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莊的人走後,村子裡小孩瘋耍了兩天,不僅像模像樣地選了個武林盟主,連盟主夫人都選出來了。如果不是一幫跑龍套的小崽子們瘋狂反對,只怕連盟主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得依次現身。塵埃落定之後忽覺空虛,尤以君子李鄭恍張小花爲甚。君子李的蟈蟈大將軍一個沒注意成了雞羣的食材,張小花溜光水滑的蜈蚣辮毛糙鬆散了也捨不得解開,抱着木頭劍提議,“我們去找大哥哥呀!”
鄭恍高舉雙手附議:“好啊好啊!”
三個小孩一拍即合,因爲到五行山莊頗有段距離,妞妞太小,就瞞了她和其他孩子出發了。雖然人矮腿短,很費了些時間和力氣,終歸是到了山莊入口。
把手入口的人由四個變成六個,並且都面目陌生。君子李上去打招呼:“叔叔們好,我們要找司徒哥哥和蔣叔叔?”
鄭恍補充:“他們是明月山莊的人。”
一人眉頭緊皺:“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小孩不能進!”
張小花慌了神:“前幾天我們還進去了。叔叔你好好看看,是不是見過我們!”
這人不耐煩:“說了不能進,走走走!”
他人高塊頭大脾氣暴躁,小孩都被明月山莊的人哄慣了,張小花嚇得一哆嗦,大眼睛登時汪了兩泡淚,君子李跳出來指責:“不許欺負小姑娘!”
守衛甚爲憋屈,他什麼都沒幹好嗎?長得兇就是吃虧,大人小孩都不待見!
另幾人離得稍遠,一個人走過來半彎下身,拿塊帕子給張小花揩眼淚,笑容親善:“那個大個子是爲你們好,裡頭有好幾個壞人,現在不安全。明月山莊是吧,我回頭會告訴他們,你們來過了。”
君子李不服:“司徒哥哥和蔣叔叔都很厲害!”張小花擡起朦朧的淚眼:“大哥哥也厲害!”
張小花在三人當中最爲瘦弱,路上還跌了一跤,新上身的粉紅褂子剮破了,可憐兮兮的。對方耐心地道:“那麼等司徒哥哥和蔣叔叔打跑了壞人,你們再來好不好?”
張小花抿起嘴,擡頭看看面目沮喪的另外兩隻,勉強擠出笑容:“這樣啊,那隻好下次……”眼睛驟然睜大,跳着腳揮着胳膊歡天喜地:“大哥哥!大哥哥!”
有人迎面而來,邊走邊解開灰撲撲的白罩衫,團了團丟到樹叢裡,聞聲擡頭,愕然繼而微笑,快走幾步俯下身雙臂一張,張小花啊啊啊尖叫着一頭撲進他懷裡。
方纔安撫的那個守衛直起腰身,想了想,對其他人道:“應該是明月山莊的人,我聽蔣復叫他常寧。”
君子李和鄭恍也撒着歡奔過去,一左一右拉着常寧腰間的衣裳,兩張小嘴叭叭叭瘋狂輸出:“司徒哥哥呢?蔣叔叔呢?丹南哥哥呢?聽說有壞人,大家都好嗎?你們那麼厲害一定打得過!常寧哥哥我們都可想你們了……”
常寧一手抱着張小花,往倆小孩腦袋瓜上各鑿了個爆慄:“注意安全,不要亂跑。我們一起下山,路上慢慢說。”
君子李和鄭恍笑的見眉不見眼,立馬前頭帶路,跟張小花三個人異口同聲:“一起一起!”
童音脆亮,又是合聲,百步外都清清楚楚,有人揚聲跟上:“下山的等等,這還有一個!”
有個少女拉着個少年疾步而來,兩張臉一醜一美交相輝映。
君子李:“這個姐姐我見過的。”
鄭恍:“嗯嗯。她有一隻會飛的貓。”
張小花:“小哥哥換人了,這個也好看。”
年輕男女手拉手本來會讓人覺得曖昧旖旎,可這一對過於堂堂正正,醜女拖拽美男的架勢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車伕和倔驢,嗅不到半點桃花氣息,一看就是主僕情兄弟義。段清池除了周景興沒跟別人拉過手,然而不覺羞澀只覺焦躁,皺着眉黑着臉氣壓很低,“我堂堂一個大男人,不懂武藝也不會拖了你的後腿,有什麼可怕的?”
