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氏今年四十五歲了,雖然火爆依舊,畢竟年紀不小了,李玄霸要是想跑,擱一百個竇氏也攔不住。可是李小三就算拿腳後跟也能把這事想明白:他老孃這頓揍絕對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而且不跑無非是皮肉遭點罪,跑了弄不好得脫一層皮!所以他立刻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連手指頭都不敢動上半分。
李玄霸一進屋,他老子李淵簡直是如蒙大赦:竇氏雖然對老公和閨女辣手無情,但是當孃的難免都偏向兒子,尤其是小兒子。像李小三這樣既是兒子又是小兒子,而且還是自小命苦經歷坎坷的,哪有不讓當孃的疼到骨頭裡的?雖然竇氏一旦操練得高興起來就六親不認,李小三也沒少被揍得吱哇亂叫,但是悲慘程度畢竟沒法跟老公和閨女比。現在李小三吸引了竇氏的全部火力,李淵和李秀寧弄不好能逃過這一劫,所以兒子要捱揍,李淵這個當老子的反倒很高興。
可是還沒等他咧開嘴,李玄霸這個不孝子又把火點到他頭上來了:
“阿孃,孩兒可不是有意打擾您和阿爺那個……啥哈,是老裴和老溫收到了急信,他倆找不到阿爺,又不好進後宅,就託孩兒給送過來。孩兒一時大意忘了敲門,打擾了阿孃和阿爺那個……啥,不是有意……唉呀,救命啊!”
李玄霸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一口一個“那個啥”,竇氏又氣又羞,恨恨的連踹了他好幾腳。話說就憑竇氏的力氣,在沒有武器加持的情況下,連給李玄霸撓癢癢都算不上,不過李玄霸嚎得那叫一個慘,就算被人在身上捅幾個窟窿都不見得能叫得這麼響亮。
竇氏被兒子的慘叫弄得有點心軟,可是餘怒未消之下又想回頭拿老公當出氣筒。不過李淵跟她夫妻作了二十年,哪還有不清楚她的心思的道理?趁老婆那沒轉過頭來,一巴掌拍在兒子頭上,佯怒道:
“什麼老裴老溫?這是你能叫的?那都是你的叔伯輩,是誰把你教得這麼粗俗無禮的?”
“還能有誰?”李玄霸捂着腦袋一臉的委屈,還偷偷瞄了他老姐一眼之後才解釋道,“就是我三姐夫唄,他成天老房老杜的亂叫,對了!他還叫你李老倌,我都是跟他學的!”
李淵沒少跟楊霖打交道,這些事他當然知道。不過他知道竇氏對這個女婿一向印象不佳,眼看老婆聽了這話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似乎又有暴走的跡象,他趕緊又舉起巴掌準備教訓一下李小三不學好。可是還沒等他動手,有人卻比他下手更快,噼裡啪啦一頓拳腳揍得李玄霸嗷嗷直叫,不過這回李小三可不是裝的,揍得是真疼啊!
下手的正是李秀寧。以前楊霖嘴上沒把門的說了他們老李家的壞話,肯定得被她揍成狗,現在親弟弟打楊霖的小報告,她一樣下手不留情。不過這會兒她肯定忘了這一衝動就不計後果的性子是遺傳誰的——她親孃竇氏還杵在那兒呢,而且被氣得全身直抽抽: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竟然爲了一個外人揍自己的親弟弟,這不是要上天的節奏嗎?
這下老李家更熱鬧了:親孃揍閨女,閨女揍弟弟,弟弟抱着他老爹的大腿嗷嗷叫,老爹扎煞着雙臂跟護犢子的老母雞似的一會兒想護住閨女,一會兒想護住兒子,結果哪個都護不住不說,滿屋子亂飛的拳腳倒是十之七八都招呼到了他的身上,那模樣看上去悽慘極了。
總算還是兒子有良心,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拍到揪住他不放的老姐手中,大叫道:
“別打啦!三姐,這是我姐夫的來信……”
小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李秀寧拿着那封薄薄的書信有些發呆,竇氏立刻瞪起眼睛也對那封信虎視眈眈,而李淵則神色一變,迅速從一副受氣包老公和父親的嘴臉轉換成一個擁兵自重、雄霸一方的梟雄所該有的沉穩肅重之態。
“……給阿爺的。”李玄霸成功的從戰場中心逃脫出去,這才小聲的把話說完。
“拿來!”
李淵板着面孔朝李秀寧伸出了手,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感情。
李秀寧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封信交了出去。
李淵展開書信,只有薄薄的一頁紙而已,而且以李秀寧對楊霖那筆爛字的瞭解,他要是能在一張紙上裝下二十個字都屬於超水平發揮,可就是這麼寥寥的十幾個字,李淵卻足足看了一盞茶的時間還沒夠,而且眉頭還緊緊的皺成了一個川字。
別看竇氏平時兇悍霸道,可是她很分得清公私輕重,所以才能讓李淵對她始終敬重有加。此時她雖然也很想知道楊霖那個混球想幹些什麼,卻始終按捺着性子不聲不響,生怕驚擾了李淵的思路。
許久,李淵放下了那張信紙,眉頭卻擰得更緊了,臉上的神色更是複雜,似有疑惑、有憤怒、有悔意……好像還有點欣慰?
