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後,段志玄接到了安壽的回報,頓時頭大如鬥。他親自審訊了兩名戰俘和那個婦人,確認了安壽所報屬實之後,當機立斷派出了幾路紅旗信使,每人攜帶三匹戰馬,一路換馬不換人,就算把人馬都累死也得按期把消息送到。
其中兩路信使分赴襄陽和房陵的深山老林去追還在趕着猴子找路玩的侯君集和達奚莫熊。按照軍職段志玄並無權限指揮這兩路兵馬,但是現在根本來不及再找堯君素或李孝恭請示命令,所以段志玄便將他所獲取的情報以及他所準備採取的行動通報了這二位,剩下的事由侯君集和達奚莫熊自行定奪。
另兩路信使分赴內鄉和南陽,給杜如晦、堯君素和李孝恭報信,尤其是李孝恭。王世惲通過舂陵之後,兵鋒所指的就是南陽城,而李孝恭手下的三千親兵幾乎是東都以南唯一可堪一戰的兵馬,萬一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王世惲包了餃子,那麼東都幾乎就完蛋了一半。所以段志玄給這路信使下了死命令,不管他們是上天還是入地,三天之內必須趕到南陽,否則定斬不饒。
最後一路信使不用說了,直奔東都,給他那個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的主公楊霖報信。
送走了各路信使之後,段志玄立即命令大軍開拔,放棄早成一片廢墟的舂陵,轉頭向東直奔湖陽。段志玄用兵不像侯君集那樣花樣百出,也不像張亮那樣避實就虛,就跟他這個人一樣,對自己狠,對自己的兵狠,對敵人更狠。雖然他被王世惲落下了三天左右的行程,但是他算定王世惲不敢大張旗鼓的趕路,只能跟做賊似的曉伏夜出,所以他晝夜不休的追,就算在南陽趕不上,武川也能趕上,就算武川也趕不上,淯陽和襄城交界處的魯陽關附近地勢險峻,大軍難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襄城境內追上王世惲。再說李孝恭能征慣戰,麾下的三千兵馬也不是泥捏的,就算正面阻擊、以寡擊衆難見成效,對王世惲進行一些牽制、騷擾問題還是不大的。而且段志玄相信李孝恭也一定會發現魯陽關的價值,必定會退至此處堅決阻擊,給他的尾隨追擊創造機會。
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只是強調糧秣輜重對於軍隊的重要性而已,其實走在大軍前邊的,永遠是倒黴的探子。這回段志玄面對着立下了大功,但是自打回來就一直沉默少言的安壽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把他派了出去。只不過段志玄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這個年紀並不比他小多少、來歷身份也頗多蹊蹺的年輕探子意味深長的說道:
“你的運氣一直不錯,而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運氣。”
安壽一直覺得自己倒黴透了,現在居然被當成了福星,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可是他別無選擇,如果有選擇,他早就跑了,就算早先沒跑,一天前在山谷裡的時候也該跑了。
可是他跑的掉嗎?就算他如今的身手已非一年前那個孱弱的少年書童可比,可終究改變不了他身在奴籍這個事實。天下之大,身爲一個逃奴卻無處容身,哪怕是一個身手高強的逃奴。去舉報那個人嗎?如果說一年前他這麼做了,或許還有點作用,可是如今呢,那個人坐擁數郡之地、十餘萬兵馬、數百萬治民,就算有人信了他的話,又有誰能動得那人分毫?哪怕就算皇帝出面也沒用吧。
所以安壽老老實實的牽起他的戰馬,更換了一把橫刀,補充了一些箭支,就帶着他的小隊出發了——因爲此次立下大功,安壽終於被段志玄升職了,成了他那支探子小隊的十夫長。
穿過唐子山前往舂陵和湖陽走的其實是一條路,區別就在於出山之後一個向南一個向北而已。如今安壽他們走的是前幾天已經開出的那條路,所以行進速度大大加快,不過一日工夫就來到了湖陽城下。
