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如風雙足落地的同時,身子前傾,白皙的雙手朝前探,掌在了白雪地上,墨色的髮絲與雪花在空中纏繞,眉眼挑着一絲介於少年和男子之間天真和魅惑。
“承嗣千年,恩澤天下!”簡如風對姚夜辰施以姚族族衆的膜拜之禮後,緩緩仰起頭,同時,漆黑的眼睫如扇面一點點上揚,全然打開後,那一雙皓眸仿如染了天地間的一片雪白,美得傾天絕地,美得不象爲間煙火,仿如冰雪消融,天地間突然開出一朵驚豔絕倫的花,讓人禁不住滿心暇思——
衆雷騎在姚夜辰輕輕一聲咳中,低下了首。
姚夜辰亦沉澱心神,微擡了下巴,俯視着少年的卑微和臣服,少傾,躍下白馬,眸光沒有離開少年的眼睛,剛跨前兩步,倏地,心頭微微一慟,似乎在風雪抓到一股異樣的遊風,剛想分辯究竟是什麼時,卻那一剎那間的停頓,耳畔傳來尖利地聲響——
一根細而堅韌的魚筋線已然纏上了姚夜辰的脖子,藉着力,少年已然騰身至姚夜辰的右側,手腕不輕不重地一收,姚夜辰的脖子上霎時多出一條血線。
少年的動作非常快,快得令姚夜辰身後的雷騎來不及做任何的反應。
雷騎眼底的殺氣頓氣,卻不敢輕舉妄動。
簡如風手上的是一條由川西沼澤的食人魚尾後筋打造而成,可以輕易地割斷人的血肉。
“惑術?”姚夜辰直視着少年的雙眼,面容如水,脣間擒笑,似是三年前初識的那晚,聲音清靈淡雅,不帶任何情緒,“你與川西沼澤邪靈締結了盟約?說說看,你舍了什麼?瞧你連妻子都找了,想來付出的不是運辰,那就是靈魂了?”看着簡如風那一雙霧氣的瞳孔深處一絲細微的血色,若非是天地白雪印進了這一雙眼,以他的修爲,必定能看出異樣,可就是這細微的疏忽,讓少年輕而易舉就扭轉了局面。
與川西沼澤邪靈結盟,或是交出一生的運辰,或是交出死後的靈魂。
顯然,簡如風是交出了死後的靈魂,死後將墮入川西沼澤,成爲死靈,從此再無六道輪迴。
難怪簡如風會治癒姚冰凝身上的蠱毒,難怪年少的他就能穿行於川西沼澤。
難怪他會隱藏了自已的氣息,讓他的三千雷騎空手而歸,便是他自已,也無法憑藉第六感覺感受他的下落。
更甚,如此近的距離,他亦感受不到簡如風的戾氣。
“是,只要能讓我的母親平安終老,區區三魂六魄何足掛齒!”簡如風淡淡一笑,“這是我一生的心願,所以,請族長大人開恩!”儘管與邪靈相盟約,死後靈魂將與沼澤的死靈相伴,從此沒入黑暗的深淵,但只要能救他母親於水火,他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
“開恩?”姚夜辰依然如謙謙君子,姚夜辰忽地一笑,絲絲地霧氣不停地撲向簡如風的臉,“你正把利器抵在我的頭上,且並無絲毫收手之意。”只要他拒絕,他相信,少年手中的魚筋線會毫不遲疑地直接割斷他的脖子。
“族長說的是!”簡如風冷冷迴應着。
“簡如風,你的命是我的,連同你的靈魂也是我的,你信不信,你死後,我姚夜辰絕對有辦法將你的靈魂從死靈那贖回,讓你……”
“可現在,你的命在我的手中!”簡如風冷然打斷,環視護在姚夜辰身邊一丈距離的雷騎,下令,“你們,全部跳下去!”
從簡如風記事以來,就知道姚族向來漠視生命,他們高高在上,罔顧他人生死。
而他簡氏一門,所有痛苦的根源都來自姚族。
所以,對姚族人的生命,他亦給予相同的漠視。
這裡位於半山腰,懸崖下全是岩石,沒有林木阻擋,加上冰雪覆蓋,這些人跳下去,九死一生。
雷騎之首張開的手掌在簡如風堅韌的視線下,緩緩握拳。
“想看着你的族子人頭落地麼?”簡如風嗤笑一聲,收緊手中的魚筋線,鮮血霎時加速冒出,片刻便染紅了姚夜辰的整個脖子。
“好!”雷騎之首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後,眯眼,“希望你信守承諾!”而後,他雙膝跪下,朝着姚夜辰深深一拜,謹聲,“族長大人,屬下先行一步!”