少女嗤笑:“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腿比我細腰比我瘦、動不動就咳死過去的大男人?”
段清池嘴硬:“你不見得比我強多少……”對方也不出聲,手一鬆腰一彎,倆胳膊一條攬住他脊背一條攬住他腿彎,屏息發力一挺身,現場演示了一個標準公主抱。
抱人的少女臉不紅氣不喘舉重若輕,甚至擡手掂了一掂。被抱的少年驚恐萬狀,肩頭垂落的順滑長髮都要一根根炸開。
幾個守衛和小孩:哦嚯!
常寧拳頭虛虛抵在脣邊,作勢咳了一聲,掩住彎起的嘴角。
段清池火燒火燎地落了地,紅着臉磨牙:“說話就說話,少動手動腳!”少女無所謂地一攤手:“像你這樣無力自保的戰五渣,如果碰上原豐那種變態,被人一根手指就捻死了,老老實實留着條命不好嗎?”眼珠骨碌碌轉動,從君子李和鄭恍身上一掠而過,瞥過張小花的蜈蚣辮時一怔,瞬間從張小花臉上移到常寧臉上,在身邊人的胳膊上猛地擰了一把。
段清池慘叫着瘋狂甩手:“疼疼疼!”
少女按捺不住狂喜:“哎呀呀不是做夢!”上前掐着張小花腋窩往君子李鄭恍那頭一丟,自己一躍撲過去牢牢抱住常寧,瘋狂地左蹭右蹭,猶如一隻發癲的野狗:“啊啊啊我想死你了!”
張小花一臉懵逼地栽在君子李身上,差點崴了腳,幸好鄭恍拉了一把,她呆呆仰看被抱的常寧,小嘴一扁,哇的一聲哭出來。
守衛們被這一系列騷操作驚呆了,段清池抽着冷氣挽起袖子,胳膊上一大塊青紫印子還摻着血絲,一邊揉一邊憤憤然:“姑娘家家的不知檢點,總是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還欺負人小丫頭!”
少女一陣風似的跑來,簡單粗暴地在張小花淚汪汪的臉上擦了兩把,極其不走心地勸了句“別哭別哭,姐姐給你糖吃……”渾身上下就摸出一把瓜子殼,順手往小姑娘手裡一塞。
張小花哭得更大聲。
常寧笑着搖頭,手臂一伸抱起小丫頭,張小花抽噎着把腦袋埋在他肩膀上,不肯再多給少女一個眼神。
少女翻白眼:“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你親生的……”
段清池插嘴:“不是嗎?”
少女嘿嘿一笑:“從遺傳的角度來說,一定會顏值逆天,亮瞎我們的狗眼!”
段清池:……
新抱的大腿特立獨行畫風奇特,對別人和自己都缺乏做人的尊重。
君子李剛纔幾乎被張小花撞個馬趴,現在還覺得上半身隱隱作痛,跳出來表示不服:“張小花村裡最好看!”
鄭恍小聲反駁:“不對,孫豆豆最好看,眼睛大皮膚白,你還說長大一定娶她做老婆!”
君子李的嗓門頓時低下去,既不肯昧着良心貶低臆想中的未來老婆又不肯栽了己方面子,腦袋一昂轉移火力:“跟這個姐姐比,張小花就是天上的星星沙子裡的珍珠!”
鄭恍對此表示贊同,並且對某人發出靈魂拷問:“爲什麼姐姐這個樣子,一起的哥哥們都那麼俊?”
衆守衛:……
段清池:……
這個“們”就很靈性。
連張小花都好奇扭過淚痕未乾的臉,隱約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
少女摸着渾圓的下巴頜想了想,一臉認真誠懇:“大概因爲我雖然醜,但是有一顆發光發熱、千金不換、善良美好的心,像磁石一樣吸引了那些品質美好的人!”
仨小孩:……
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
衆守衛:……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少女則十分坦然,笑呵呵地挽着常寧對段清池道:“來來來我給你介紹,這是……”
她頓了下,側過眼,目光詢問。
君子李再度跳出來犀利指出:“你是不是不知道常寧哥哥叫什麼?常寧哥哥,她是不是想訛你?”