“夫君,可是前方的軍情發生了什麼變化?”
竇氏一改方纔的兇悍,小心翼翼的問道。
李淵搖了搖頭,沒有回答竇氏的問題,反而將目光轉向了李秀寧。經過剛纔的一頓折騰,李秀寧有些衣衫不整、釵橫鬢亂,不過他這個倔強的閨女仍然努力保持着她的驕傲,身子站得還是那麼直、那麼穩,像一柄劍,更像一支矛,一身最能體現女子秀美身姿的襦裙竟被她穿出了堅胄重鎧的厚重感,透出勃勃的英氣。
李淵搖了搖頭又長嘆一聲,將臉上的肅重之色斂去,溫言道:
“摩訶室利,阿爺今日前來其實就是想和你談談,談談你的想法,再談談你的那位夫君。”
李淵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這地方是沒法呆了,要是剛纔的大亂鬥再持續一會兒,估計這座小樓都得塌了。所以他就拉着老婆和女兒上了樓,李玄霸本想開溜,卻還是被他娘拎着耳朵也跟着過來了。
經過三百多年胡族的統治,秦漢時期嚴格的禮法規矩僅在世家大族中還被遵守,不過李家是個例外。這不僅因爲李家有着濃重的胡族血統和習俗,而且李淵對家人極其愛重,更不願被這些生硬冷厲的規矩疏離隔閡了家人的關係,所以只要沒有外人,李家最大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就像此時李淵很隨意的走進了竇氏的臥室,坐在老婆的牀榻上,還把閨女拉到了自己的腿邊安坐,而李玄霸早就沒了在外人面前威風霸道的模樣,而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偎在竇氏的懷裡。
“乖女,阿爺知道把你關在家裡你不高興,可是你也知道,阿爺最疼的就是你。你大姐秀茹嫁給了馮少師,跑去了京師幾年都回不來一趟,你二姐秀雲更是跟竇誕那個混蛋跑去了河西,自從嫁出去就沒見過她的影兒,阿爺想起她們心裡像刀割一樣難受,更何況是你?先不說你要是嫁到了滎陽就不回來會怎麼樣,就說前幾個月你不在家,阿爺多少個夜晚徹夜難眠,尤其是你那個好勇鬥狠的性子,怎麼能讓阿爺不擔心?楊霖那個小子顛三倒四的,能照顧好你?萬一你有個好歹,阿爺還能活下去嗎?”
李淵的話固然有誇張的成分,卻也不乏真情實意,不光說得他自己眼泛淚光,竇氏的眼淚怎麼抹也抹不乾淨,李玄霸紅了眼睛,李秀寧更是再也撐不住那副強作堅硬的外殼,大哭着撲倒在李淵的懷裡。
“好啦好啦乖女,不要哭啦,咱們繼續說。自從你大姐二姐一嫁不回之後,阿爺就暗下決心,絕不讓咱們一家人再分離。我李家家大業大,如今更是兵強馬壯,雄霸一方,就算阿爺的乖女找了個有大志向的女婿,難道留在阿爺身側還沒了他施展的餘地?你說楊霖這孩子,阿爺與他雖然有點小糾葛,卻自認從未有對不起他之處,爲什麼非得遠走自立呢?留在阿爺身邊有什麼不好?”
李淵東拉西扯了半天,充分調動了全家人包括他自己的感情之後,終於轉向了正題,那就是他最關心的問題:楊霖到底對他是個啥看法?
李秀寧依然伏在李淵的手臂上抽噎,卻就是不肯吭聲。李淵等了好半天,等得都有點發困了,正要開口追問,李秀寧卻說話了,而且語氣很堅定: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阿爺,楊……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就沒正經過……阿爺您也知道,女兒對那些男人的正事從來沒關心過,就算他曾經說過什麼,女兒也沒放在心上,確實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乖女,你再想想,仔細想想,這事對阿爺、對我們李家很重要!”
“嗯……以我對他的瞭解,他的真實想法應該對長孫無忌說過,除此之外連房喬、杜如晦或是對他最忠心的祖君彥可能都不曾說過。如果我問他,他應該會說,可是我沒問過啊?阿爺您也知道,女兒最不耐煩這種說出來讓彼此都不自在的事情,寧可視而不見……再說他這個人,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他自己不說,誰也猜不出來他想幹什麼。”
“爲什麼他會告訴長孫無忌而不是房玄齡他們?連祖君彥都不行?”
“他能告訴長孫無忌是因爲嫣兒啊!就像我問了他也會告訴我一樣,因爲他視我們爲家人啊!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很像阿爺,爲了家人他什麼都肯做的,所以女兒才願意……嫁給他。”
“是這樣啊……”
李淵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