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陽關下地域狹窄,弓箭手們密密匝匝的擠作一團纔給刀盾兵留出一條只夠兩人並行的通道,可是等到刀盾兵們衝上關下的那個大土堆,就立刻像洶涌的潮水一般漫延開來,轉眼間就要席捲到整個城關的各個角落。
幾十個勇敢的守軍再次衝上城關上的馬道,打算用早就準備好的滾木礌石反擊一下。可是城關下那些弓箭手可不是來當拉拉隊的,馬上就又是一波箭雨覆蓋上城頭,守軍們甚至來不及推下一石一木,就被遮蔽了半邊天空的羽箭所吞沒。
“待!”
躲在馬道反斜面的藏兵洞裡邊的李孝恭探出半個頭,雙目緊盯着距離城頭不過十幾丈遠的刀盾兵,單臂平伸壓制住了身後緊張到極點的士兵們。
“待!”
刀盾兵的前鋒距離城頭不足十丈,李孝恭依然不爲所動。
“進!”
當刀盾兵的大隊距離城頭不過五丈,十幾個尖兵已經從堵在城頭缺口的那堆亂石旁的空隙鑽出,竄上馬道的時候,李孝恭一聲令下,數百名被壓抑到極致的士兵口中發出變了調的、不知何言何意的吼聲,從藏兵洞中蜂擁而出,直撲馬道之上。
李孝恭帶着他的侍衛衝在最前邊,對幾名揮舞着刀盾撲上來的敵軍視若不見,直接撲到堵住缺口的那個巨大的亂石堆之後,合十幾人之力猛的將插在石堆下方的三根粗大的撬棍向前方推去。
城牆缺口的最高處與塌方形成的大土堆之間本就有一個大斜坡,這堆亂石雖然堵住了缺口,卻並不穩固,城關上下震天的吶喊,尤其是上千名刀盾兵向上攀爬引起的震動,早就引得數不清的小碎石紛紛墜落。現在再加上李孝恭他們用撬棍大力撬動石堆的根基,巨大的石堆終於堅持不住,轟然一聲巨響之後就垮塌了,並順着斜坡滾落直下。巨大的衝擊以及前些日子連綿的陰雨,甚至造成了本就不甚牢靠的那個大土堆的再次崩塌,滿天的泥土隨着巨石滾滾而落,整個大土堆在瞬間幾乎被削去了一層。
正在斜坡上悶頭往上爬的刀盾兵們還來不及反應,甚至不及驚呼出口,便被密密麻麻滾落下來的亂石砸得筋斷骨折,然後被隨之而來的山洪一般的泥土所掩埋。一路天崩地裂,一路血肉迸濺,一路殘肢斷首,千餘名刀盾兵幾乎全軍覆沒,連帶着城關下執行壓制守軍、掩護攻城的弓箭手們也跟着遭了秧。塗滿了鮮血、碎肉和骨渣的巨石滾下斜坡後餘勢不減,又衝向了本就因爲地勢逼仄擠得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的隊列,轉眼間又砸出一條條血肉衚衕,而因爲急於躲避逃命而死於相互踐踏的更是不計其數。
轟轟隆隆滾落而下的巨石直到衝進山澗、撞到山壁或是被堆積如山的屍體所阻才停止了這場毫無差別又毫無保留的殺戮。待得塵煙散盡,魯陽關再次恢復平靜之後,這塊土地已經變成了一個幾乎找不到任何活人、甚至找不到任何完整屍體的血肉屠場,瀰漫的血腥味讓人聞之慾嘔。無論是呆立在城頭的守軍還是僥倖躲過山坳逃得一命的王家軍士兵,都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面如死灰,心膽俱裂,整個戰場在足足一盞茶的時間裡,除了偶爾的傷病垂死前的慘叫,居然沒有傳出一絲的動靜。
距離魯陽關一里外的一座山腰上,在此觀敵瞭陣的王世惲臉色鐵青,緊握刀柄的手不知是因爲憤怒和還是因爲驚恐而微微顫抖。剛纔城關那轟然一響之後,他就明白他的行軍司馬統計傷亡數字的那本賬簿上又要多了兩千多個冷冰冰的名字,恐怕其中還少不了王素節、王旻泰兩個王家子弟。王世惲早就聽說楊霖用兵偏愛機巧,極擅詭道,沒想到這個李孝恭也是一路貨色,而且更加的陰狠狡詐。枉他王世惲坐擁百戰雄兵,偏偏不得不在這小小魯陽關的螺螄殼裡做道場,全身的力氣使不出,卻屢屢在陰溝裡不停的摔跟頭。
“給我衝!就算拿人命也給我把魯陽關填平嘍!我要他們死,統統都死!”
王楷之死,死於戰事受挫後的孤注一擲,王世惲還把他比作趙括。可是事到臨頭,他的選擇就跟他的遠房侄子一模一樣,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可是王世惲會笑話人不如人嗎?