少女嘖嘖:“小屁孩戲還挺多!”
君子李怒了:“醜八怪!別以爲常寧哥哥失憶了你就能佔他便宜!”
“失憶?”少女目光閃動,擡眼問常寧,“我是誰?”
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然而這一瞬間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彷彿華麗浮誇的矯飾被剝開,深鬱暗沉底色驚鴻一瞥。
段清池身子骨差但腦子不差,而且跟在周景興身邊多年,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沒見過?並不覺得方纔一霎那的心悸只是個錯覺。
常寧任憑她蹭也任憑她挽,含笑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少女這張麪皮他隱有印象,不止這張,好像還有一張滿是麻子的,其他的則毫無記憶,除了自己臉上這個。
中州有異士,擅製面具,輕薄柔韌質感如真人肌膚,堪稱一絕。他貌似曾經持有數張,幾乎都送了人,應該就是眼前這位。
“你是誰?”他反問。
少女笑容一收,兩指壓在他手腕切了切脈,又將頭貼在他胸前,在他後心輕輕叩了叩,側耳傾聽。
段清池想起那碗烏黑苦澀的藥湯,說來也怪,喝了之後肺腑滯澀之感大輕,連帶氣管喉舌都舒服許多。又想起那個妍秀少年,再看看面前的常寧,五官平平然而氣質氣場非比尋常。
莫非自己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抱了一條了不得的大腿?
少女直起腰身,面上不顯端倪,“神疲乏力,氣血兩虛,沒什麼要緊。我是瀟瀟。”瞬間恢復了之前嘻嘻哈哈的輕佻嘴臉,斜眼睨着張小花頭頂,“你也只給我扎過一次蜈蚣辮。”
常寧下意識摸摸她的頭,動作流暢姿態稔熟,彷彿曾做過無數次。瀟瀟揚臉笑成一朵金燦燦的葵花,自內而外迸發的喜悅將外貌的粗陋都淡化了。
張小花怔怔地咬袖子,直覺到自己花樣翻新的小辮子和大哥哥的溺愛恐怕從此成爲絕唱,嗚咽一聲,把常寧摟得更緊。
守衛們被迫旁觀波瀾起伏的小劇場,總算能抽冷子打聽:“山上什麼情況?顏公子勝了嗎?”哄勸張小花那人直接問常寧:“你要下山?少莊主和蔣復他們呢?”
本來應該有專門人員往返遞送消息,但這幾個時辰硬是無人出現,守衛們抓心撓肝,恨不能原地土遁去看現場。
司徒明月心思縝密,衛辛眼光銳利,常寧引開原豐時就知瞞不住,不想多費脣舌,索性一走了之,聞言欲答,忽然和瀟瀟一起擡眼。
羣山與天際相接處,烏黑一點盤旋消逝。竹哨聲起,清亮悠長,連綿漸息。
一守衛變色道:“鴿哨!這裡怎麼會有鴿哨?”
鴿哨本應響在邊關要塞,伴着寥廓天地漫漫塵沙,金戈鐵馬甲冑鏗鏘,角聲蒼涼,鼓聲催命。
君子李正無聊地拿根木棍戳螞蟻,身上猛地一重,險些又被撞個馬趴。鄭恍一回生二回熟,癟着嘴拽住張小花的粉紅小花褂。
段清池下意識後退兩步,一塊元寶砸得胸口發疼,被人掐着兩條胳膊轉了半個圈,朝着山下方向作勢一推:“先帶幾個小孩下山,我稍後找你。”
—— —— ——
嶽白嶽長劍壓住伊藍刃,青鋒三尺,寸寸寒光,薄情的嘴角一挑,涼涼道:“給你變個戲法。”原本堪堪觸及衣裳的三尺劍憑空長了五寸,噗地刺入顏玫瑰腋下。
傅麟拔步飛撲,原豐將長鞭腰間一纏,左手劍起。謝嘉禾和卓英徹視線相交,兩雙眼皆是平靜無波。
