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霖看到這裡都快哭了,滎陽無兵可守,王世充完全可以兵不血刃的進駐,這樣一來王世師和王世衡就可以棄守莆田、原武甚至管城,只要留下一萬人守城,李君羨還是乾瞪眼沒奈何就是過不去。而丘師利只有一萬人,汜水、陽城、鞏縣、嵩陽、百花谷哪個都不能丟,他匆忙上陣,能守住幾個?丟一個就全完蛋!那麼指望李仲文?這貨的兩萬人還玩命的從澠池往東都趕呢,那也是快兩百里地,不比王世充的路程近,沒準等他趕到了,王世充都進城了!東都還有啥可指望的?難道還指望房玄齡、祖君彥他們的老胳膊老腿,還是指望那一萬女兵?
房玄齡的信到此戛然而止,楊霖也徹底絕望了,但是無論如何路還得趕,而且還得玩命趕,畢竟他有仨老婆還在東都城裡呢,無論如何也得把老婆搶出來。
楊霖二話不說就要翻身上馬繼續趕路,卻被盧少陵伸手攔住了。楊霖哪有心思跟他廢話,掄起馬鞭就要打,卻聽盧少陵大叫道:
“主公莫急!卑職這裡還有一封信……”
楊霖差點被這貨氣瘋了,不管不顧的掄起鞭子一頓猛抽,直到被看不過眼的李秀寧攔住才罷休,但還忍不住罵道:
“你他孃的是大喘氣還是缺心眼,要不是看在你姐夫……你姐的面子上,今天我非抽死你不可!”
盧少陵一邊脫去外衫,從內衣夾層裡掏出一封寫在帛巾上的書信,一邊委屈道:
“房相千叮嚀萬囑咐,說卑職此來弄不好會被人堵截,一旦遭人挾持那五封書信儘可交出以保全性命,而此書則萬萬不可泄露,所以卑職先前纔沒有把這封信拿出來嘛!”
“靠!難道你姐夫不是讓你把信送給我的?有什麼不能拿出來的?”
“嘿嘿,卑職腦子笨,一時沒轉過彎來,該揍!嘿嘿……”
……
這封書信竟然是連着房玄齡的上一封寫的,而且一信之隔,事情竟然峰迴路轉——
滎陽竟然守住了!
楊霖就算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還有哪路兵馬能神兵天降的出現在滎陽堵住王世充。既然不是自己的兵,難道是友鄰的?翟讓他壓根沒指望;李密倒是夠得着來得及,不過他這位老丈人顯然想坐山觀虎鬥。如果楊霖能打贏王世充而且在勝局已定的情況下,李子雄百分百的會急吼吼的從潁川跳出來痛打落水狗,捎帶在楊霖這裡落個人情,說不定還能拿到什麼好處;要是王世充贏了,李子雄還會跳出來,不過這回就是趁老王立足未穩、折兵損將之際弄不好能名正言順的接收他女婿的地盤,再不濟也能收容楊霖的殘部,趁機擴大自己的實力;李淵這會兒工夫正爲他寶貝閨女的正妃位置跟他慪氣,弄不好連王世充來東都串門這回事都不知道;至於屈突通,就算他知道此事而且想幫忙,離那麼遠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那還能有誰呢?
幸好老房這回沒賣關子,直接告訴了他答案。
堅守滎陽、力拒王世充的居然是滎陽鄭氏!
話說上回老鄭家的家主鄭元壽將老祖宗千年智慧的結晶活學活用,想跟楊霖玩一出雪中送炭,並藉機上位,資助楊霖匡定天下,從而實現鄭氏復興的大業。沒想到秀才遇到傻大兵,楊霖這個二百五壓根就領會不到如此高深精妙的世家哲學,把老鄭家當土財主打發了不說,還下了三道法令差點讓老鄭家傾家蕩產。老鄭聰明反被聰明誤,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又氣又急之下一病不起,跟楊霖結盟這事就沒了着落。
回頭楊霖在東都又跟老鄭家打過一回交道,不過這回倒黴的是武德郡公、大理寺卿鄭善果——乾脆被被他綁爲肉票勒索錢財了!雖然楊霖此舉後來被諸臣所諫而罷,但鄭善果也因此辭官不做回了老家。
鄭家老哥倆後來談及此事,先是憤慨,繼而又覺得好笑,均覺得楊霖此子行事不按常理、非於常人,說不定真能在這亂世中闖出些名堂來。尤其是鄭善果,雖被楊霖綁了一回,老胳膊老腿的被折騰個不輕,卻莫名其妙的對他印象頗佳,屢屢勸說族兄鄭元壽再次嘗試着與楊霖接觸。鄭元壽對此也頗爲躊躇,一來楊霖現在是滎陽這塊地盤的主人,而且看起來還坐得挺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鄭家這種老牌士族更禁不起折騰。二來鄭家現在情況確實不妙,本就呈衰落之勢,又被打家劫舍了一回實力大損,若不有所變革必然大事不妙。
