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寢宮內, 燭火輝煌。
蕭城傲坐在書案前，目光不是投向層層紗幔後的龍牀。濺着血漬的明黃龍袍始終不願換下，他終於折斷了齊顏的羽翼, 親手。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沈醉於白梅舉世無雙的暗香；不知從何時起, 他喜歡上了血腥的顏色, 記憶中, 那是他親手在齊顏臉上劃開的一道殷紅……
記得見到齊顏之後，他便開始頻頻回憶幼時的點滴，那種睨視天下的尊貴。驟然想起, 彼時他怎般操控着別人的命運。那日看着比武場上的齊顏，他便開始想象君臨天下, 那種手握世人生死和命運的隨心所欲。也許他從那一刻就在開始期待, 期待操控齊顏的命運……
可是這個男人似乎永遠不能屬於他, 彼時有谷映塵，現在有駱天涯, 每一個，都不是現在的他能夠匹敵的。如果註定得不到齊顏，他又開始想，親手摺去他的羽翼吧，在他身上劃上屬於自己的痕跡, 想着怎樣才能讓他痛到永世不能忘記？就像谷映塵那般, 忘不了他。
做了之後又想, 還是徒勞吧？那一刀, 砰然而斷的經絡不在齊顏心上, 痛過之後會痊癒，痊癒之後便會慢慢忘了……
身爲一個武將, 最重要的是什麼？蕭城傲望着不遠處桌上的錦盒，那裡放着一柄熠熠生輝的銀槍，流光溢彩。
殿外兵器相接的聲響將蕭城傲拉回了現實。只有秦鳴劍把守的寢殿，能闖到此處的，只有那個人……
他站起，深深地望了龍牀一眼，緩緩步出。
“皇上。”看到蕭城傲，秦鳴劍收手，向後退去。
“玄王殿下。”蕭城傲淺笑。
“他呢？”駱天涯皺眉，因他龍袍上的血漬。
“無恙。”他道。“玄王，我們談一宗交易如何？”
“用齊顏？”駱天涯挑眉。
“正是。”
“你且說。”
“十年之內，伏羲國與千日國之內絕無戰事。朕想，這個條件，清陽王也會應允。”蕭城傲目光掠過駱天涯身後的樓丞。“當然，憑你二人的本事自然能將他帶走，但朕也在想，你們是想要活着的齊顏，還是死了的。”
蕭城傲語未畢，寢殿四周瞬間火光通天。圍住帝王寢殿的弓箭手立於牆頭，人數達百人之多。
樓丞額上的青經跳動，握着□□的手掌“咯咯”作響。
“你也當考慮清楚，是想要三條命，還是想要才坐了一天的龍椅。”駱天涯輕鬆應對。“三個時辰內本王若未歸，城外三十二騎與齊家將便會聯手攻城，想來你最是清楚他們的實力。另不出數日，伏羲國與西樓國也將大軍壓境。”
“所以，玄王應當應承朕的條件，互利雙贏不是嗎？”蕭城傲眉目飛揚，絲毫未見緊張之色。
殿內響起細碎的聲響，燈火通明的寢殿內，飛揚的紗幔在窗上投下一層層晦暗不明的光影，似張牙舞爪的妖獸，投在窗上一摸人影緩緩朝門口走來。駱天涯的目光急切地投向門口。
齊顏緩緩步出，凌亂的白髮在夜風中肆意飛舞。他臉色較之樓丞更加蒼白，但脣角卻笑意肆然。被他視如生命的銀槍牢牢地握在他的左手，他的步履稍顯吃力。
樓丞將齊顏細細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他裹着白紗布的右手，手腕處滲出殷紅的血絲，觸目驚心。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心中一個模糊的念頭是他不願去正視的。
“我替他答應你。”齊顏緩緩步下寢殿的石階。“伏羲國和西樓國十年內與千日國無戰，然，你必須復齊嚴聲名，併發誓永世不會出現在我面前。”齊嚴，爲你要回的一世聲名，是我離開前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今生最後一件。
“好。”蕭城傲乾脆應道，聲音很輕，夜風一吹便散了，但所有人都聽到了。
齊顏直直越過蕭城傲，腳步一刻未停。目光與駱天涯相遇，他緩緩揚起溫暖的笑容。那一刻，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心也在笑。