顏玫瑰瞳孔縮緊,面上不動聲色,淡然道:“劍中劍算什麼戲法。”不退反進,幾乎貼住嶽白嶽胸膛,多出的半截劍刃更薄更利,擦過肋骨末端穿透皮肉,窄窄一隙,一時竟沒有鮮血流出,稍傾才一絲絲一線線、連綿不斷暈染開來。傅麟和原豐正鬥得難分難解,這一刻寬肩乍背距他不足數尺,顏玫瑰輕車熟路地自他腰間摸出一枝袖箭,反手往嶽白嶽腰側捅進去。
卓英徹瞧得分明,眉間微皺,謝嘉禾鼓手稱讚:“果然默契。”
嶽白嶽閃避得快,那枝箭扎進寸餘,豁出一條血口。
傅麟百忙中冷眼一瞥,示意原豐:“你老大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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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豐難掩訝色,從來只有嶽白嶽要人命的份兒,別人何曾能動過他一根毫毛?然而下一刻喉結滑動,好奇心作祟,幾乎要扒到受傷的兩人身上舔幾口,物以稀爲貴,老大和顏玫瑰的味道他從未嘗過。即刻又按捺下去,時機地點都不對,他喜歡高難度新口味,但絕不會犯傻作死。
傅麟曾經的身份使然,也曾周旋於皇宮內院高官顯貴,幾乎在原豐臉色變幻的剎那就明白他在想什麼,心說這矮子莫不是個吸血蝙蝠轉世投胎?怎麼見誰都蠢蠢欲動地想咬兩口?
顏玫瑰拈了拈染血的袖箭,暗暗一嘆,方纔那箭往下會捅得更快更深,然而不過是皮肉傷。往上則靠近各種臟器,小白說過,肺腑內臟受創治療起來要複雜棘手幾倍,功虧一簣,當真可惜則個。
臺下驚呼、噓聲,以及滿腹遺憾的一嘆疊成浪潮。人人看到他捱了一劍,更看到對方捱了一箭,雖然並不致命,卻切切實實把嶽白嶽拉下了神壇,證明了他雖然強悍,終究是肉體凡胎,也會受傷流血,並非無懈可擊。
清脆鴿哨聲響,嶽白嶽披風一撩原地消失,卓英徹緊隨其後,原豐慢了一步,被緊盯的傅麟飛刀劃破臉頰,他習慣性地順手抹一滴血入口嚐了嚐,頓時“呸”了一聲連啐幾口,嫌棄之色溢於其表,而這一連串的小動作居然絲毫沒影響他落跑的速度。
傅麟抖了抖腕,昔日飛刀奪命的暗衛統領居然失了手,禍害遺千年,弄死原豐顯然不大容易。他脫下外袍披在顏玫瑰身上,後者內衣淺緋外衫深紅,跟血色渾然一體,幾乎察覺不到異常,此時血跡慢慢洇溼淡青布料,透出鮮豔觸目的顏色。
顏玫瑰撩起一塊衣襟拭淨袖箭,插入傅麟腰間箭囊,見他眸光暗沉,伸手把他嘴角往兩邊一提,失笑道:“只是一點皮肉傷,用不着這副表情。”
傅麟潦草一笑,不予置評,皺眉道:“鴿哨基本爲軍隊所用,諸如警示發令,訓練兵士護衛,小規模巷戰伏擊等。我聽說雲香魂養了一隻虎皮鸚鵡,倒從不知道他還馴養信鴿。”
謝嘉禾作了個手勢,示意潛伏在角落的錦衣衛集合,淡淡道:“不是他,是雲刑。”迎着兩人目光,淺淺一勾嘴角,笑意不達眼底:“玉門關即將開戰,聖上下旨命慕容白率軍出征。你們最好想想辦法,看如何才能保住他!”
—— —— ——
南宮霖抱着手臂,嘴角下撇,一條長腿在地上點啊點,忍不住蹭蹭宋雲:“這些丫頭怎的如此不矜持?跟沒見過男人似的!”
另一側的司徒明月輕咳一聲道:“這麼美又這麼強的男人的確沒見過。”
宋雲挑高眼梢:“這麼美又這麼強的男人誰不愛!”
南宮霖寧可打臉也要力證自己不是個斷袖:“我不愛!”
宋雲冷哼:“我不信!”