不會。
因爲李孝恭真的沒有什麼力量能夠繼續阻止他了。魯陽關已經廢棄破敗絕不堪守,他拒敵於城下唯一的資本——也就是那堆亂石也只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而他的用於守城的五百精兵,現在還能喘氣的已經不足兩百。
李孝恭看着遠處正在集結、看樣子不攻下魯陽關誓不罷休的王家軍士兵,不由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太陽剛剛爬上天頂,距離援軍到達的時間還有一天半,可是他在魯陽關上終究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撤吧。”
無論如何,繼續堅守關頭除了徒添傷亡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不如撤到關後的險要地段逐次抵抗。不過魯陽關是魯山的制高點,關後的山勢陡然直下,王世惲本就人多打人少,現在又佔了居高臨下的便宜,關後能守多久李孝恭根本就不抱指望,只能是打到哪兒算哪兒了。
“少主您先撤吧,我和弟兄們還能再守一陣子。”
一個半邊身子被浸滿鮮血的麻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校尉一邊費力的將一塊人頭大的石頭推向城頭的缺口,一邊對李孝恭說道。
“就是,少主您先撤吧,弟兄們還能打,怎麼也得再給王世惲那個老小子幾下狠的,要不就算死了都沒臉去見列祖列宗。”
李孝恭周圍的士兵們也沒有像以前那樣令行禁止,對他的話照行不誤,而是繼續忙活自己的,壘石的、滾木的、搬運箭支短矛的,就是沒一個聽他的命令後撤的,相反還有幾個膽大的亂哄哄的附和着那個校尉的話。
而聽到“列祖列宗”這四個字,李孝恭也沉默了。
他很清楚他的士兵們是怎麼想的。
王世充糾集了滯留在江都的原府兵,組建了一支屬於自己的秘密力量,相較於王世充一手組建訓練出來、對其忠心耿耿但是名義上仍然隸屬與大隋和皇帝的江淮子弟兵,王氏族人更願意稱呼這支軍隊爲王家軍,將其認定爲王家的私軍。而實際上,這支王家軍更像是一支僱傭軍。
王世充收留了他們,供給他們飯食、衣裝,營地,使其不再風餐露宿、無須四處劫掠形同匪賊,還答應帶他們回家。而這些原府兵們所需付出的代價就是服從王世充的指揮,爲他戰鬥,這更像是一種等價交換的契約關係。而一旦王世充偷襲東都的目的達成,府兵們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鄉,雙方便兩不相欠,日後雙方再如何相處那是日後的事。畢竟府兵們既不是王世充的族人,也沒有賣身於王家,更沒有土地、家眷牽連,王世充沒有更多的手段制約這些人,這些人也沒有繼續爲其效力的義務。
而李孝恭手下的這些士兵則不然,他們纔是真正的私兵,自從被李淵派到李孝恭身邊的那一刻起,他們的一切便與這個形同叛出李家的二十三歲青年緊緊的聯繫在了一起。
他們中的少數人是李家的遠親或是同鄉。李淵自打他的祖父李虎自稱西涼武昭王李暠後人之後,就一直自詡爲隴西李氏的一支,隴西李氏雖然從沒承認這事,但也沒否認過。所以李家雖然給自己找了很牛叉的祖宗,但是畢竟崛起不過才三代而已,所以家族的規模並不大,就算把遠得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甚至鄰居同鄉都算上,與同時期的頂級士族相比還是遠遠不如,所以李淵只給李孝恭派來的百餘人,這些人基本都擔任着他這支私軍的中下層軍官,是李孝恭的心腹和這支軍隊的骨幹,比如說在鬼見愁一夫當關的那個重甲壯漢和這個重傷仍要堅持戰鬥的校尉。
剩下的大多數,其實就是李家的家奴。自打李虎發跡,李家三代顯貴,李淵就算慫成那個德性、被皇帝猜忌得幾乎朝不保夕,腦袋頂上依然頂着大隋世襲唐國公的爵位。楊堅在位時,李淵就歷任譙、岐、隴三州刺史,楊廣即位後,又先後擔任滎陽和樓煩太守,長期大權在手,再加上他善於籠絡人心,御下寬厚,使得他人望大漲的同時,也給李家聚斂了大量的財富、土地和人口。尤其是在李淵立足河東成爲一方諸侯、擁兵二十多萬震懾四方之後,給李家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成了當地第一大族,佔據了數千頃良田,依附於李家的田戶有數萬人。
因爲戰爭、貧困等原因失去田地的農民賣身大戶人家以求得生存在此時是很普遍的事情,即便是有些產業的農戶爲了逃避賦稅徭役、減輕生活負擔把土地田產、甚至全家老小都賣給大戶的事情也不稀奇。畢竟歷朝歷代老百姓都是這片土地上最弱勢的羣體,唯有在強者的庇護和照應下才能生存,哪怕這些人對他們的壓迫欺榨不亞於亂匪,可總有個安定日子可過不是?既然大隋現在已經名存實亡,那麼投靠大族、尤其是像李家這樣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頂級豪門就成了他們的不二選擇。
所以哪怕他們不是李家的親族,卻不得不爲李家賣命,畢竟他們的父母妻兒還要指着李家才能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