駱天涯從未在齊顏臉上看過這樣輕鬆肆意的笑，毫不掩飾，笑意從齊顏靈魂深處迸發出來，將他的心也渲染成了一簾春意盎然。
手中銀槍被齊顏高高擲起，樓丞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樓丞，它是你的了。”這一擲，他們都明白，送出去的不僅僅只是一柄銀槍。
駱天涯握住齊顏癱軟無力的右手，眼眶微微泛紅。
“你看，我連引以爲傲的武功都沒了，齊家將也快失去了，往後只能是由你來保護我了。”齊顏笑得自在。昏睡中右手突來的陣痛讓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右手被廢，原以爲自己醒來後會痛不欲生，不想真正看着連擡手都困難的右手時，他的心竟沒有由來的一陣釋然，心頭所有的東西，那一刻都輕輕落塵了。
“好。”駱天涯應允，將他輕輕帶到自己臂彎中，他擡眼看向蕭城傲，目光凌冽。“他答應你的，本王自會做到，希望你也遵守承諾。”
“自然。”蕭城傲手一揚，□□手悉數退下。
“蕭城傲。”齊顏看向他。
“是，師兄。”蕭城傲笑容依舊。
“看來你是疏於練武，適才那一刀，着實疼不可耐。”齊顏諷笑。
“師兄教訓得是。”蕭城傲微微低首，再擡頭時，齊顏三人已走遠。看着倚在駱天涯懷中的齊顏，蕭城傲的笑容緩緩斂去。
曾經爲了這個人才渴望得到江山，如今他得到了江山，卻也只剩下江山。
莫非戰神的神話就此終結了？他不這麼認爲……
“將書案上的那副‘楊柳初夏圖’送到西樓國，就說，是朕送給清陽王的禮物。”那個癡迷絲毫不下於他的少年，看見那幅圖會是怎樣的反應？是不是也像他所想，得不到本人，所以即使只是代替品，也好……
而那個晶瑩剔透的雪白仙人，會不會因爲兒女，留下來？
離開帝都第二日，三十二騎拔營歸國。
齊家將於半月後各奔東西，除了真正無家可歸的，其他人悉數離開，最終留在齊顏身邊的是包括司修祁戰旭在內的五百餘人。對離開的人，齊顏在心中裝滿祝福；對留下的人，齊顏僅僅是報以溫情一笑。
駱天涯帶領三十二騎返回伏羲國，交代戰況、安排離去事宜，五百齊家將跟隨駱天涯一起離開，前往伏羲國接手商行。待到齊顏動身前往西樓國時，他身邊僅剩樓丞司修祁戰旭三人。
對齊顏所受到的傷害，無塵怒不可遏，但卻也無從追究。
齊顏不喜皇宮，於是住到了氣勢決不下於皇宮的傲龍堡。他喜歡這裡，喜歡這裡的一切，更喜歡這裡的人，無論是現在住在這裡的，還是曾經的。
隆冬過後萬物復甦，傲龍堡有着綠洲建築的雄渾大氣，但細節卻隨處可見細膩柔和。齊顏總覺此刻的傲龍堡與自己的心境一般，枝頭新冒出的綠芽便是他心中新生的希望，即將要迎來的，便是奼紫嫣紅的春。
齊顏的目光自無塵進來起便從室外的景色上轉到無塵身上，似怎麼也看不夠。
“我絕不放過蕭城傲！”窗戶和大門都敞到極致的房間內，無塵半跪在地上親自爲齊顏的傷口換藥。沒回看到那個猙獰的傷口，無塵都面色陰沉。
“當然。這一刀痛得我只哆嗦，你當然要爲我報仇。”齊顏理所當然地說。“不過那是十年後的事情，屆時你二十六歲。”
“爹爹。”無塵抿了抿脣。“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不必瞞你。”齊顏笑道。“我要離開了。”
無塵神色一僵。在城樓上看到爹爹坐的馬車出現的那一剎那，他心中涌起的情緒是狂喜。原以爲，他這次回來，便再也不會離開他，再也不會……
“滾！”門外響起的是急切的腳步聲，無塵不用想便知道是那些人又來請他回去處理國務了。心情突來的煩躁，他冷聲呵斥道。還未出現在門口的人，巴巴地止住了腳步，惶恐地退下。
齊顏無聲地嘆了口氣。“離開，並不表示我連你也不要了。孩子，爹爹只是厭倦了俗世的一切，想避世而已。”
“我不要。”無塵別開臉。
“你看看，都是要登基的人了，還這麼孩子氣。”明明在別人面前那般冷漠剛硬，爲何在他面前就變成了個十足的任性孩子。齊顏無語問蒼天。