南宮霖:……
明月山莊衆人:……
顏玫瑰甫一下臺就陷入年輕妹子們的包圍圈,清純的高冷的、嬌憨的妖豔的,桃紅柳綠百鳥朝鳳,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往懷裡撲的往肩上靠的拉手扯袖子的,一浪未平一浪起,幸虧傅麟個高腿長護得嚴實。
跟趨之若鶩的這羣相反,也有人間清醒的冷眼旁觀,偶爾三兩紮堆咬耳朵的,說的是“也不瞧瞧自己有幾分本事,能不能駕馭得了!”“太好了跟我爭大宋的人又少了!”“還有明月少莊主!”“還有南宮少主!”“算了你省省吧,聽說南宮少主是個斷袖!”
“什麼?南宮少主是個斷袖?”明黃羅裙的少女掩口驚呼,臉頰還帶點嬰兒肥,嫩生生水靈靈似一朵初綻的芙蓉。她下意識左右看看,好在樹下只有她們幾個姐妹,貌似沒有驚動其他人。
那人昨日還跟她搭了幾句話,錦衣玉帶風流閒雅,含情脈脈的一雙眼,望過來的時候讓人心頭鹿撞。
可惜明月山莊距離不遠,司徒明月幾個又五感過人,聽得一清二楚。南宮霖悵然若失,他幾乎第一眼就看上了那個叫柳靜簧的小姑娘,清清甜甜水蜜桃似的誘人,他還沒來得及下手!
宋雲嘲笑:“斷袖霖!”
南宮霖綠着臉,伸出一條胳膊牢牢扣住他肩膀,上翻的眼珠子透着十足的惡意:“呵呵!一個人斷個屁的袖!人人都知道你我關係最好!”
宋雲的臉也綠了。
五大掌門長老攜弟子在圈外相顧苦笑,古華暴躁道:“各門派幫衆,都好生約束弟子!”
明淨影影綽綽覺得圈子裡有幾個背影眼熟,對身旁邊大弟子努嘴示意,秋妍裝沒看見,被師父怒目一瞪,無奈道:“師父,那幾個都是俗家弟子,年紀還小呢。何況顏公子堪爲我輩楷模,心生愛慕也理所當然。”
明淨寡情薄性年少出家,對座下弟子卻頗爲縱容,並不強求她們剃度,以至於峨眉亦僧亦俗,組成頗爲自由。大弟子秋妍是個冷美人,據說某門派嫡傳弟子爲她外表所惑,邀其共進晚餐,被秋師姐兩壇竹葉青灌到桌子底下不說,還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扛出酒館。半醉半醒的某弟子被對方的酒量和力氣驚呆了,神志清明之後當即去找秋美人——拜把子,是的你沒看錯,是拜把子不是求姻親,被師妹們聯手轟出山門。
義憤填膺的衆師妹:開什麼玩笑!我們如花似玉的大師姐缺拜把子兄弟?她是缺男人!要酒量比她好力氣比她大功夫比她強,那廝就沒一樣合格!
這些年少慕艾的江湖兒女們走南闖北,大多潑辣耿直,跟小門小戶或高門大戶怯生生羞答答的女兒家迥然不同,被同門師兄師姐拖出包圍圈也不以爲意,仍然戀戀不捨暗送秋波。
等一干青蔥似的丫頭片子們作鳥獸散,五大派掌門跟顏玫瑰閒話,一旁端坐的周景興才款款起身,大紅裙裾翻飛如浪,遞給傅麟兩顆藥丸,脣綻櫻顆榴齒含香:“月前才得的大還丹,借花獻佛,顏公子不要客氣。”
周幫主是朵濃香薔薇,一身荊棘不知刺中多少男人們的心,終於有一天也被別人刺中了。
大還丹出自滇藏之地,愈創生肌有奇效,一向可遇而不可求。傅麟給顏玫瑰包紮傷口,本要婉拒,聞言伸手接過,剝開外面裹紙,就手塞到顏玫瑰嘴裡,待他咀嚼嚥下,立即送了兩顆蜜餞入口,壓一壓藥味。
慧聰天元忍俊不禁,明淨歎爲觀止,古華濃眉打結,年遂斯捻着髮梢小卷兩眼冒光,周景興連連稱讚:“還是傅公子體貼。”她身後趙遠鐵塔似的身段,黑黝黝臉膛板成一塊,分不出是什麼表情。
浣花苑姐妹齊心把小師妹推出去,有絲含羞帶怯送上一杯水:“公子順一順。”
周景興責備地瞥一眼趙遠,男人就是粗心大意糙漢子,藥都帶來了,怎麼不記得帶水?
