡蹦出來就能大鬧天宮的,人家也得慢慢長大不是?可是說好的雍容華貴、母儀天下、溫良嫺舒、端莊淑婉什麼的呢?楊霖從頭到腳把長孫嫣兒看了個遍,也沒有發現一絲蹤跡。
莫非是重名了?
小姑娘被楊霖看得有點害怕,怯怯的問道:“楊霖哥哥,你在找什麼?”
“哦哦,沒什麼。嫣兒啊,你怎麼跑到楊霖哥哥家裡來啦?沒有大人帶你來嗎?”楊霖一直覺得觀音婢這個名字怪怪的,幸好還有另外一個叫起來比較順口。
誰知小姑娘一聽這話就委屈上了,眼淚噼裡啪啦的往下掉,嗚咽着說道:
“哥哥說爹爹和孃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很久很久以後纔回來(注2),二兄把哥哥和我趕出家門,舅舅說等我長大了就要嫁給世民哥哥,所以哥哥和我就被送到了晉陽。
然後世民哥哥就生病了,李淵叔叔又想把我嫁給元吉弟弟,說是什麼沖喜?不過元吉弟弟不喜歡我,說我是災星,還打我罵我,嗚嗚……族叔逼着我嫁,哥哥不同意,就偷偷帶着我跑出來,說楊霖哥哥會收留我們……”
小姑娘的哭訴可把楊霖給心疼壞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惡狠狠的說道:“楊霖哥哥當然收留你們,誰敢把你搶走,老子揍死他個狗丨娘丨養的!”
“楊霖哥哥說髒話了!”小姑娘破涕爲笑,然後又有些怯怯的問道,“他們總是想把我嫁來嫁去的……族叔說我要不嫁給元吉就要把我攆出李家呢!那我現在是不是要嫁給楊霖哥哥呢?我不嫁給楊霖哥哥也會被攆出去嗎?”
楊霖被長孫嫣兒的邏輯繞得一口氣沒接上差點憋死,咳嗽了好半天才緩過來,豪氣干雲的說道:“嫣兒只管在楊霖哥哥家裡快快樂樂的長大!等嫣兒長大了想嫁誰就嫁誰,不想嫁人就誰都不嫁!楊霖哥哥養你一輩子!”
小姑娘的眼淚還掛在臉蛋上,卻已經跳着腳拍着小巴掌歡呼起來,看得楊霖一陣的心酸。突然,他又想到了點什麼,趕緊問長孫嫣兒:“嫣兒,你哥哥跑哪去了?”
楊霖這一問,長孫嫣兒又委屈了,嘟着小嘴說道:“哥哥和我是偷跑出來的,小猴和小牛把我們藏在馬車裡。結果到了山上,這兩個傢伙就不知道跑哪去啦!哥哥和我只好偷偷摸摸的跑到這裡等你。從下午到晚上,你總是不來,我餓得受不了啦,哥哥就給我偷吃的去了……”
千古一後餓肚子,凌煙閣功臣之首偷吃的,長孫兄妹遭遇之慘足以讓楊霖鞠一捧同情之淚了。他大吼道:“雄闊海!楊壽!小七!李蔓珞!有喘氣的沒?給我端盆吃的出來!”
……
新建的磨坪山統領府分前後兩個部分。前院是工作區,相當於官署,山上隨便誰有事都能進。後院是楊大統領的私宅,閒人免進那是必須的,而且自從李蔓珞和小七領着新發下來的十幾個婢女耀武揚威的住進去之後,把所有的僕役都轟到了前院,連雄闊海和楊壽都不能倖免。現在後宅裡連只蒼蠅怕都是母的,所以聞聲而來的只能是一羣鶯鶯燕燕。
小七是個好孩子,聽說這個小妹妹餓壞了,立刻打開她的百寶囊,所有好吃的任其挑選。話說這丫頭沒事就愛往身上藏吃的,弄得衣服髒兮兮,味道還不好,楊霖就幫她用厚牛皮縫了一個大口袋讓她隨身揹着,好吃的可以放在裡邊隨時取用。於是這個大口袋就成了小七的百寶囊,從不離身。
“哎呀呀,這是你從哪裡勾搭來的小妹妹,長得可真招人稀罕哪!”李蔓珞一邊假情假意的招呼着長孫嫣兒,一邊咬牙切齒的掐楊霖。
“你輕點!你瞅瞅這丫頭纔多大,到了可以勾搭的年紀了嗎?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楊霖對李蔓珞這種閒着沒事滿世界找醋吃的愛好很不以爲然。
“嗯,起碼有十二歲了,可以嫁人了!”李蔓珞仔細打量着正在抱着一塊桂花糕猛啃、還能啃出萬種風情的的長孫嫣兒,危機感越來越強烈。
楊霖聞言差點閃了腰,剛想要收拾一下這個醋娘子,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怒吼:
“不許打我妹子的主意!”
注1:長孫皇后的名字史書很不負責任的沒有任何記載,只留下觀音婢一個小字,感覺怪怪的。後人爲其杜撰的名字中,比較通用的是長孫無垢,但是無論古今女子與同輩兄弟共泛一個字的情況並不多見。作爲這個故事中的第一大美女,作者描寫這個人物時想到了王語嫣……故取了一個嫣字。各位看官莫怪勿噴,多謝。
注2:長孫皇后親母當時未死,此爲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