“爹爹無論去了哪裡，都會讓你知道好不好？所謂避世，並不是完全消失，只是不想在捲入紛爭而已。爹爹累了，將來是你們的時代了，不是嗎？”齊顏軟語相哄。他暗暗自我檢討，想來夕顏說地沒錯，這孩子是硬讓他寵出這樣的性子來的，可是明明知道，他還是不由自主地不願半句苛責。無奈，這兩父子，今生是吃定他了。
“爹爹陪着我不好嗎？”
“自然好。”齊顏淺笑。“可在這裡我仍離不開俗世。”見無塵輕啓的脣，齊顏立刻制止。“這個國家和人民將來都要仰仗你，不許你說任性的話。”
“爹爹……”無塵低下頭，眉頭皺了皺。“我……”
“我知道，我知道……”齊顏打斷無塵接下來的話。“無塵，人生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心戰，即使是輸，也要坦坦蕩蕩。不要做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情，因爲如果最終你自己後悔了，即使全天下都認爲你對了，你也錯了。”
無塵聞而不語，他沉默了許久，而齊顏也不主動開口。
“你，不會讓我失去你的消息。”過了許久許久，無塵開口，說出的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句。言下之意是，齊顏若不能保證這點，他這個兒子是決計不會放人的。
“好。”齊顏眨眨眼，微笑着點頭。
悔與不悔，似乎爹爹一生都在左右搖擺併爲之彷徨。自小他就奉爹爹爲神明，爹爹是他最愛的人，而爹爹，也將他看成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他知道自己能留下爹爹，但也知道自己最終一定會後悔，因爲與其他事情相比，爹爹的快樂對他來說更加重要。
那一瞬間，心境一下子清明瞭起來。
做爹爹心中永遠最重要的存在，似乎可以比愛人更加囂張，因爲不是最靠近的，所以永遠不會成爲被犧牲的那一個。他依舊愛爹爹，可是卻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永遠不跨越父子這條界限，爹爹就會永遠像小時候那樣愛着他、寵着他，縱容他。除了□□，他能得到一切，甚至超越駱天涯所能得到的顯露在外的關愛。那一刻，無塵幾乎想要囂張地仰天大笑。他終於知道承歡的花花心腸了，難怪駱天涯被她治得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爹爹，我愛你。”無塵托起齊顏的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印下一吻，然後迅速退開。“爹爹你記住，要是姓駱的欺負你，你儘可回到我身邊，我永遠不會變心！”
死小孩！齊顏哭笑不得瞥了無塵一眼。看在無塵眼中卻如嬌似嗔。
齊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他指着無塵道。“永遠不許你靠近初夏，明白嗎？”
“爹爹要是離開我，我定將她擄了來。”聞言，無塵眼睛一亮。“爹爹心裡，還是有她的存在是不是？她纔是爹爹的親骨肉不是嗎？怎是我這個外人能比的。”
“叩”地一聲，無塵可愛的腦袋捱了一記爆慄。
無塵捧着腦袋，委屈地不發一語。
齊顏笑起，他傾身輕輕抱住無塵，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胸口，像幼時那般。“你是爹爹最在乎的人，所以爹爹不許你見初夏……蕭城傲送來的東西我已知曉，我知你心中魔障，所以更不能讓你明知故犯。初夏是我的女兒，可，你是他的兒子，對我來說，你的意義遠遠超過血緣。西樓國的天下現在是你的，這個天下是我的人生換來的，我不願西樓國與伏羲國有任何衝突，你可明白？”