趙遠眼皮抽抽,是男人一口就把藥吞了,要什麼蜜餞要什麼水?又不是一陣風就倒吹口氣就化的金枝玉葉!
然而傅麟習以爲常,顏玫瑰安之如素,衆人先是微詫繼而滿臉理所當然。趙遠指甲摳了摳手心,鄭重想了想,覺得就憑這副人間絕色,怎麼捧怎麼寵都要得,哪怕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男人!
慧聰招手把司徒明月幾人叫來,說的是“你們年輕人多親近親近”,顧寒自覺跟上,對着南宮霖探究的眼神提了提嘴角。這人生得面冷,一笑卻似春雪初融,不再那麼難以接近。
顏玫瑰杯子在手,水未入口,一隻烏漆漆的鳥撲扇着翅膀呀呀叫着從空中飛過,簌簌抖落一陣塵灰。落在滿眼星光的有絲仰着的臉、周景興烏雲堆翠的發、顧寒雪白衣衫覆着的肩,和傅麟剛剛接過的水杯裡。
顏玫瑰一哂。明明是隻八哥,偏要裝烏鴉。
傅麟和他對了一眼,將杯子轉給身側的秦浮生,秦浮生會意,面上帶笑道:“稍等,待我換上一杯。”對周圍人點頭示意,退了出去。
衆人皆未在意。司徒明月目光由近及遠,樹下柳靜簧幾個姑娘不見蹤影,一高一矮站了兩個人,肩並着肩,意態親近。蔣復不在,衛辛就站在身後,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附耳悄聲:“是常寧。”
明月山莊衆弟子中衛辛功夫幾乎墊底,然而記憶力一流,大街上走馬觀花一遭,回頭能歷數經過的各攤位小販,酒館茶苑、相錯而過的男男女女。當然他並非因爲這一技之長才能跟着衆人跟着出門遊歷,純粹因爲除蔣復丹南外,他和少莊主關係最好。
司徒明月微不可見點了點頭,低聲問:“旁邊那個?”
衛辛茫然:“她不是有隻黑貓?”
粗眉小眼大餅臉,臉皮蠟黃帶斑,能被在場任一個妹子秒成渣渣,分明前幾日在街上見過,衛辛不信少莊主不認得。
然而下一刻他眉頭越皺越緊,遲疑道:“蔣哥說她是易容或者……這身材體態……”激動地一握拳,“這不是就是拿了你定情信物的那個衛珈蘭?老何說她長得醜想得美……”
背後老何迷惑不解,然而習慣性搭茬:“癩蛤蟆想抱天鵝腿!”
衛辛:“噗哈哈!”
遙想當初司徒明月第一次偷偷出門,青澀靦腆,比大小姐司徒柏霜更像個大小姐,去洛陽隨園看牡丹和四五個師兄弟走散,險些丟了老夫人生前送他的一塊玉佩,還把老莊主給的琥珀手串送了人。
蔣復等人時常肉疼,那手串品質極好,如果不是老莊主聲明是給未來兒媳的,柏霜大小姐還一直惦記着呢。
衛辛用力點頭:“好的我明白了。”拉着老何就跑了。
司徒明月:……
他明白什麼了?
—— —— ——
自以爲揣摩到小公子心思的衛辛直奔目標,先招呼熟人:“常寧兄。”再恭敬施禮:“少夫人!”
和常寧聊得正歡的瀟瀟:……
她反手指着自己鼻尖,滿臉懵逼,如假包換。
衛辛十分親熱:“我也姓衛,跟少夫人還是本家!”
瀟瀟悻悻收回手指頭,換張臉皮還是被看穿了,明月山莊果然不簡單。
衛辛繪聲繪色敘述了一番琥珀手串的來龍去脈,着重指出其中所寄託的重要意義。
瀟瀟癱着一張餅臉,頂着常寧意味深長的眼神,飛快擼下腕間的琥珀串:“物歸原主。”
衛辛眼尖,一看好嘛,那腕子上套了四五條手串,從最不值錢的琉璃到越來越值錢的白銀珍珠翡翠,五彩斑斕閃閃生輝,跟恨不得瑪瑙串纏滿半條胳膊的周景興有一拼。
他當然不知道對方只是爲了束髮方便,也無意置喙,重要信物失而復得,難掩興奮之情,真心實意地一拱手:“姑娘大氣!”