可是老牌士族畢竟有老牌士族的矜持和尊嚴,總不能剛被打腫臉又腆着臉往上湊,再加上東都甫定,楊霖忙得手忙腳亂,一時也不好見,所以鄭元壽雖然被族弟說動,卻也一時沒有什麼動作。
這事就這麼耗着,結果把王世充耗來了。
鄭家雖然實力大損,可是瘦死駱駝比馬大,不但親朋門生故舊遍天下,族中的商隊、店鋪等更是可哪兒都有,消息極其靈通。所以王世充還貓在樑郡沒露頭,鄭家便將其動向、目的打探得一清二楚。
鄭元壽聞之先是一喜,不管怎麼說他對楊霖還是有怨氣的,現在他樂不得想看看這小子的倒黴相。可惜還沒等他歡喜夠,鄭善果就給他潑了一頭的冷水。
鄭善果的話很簡單,就十幾個字:胡兒、再醮易姓之徒、背主無義之輩。
鄭善果對王世充的這個評價,在士族圈子裡是極其負面的,簡直到了可以將此人列爲非我族類、不相爲謀的地步。
士族門閥之所以在數百年間權勢熏天,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對抗皇權不是沒有原因的,比如說家世,比如說傳承,比如說幾乎壟斷了整個社會大部分的權力、財富、文化和輿論主導權。而自九品中正制確立尤其是五胡亂華之後,士族門閥的圈子愈發封閉,其標誌之一就是越來越注重血統。
就拿作爲最頂級門閥、山東士族的代表“七宗五姓”來說吧,隴西李的始祖李崇和趙郡李的始祖李璣分別是秦國司徒李曇的長子和次子;清河崔與博陵崔也有一個共同的先祖,即大名鼎鼎的季子,到了漢朝,崔業襲東萊侯爵,居於清河,其弟崔仲牟則另居博陵安平,至此開創兩房崔氏的煌煌家業;范陽盧氏出自姜姓,齊國後裔,世祖盧敖曾被秦始皇召爲五經學士,徒居范陽。始祖是漢末一代大儒盧植,即便在千百年後的唐宋分別受到配享孔子和追封爲良鄉伯的待遇;滎陽鄭氏的淵源前面說過,這裡不再贅述;最後一個太原王氏那就更牛叉了,姓氏系由爵位而來,意指“帝王之裔”或“王家之後”,要是追本溯源,人家還是黃帝的後裔,誰要敢跟老王家比血統,說他班門弄斧或韓門獻醜那都是輕的,那絕對是就是個大傻子。
所以要成爲頂級門閥,至少祖宗十八代往上數都得是聲名顯赫的大貴族,要是從中逮着一位曾當過貧下中農的也不行,哪怕這戶人家如今富可敵國、權可傾國,甚至打下江山當上了皇帝,人家照樣瞧不起你。而自五胡亂華之後,士族門閥雖然迫於大勢不得不與異族的統治者們打交道,爲了家族的利益入仕甚至嫁女的也不少見,但還是敷衍周旋的成分居多,在心裡頭其實比暴發戶更加看不上,其標誌之一就是愈發強調“華夏正朔”的血統淵源。
所以自北朝崛起、以鮮卑貴族爲主體的關隴勳貴集團就一直遭到山東士族的大力抵制,兩者之間尖銳的矛盾和衝突持續了百年以上大體源自於此。即便隋唐之後關隴集團因爲軍功掌握了政權,並在皇帝的扶持下對山東士族持續打壓甚至清洗也未能使其屈服,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貴爲千古一帝的李世民費了一輩子的勁,也沒娶到一個山東五宗家的閨女(古人講究同姓不婚,老李家又自詡出身隴西李氏,所以隴西李和趙郡李家的閨女他也不能娶——作者注),並以此爲憾。
所以王世充的胡人身份在鄭善果看來就是個致命的硬傷,而且無法迴避。老鄭家是沒落了,也確實需要藉助外力實現二次復興,可是也沒到不擇手段、不論底線的程度。要是老鄭家攀上一個胡人往上爬,先不論王世充靠不靠譜,起碼老鄭家的名聲至此就臭不可聞,再也別想在士族圈子裡混了。
至於“再醮易姓”和“背主無義”這兩個評價也很要命。在南宋理學成爲儒家正統之前,社會上對於女子改嫁普遍持寬容態度,但畢竟在男權社會裡對於父權的保護還是很嚴格的。女子再嫁無所謂,可要是把前夫的子嗣隨之易姓問題就嚴重了,這樣的孩子跟贅婿一樣地位是很低下的,甚至會被納入賤籍,通常情況下會毫無社會地位而且極度受人鄙視。而王世充原本姓支,其母改嫁後易姓爲王——本來就根不紅,這下子苗也不正了。
至於背主無義就不用細說了——老王根不紅苗不正,完全就是一社會渣滓,全憑楊廣簡拔於微末間,官至新豐縣公、右屯衛大將軍。在世人普遍的認識中,即便他再立下幾百次擎天救駕之功也無以回報君恩,而如今王世充在皇帝不知情的情況下悍然偷襲東都,已經形容背叛了,背主無義這塊招牌貼他身上也就再合適不過了。
鄭元壽並不傻,鄭善果的提醒立刻讓他明白過來了,這個王世充非但不值得投靠,而且對於鄭家非常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