無塵靠在齊顏懷裡，倔強地搖頭。“我看是爹爹不願與姓駱的正面衝突。”
“那我以我的性命發誓，如果你打初夏的主意，我就讓自己死無全屍。”齊顏發狠道。
見無塵傻眼的表情，齊顏失笑。半晌，他放開無塵。“無塵，幫爹爹做一件事。”
時間似乎回到了血肉模糊的那個黎明，彼時他拿着那人的墓碑，思量着要在上面刻些什麼，現在，他仍在做同樣的事情，面前一張薄薄的紙，他同樣不知該寫些什麼。
他想在自己的墓碑上謄刻些什麼，想讓無塵替他做些什麼……
無塵靜靜地站在齊顏身後，看着他用左手生澀地提起筆。然後盯着白紙開始發呆。他看着爹爹從日出站到了日落，卻什麼都沒寫。後來他替爹爹隻身登上斷天崖，那時他在想，爹爹的答案是什麼，那日從日出到日落，爹爹到底回憶了些什麼，做了什麼決定，以至於他什麼都沒寫。無塵不懂，也許他一生都無法瞭解他們之間的情感。而那一張白紙，代表了什麼，也許除了爹爹，永遠沒有人知道。
華燈初上，齊顏輕輕放下了筆。仍是無解嗎？曾經信誓旦旦地在駱天涯面前說來生不願再遇他，可終究自欺欺人。眼前似乎浮現了他幸福的笑容，那般真實……
“谷映塵，是我贏了。”齊顏低聲呢喃，緩緩笑起。饒是依舊放不下你，但我仍舊可以張開雙臂擁抱一切，所以，我贏了。
塵，是我贏了，對嗎……
東方天際隱隱泛着魚肚白，齊顏牽着馬，他身後跟着同樣牽着馬的三個人。
“都回去，桑家商行是你們的，不許給我敗了。”齊顏停下腳步，轉身環視那三人，最終，目光落在樓丞身上。“我將一切都託付給你了，包括無塵。”
樓丞定定地看着齊顏，未點頭，也未搖頭。
“若今生還有緣，會再見的。”對着三人微微一笑，齊顏瀟灑地轉身，不再去管他們是否站在原地不肯離去。頭也不會地離開那一刻，齊顏才恍悟，除了自己的，他無法承擔起任何人的幸福。
遠山的山頭緩緩滾起一輪金黃的旭日，齊顏牽着白馬，隻身一人緩緩走出綠沙城城門。不遠處站着的男子，青衫在晨風中飛揚，身邊的黑馬神采飛揚。
齊顏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身邊的白馬。曾經跟着他南征北戰的神駒，跟着他時還是匹年幼的小馬，彼時這傢伙身形高大卻野氣未脫。如今，十數年過去了，曾經的小馬也快要變老馬了吧。齊嚴曾說這馬最多能活六十年，與人的壽命相當。
看看吧，我倆有沒有緣分做一世的老友。齊顏拍拍白馬的脖子，驚訝地發現，他從來沒給它起過一個名字。
“往後，你便叫忘憂。截語朝暮伴，忘憂了殘生。如何？”齊顏輕笑。馬兒似乎聽懂了齊顏的話，嘶鳴了一聲，聲響清脆圓潤。忘憂俯視主人，依然傲氣十足，它微微俯身，用嘴巴蹭了蹭齊顏的臉。
“好孩子。”齊顏翻身上馬，忘憂緩緩跑向等待的駱天涯。
那一刻，前塵往事在腦海中一幕一幕閃過，從最初那件帶着淡淡體香的棉襖，到梅香凌冽的梅酒，到蠶食痛覺的無盡夢靨……前半生的一切記憶，隨着那一刻的微笑，被他輕輕藏了起來——他將這些藏到了心中最輕盈的一個角落，也許生命終結時他會再次回味，也許……
“我什麼都沒帶。”齊顏孑然一身而來。
駱天涯淺淺地笑着，他伸手，撩去齊顏頰邊被風吹亂的碎髮。“走吧。”
他們都沒有再回過頭，他們知曉，不能回頭，也不願回頭。身後的一切再也不是他們的牽絆，再也不是他們的負累，只是知道，心中放不下的幾個人，知道他們會讓自己幸福，亦如他們……
齊顏看向與他策馬齊肩的駱天涯，恰巧對上了他溫情的眼。近乎滿足地輕輕嘆了口氣，他將目光重新投向前方——廣袤的天地，一望無垠，他已經能聞到河流、森林、篝火的味道了，無拘無束，踏浪江山……
獨步天下的是他締造的神話，不是他。他想與身邊這個男人共賞皓月，他想與他飲上千杯梅酒，將月光醉倒……
齊顏不知道他們未來的方向在哪裡，可有駱天涯在身邊，他連一絲迷惘與膽怯都沒有。也許能走遍千山萬水，也許尋一處世外桃源隱居，總之，齊顏歡天喜地，他知道，這是他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