此時的湖陽城,已經成了一片人間地獄。王世惲拿下舂陵之後,再次派出輕騎,目的就是包抄敗兵和逃民的後路,防止消息走漏,使得東都方面有所準備。這次不同於義陽,也不知道該說是王世惲的運氣太好還是舂陵的軍民運氣太壞,舂陵到湖陽之間居然難得有一條還算不錯的官道,於是王家軍的輕騎兵們輕騎急進,除了個別像被安壽俘虜的義陽督尉那夥人那樣逃入深山的以外,一路上被王家軍撞見的人等,不分軍民、不分良莠,統統被斬盡殺絕,這條被舂陵軍民費心費力打通、維護的官道,就成了他們的一條死路、血路。
等到了湖陽城,不過百餘的守軍連王家軍騎兵的一次衝鋒都沒擋住就全軍覆沒,接下來等待闔城百姓的,就是一場血腥的屠殺。
當這些王家軍的軍卒還是一名大隋的府兵的時候,別說在大隋的土地上,就算是在異域別國,要是敢於如此這般不分良善的屠戮百姓、婦孺,不用朝廷的御史一本參死他們,就連軍法都逃不過。仁壽元年,尚書左僕射楊素率軍北上討伐跟大隋作對的突厥達頭可汗,以數萬之兵大破突厥騎兵十餘萬。大勝之後的楊素志得意滿,腦子一熱縱兵大掠三日,屠戮突厥戰俘、牧民上萬人,姦淫劫掠之事更是無數,結果被時任御史大夫的張衡一本參到御前,嚇得楊素連上數本請罪奏摺,連斬軍中爲惡最著者數百人,就連回師京師後也不敢循例走朱雀大街炫威誇功,只能偷偷的從側門溜進宮裡繼續向皇帝請罪。其時楊素因爲一力協助楊廣登上皇位正得寵,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兩,可就是因爲此事不僅大勝無賞,還遭到了輿論、尤其是皇帝的厭棄,其後來爲楊廣所忌、所棄,最終鬱鬱而終,不能不說與此事有着莫大的關係。
由此可見大隋軍法之嚴苛,這些前府兵們即便在大隋之外征戰都一直老老實實的,更不用說在大隋的土地上,面對的還是跟自己同源同種的大隋百姓。可是如今,他們已經不再是府兵,大隋拋棄了他們,皇帝拋棄了他們,他們只是一心想歸鄉、同時爲自己的恩主效一時之力的一羣私兵而已。大隋的軍法管不着他們,曾經的信仰、執念和抱負如今也一文不值,所以當他們的主將王世惲從牙縫裡擠出“殺無赦”三個字之後,潛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獸性和慾念噴薄而發,再也不可抑制。
所以安壽在湖陽城看到的,就是這羣已經紅了眼睛、失去了人性的王家軍士兵制造出來的修羅場。滿城都是映紅半邊天空的的火光,遍地都是殘缺不全、奇形怪狀的殘屍斷肢,不時可見全身不掛寸縷、目光呆滯的女人,或抱着嬰孩那小小的屍體,或伏在早已氣絕的丈夫身上,對安壽他們的出現毫無察覺。一座座民居上向外噴吐着烈焰的窗口和門洞,彷彿就是那些獸兵瘋狂獰笑的猙獰的面孔,向着這隊遲到的士兵發出猖狂的得意的嘲笑。
探子隊沒有新兵,就算有也早就死光了。對於戰場上的老鳥,他們早就習慣了鮮血和屍體,卻從沒有見識過這樣悽慘的景象。跟在安壽身後的胖子已經從馬上跳下去開始瘋狂的嘔吐,其餘的士兵也都面色蒼白,不時的乾嘔。而越往城內走,血腥氣就越濃重,所見所聞也越發的刺目,就連一直忍着胃中的不適強作鎮定的安壽也撐不下去了。他打算留下兩名士兵在此作爲接應,剩下的人等快速通過湖陽繼續追蹤,可問題是,所有的士兵寧可抗命,也不願在這個血肉殺場裡再停留片刻。
安壽新官上任,以前除了有過跟在楊霖身後狐假虎威的經歷以外,他沒有任何辦法處理這樣的事情。沒奈何之下,他只得強令有些懦弱的胖子跟他留下,而剩下的人甚至不等他下令,便逃也似的快馬加鞭向北方追去。
安壽是同安郡懷寧人,開皇二十年李英林於熙州叛亂,戰火席捲了安壽的家鄉,他的父親也被裹挾進叛軍之中。其後時任內史令、越國公楊素奉旨下江南平叛,不過數戰之下便平定了叛軍,其後楊素下令鎖拿叛軍餘黨,安壽的全家被認定爲附逆之賊,父母兄弟皆被斬首,時年僅有四歲的安壽被楊素收爲私奴,後又轉送到了安家。雖然當時安壽尚在稚齡,對世事一片懵懂,可是那同樣充斥着血與火的一幕卻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他生來懦弱的性格以及在卑賤中求生成長養成的油滑,讓他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從不敢有半分表露出來。
湖陽的慘狀,讓那一幕在他的腦海裡重又變得栩栩如生,這本應讓他對自己曾經的主人更加充滿了仇恨——畢竟他所有的親人都死於那個人的祖父。可是他無意間發現的、也差點改變了他命運的那個大秘密,卻讓安壽對此更加的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