瀟瀟瞟着老何,對此人記憶深刻:“長得醜想得美?”
老何趕緊拍馬屁:“長得醜心地美,品質高潔力壓羣芳,我對姑娘的欽佩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瀟瀟不經誇,面露遲疑羞羞答答:“這樣看來,我與你家公子也實屬良配……”
賢智箝口,小人鼓舌。馬屁有度,過猶不及。
老何衛辛逃之夭夭,中了箭的兔子都沒他倆跑得快。
—— —— ——
顏玫瑰即刻就要動身回京,衆人挽留不住,宋雲便問:“這鴿哨……”
路城宋氏初以製衣起家,大宋早年曾隨父到邊塞駐軍做生意,對此甚爲敏感。
顏玫瑰語氣淡淡:“雲刑。”
慧聰大師沉下臉。
十三殺的確令人聞之色變,雲香魂的確有些瘋還變態,但二者勉強在可控範圍之內。
而青龍會始作俑者雲刑現身,則往往伴隨着局勢動盪,平民暴亂、營中兵變、疫病流行,此人憑一己之力攪動風雲,動機目的均模糊不明。
天元喃喃道:“凶兆。”
顏玫瑰垂眸,側顏完美,長睫森森如戟,寒涼有殺意。
朝廷已亂,否則老皇帝不會一意孤行,竭力清除異己,將慕容白一介文官派往戰場,明擺着要人送死。
縱然九五之尊也難逃天人五衰,有人忻然放手,有人心有不甘。當今聖上年逾五十,共有四子三女,太子邊紀,次子束揚,其餘幼小不足道。兩位長公主外嫁,唯有錦墨公主留在宮中。
皇上年老體衰,不復清明銳利的眼掃過朝班,耄耋老臣尚能惺惺相惜,韶華青春的則心懷嫉妒。太子邊紀英武敏慧,頗得人心,皇上不喜久矣,常擬廢太子而立次子束揚,苦無把柄可抓。不是沒有,而是全賴左相龍琰安從中斡旋。
從中斡旋的其實是慕容白,左相在臺前,慕容白居幕後。皇帝心裡明鏡似的。
邊境動亂,玉門關開戰在即,老皇上勢必死死抓住這個機會。
顏玫瑰正自出神,誰也不肯驚擾。他雖着紅,髮帶卻是純黑嵌珠,與散下的碎髮一併垂在臉側,稍傾擡眸,簡直顏值暴擊,“如有一日,我求大師等人或入詔獄、或劫法場,諸位可相助否?”
慧聰一凜,尚未開口,司徒明月已然道:“明月山莊必定竭盡所能。”
顧寒緊接着道:“雪山派供君驅馳。”
周景興滿口:“是是是好好好。”
宋雲:“可。”
南宮霖愕然:“等等,我錯過了什麼?”
傅麟以手加額,莫可奈何:“各位稍安勿躁,我家公子未必會淪落至此。”
慧聰吃驚更甚:“你家公子?”
天元:“詔獄?法場?”
夕陽西下,明霞滿天,將山邊鍍成一片緋紅,蟬聲漸落倦鳥歸林,端是一派靜謐的自然好景。
人羣最末,懵懂不知變故的姑娘們在悄聲議論:“小宋已經大好,明天宋氏就要返回路城。我們順路,可以問問能否搭載一程,途中還路過小柳家宅,小柳要不要回家看看?”
明黃羅裙的少女坐在一截木頭上,黑葡萄似的眼直愣愣的,兩手託着下巴發呆。另一個翠綠衫子的偷偷摸摸繞到她身後,猛地在肩頭一戳,少女蹭地跳起來嚷:“我不是斷袖!”
幾個姑娘笑成一團,“你當然不是,我們信!”
柳靜簧臉蛋粉紅,認真又執拗:“南宮霖也不是。”
姑娘們擠眉弄眼,再度笑成一團:“他當然不是!那些人逗着玩兒呢,你可真是個小傻瓜!”
柳靜簧被擠兌得站不住,一扭身跑了:“不理你們,我要去找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