言畢,雙足一蹬,便如大鵬般朝着懸崖躍去,其它的雷騎知道此時除了乖乖就範外,根本沒有轉圜的餘地,便紛紛效仿。
簡如風眉眼不擡,朗聲道,“孃親,您執繮,先行離開!”
在這三年中,他曾猜測過種種危險的對峙局面,針對每一種狹路相逢,簡如風都計算過如何保全自已的母親,所以,他教會母親如何駕馭馬車,如何在野地裡尋找裹腹之物,如何在寒冷的地方或是人煙絕跡的地方尋找生存之道。
婚後,他也教會了顧菲煙。
姚冰凝披了件厚厚的披風走出轎子,她咬着牙平靜地看了簡如風一眼,母子眸光短短一相觸,簡如風展顏一笑,“孃親,披風不擋風雪,把車伕的蓑衣和蓑帽摘了,穿上。”
“嗯……”姚冰凝哽咽一聲,便低了首,彎下身,顫着手從車伕的身上扒下蓑衣,穿在了自已身上,剛提了繮繩,耳畔便傳來簡如風斬釘截鐵之聲,“走!”
姚冰凝沒有勇氣再看兒子一眼,她怕她好不容易積蓄起的所有理智會在瞬間崩坍,她緊緊揪着冰冷發硬的繮繩,使勁一抖,嘶吼,“駕!”
馬兒似乎受了寒,不願意前行,掙扎幾下無果後,方磨蹭在邁開腳步,以致行駛非常緩慢,讓簡如風不知不覺地收緊了手腕中的魚筋線,沒有注意到,鋒利的線已要全部沒入了肌膚之中。
姚夜辰冷漠如常,彷彿並不在意自已的生命有可能在一刻之間消殆,他冷冷看着馬兒一步一步拖着馬車從自已的身邊駛過,倏地低低一笑,“簡如風,你在施惑術之時似乎忘了,聖血的功用!”
見簡如風似乎沒有多大的反應,姚夜辰臉上的笑愈發開滌,毫不在意頸上的疼痛,微俯首,在簡如風耳邊輕笑,“姚族的聖血,可讓人的術法影響無限擴大,你方所施的惑術,最早來緣於川西白族,白族之人所有的邪術不僅對人有效,對畜牲亦是如此……三、二、一!”
在姚夜辰吐出最後一個字後,低啞尾音縈繞中,馬兒突然發出一聲驚嘯,猛地擡足,發了瘋似地直直朝前奔去,前方是彎道,如果馬兒不懂得拐彎——
簡如風無暇去理會姚夜辰話中之間,鬆了手便全力追趕。
姚夜辰解開頸上的魚筋線,從懷中掏出聖藥,稍稍處理了一下傷口,方優雅地走向簡如風。
此時,馬早已墮入深涯,而馬車前輪懸空在崖邊,搖搖欲墜。
姚冰凝雙手緊緊抓住車廂前方的橫杆上,整個人懸在半空中,被風雪颳得全身直抖。
“孃親,您捉緊,堅持住!煙兒,你從後車廂爬出來!”簡如風正施盡全力,想將車廂拉上來,難的是,地上的積雪太厚,讓他的雙腳一直在地面打滑。
“相公,相公,車廂後門…。打不開,被行囊擋住了。”顧菲煙死死抱着車廂內的扶手,聲音顫着幾乎不成調。
“把行囊往一側移動,別往車廂前方位移!”簡如風突然掙脫自已腳上的靴子,赤足沒入雪地中,冰冷一下帶走腳上的溫度,他不停地移動着,想根據腳掌的觸感,找到地面的支撐點,將馬車一點一點地拉上來。
姚夜辰寂然佇立,聽着蕭瑟風雪之聲,欣賞着他們垂死掙扎,亦看着顧菲煙狼狽不堪地從後車廂中出來,而後,與丈夫肩並肩,同心協力拉着馬車時,他們的眼中儼然也沒有他的存在。
姚夜辰嘴角緩緩彎起一抹嘲諷之笑。
簡如風終是憑着自已的一份執着,將馬車慢慢拉上,當姚冰疑的雙腳終於能撐住懸崖邊緣時,意外再一次發生。
車廂內因爲櫃門突然鬆開,放在裡面的骨灰瓷壇滾了出來。
“不——”姚冰凝慘叫一聲。
那一剎,無法承受的痛一下子衝殺出來,霎時破開將冰凍住的頭腦,瞬時炸裂開來,姚冰凝倏地伸出一隻手,欲圖攔住,可惜那隻不是觸了一下白瓷的邊緣,她無法眼睜睜地看着自已丈夫的骨灰就此擊個粉碎,連想也沒多想,縱身一跳,欲圖接住——
那一瞬,心中唯念,將丈夫的骨灰盒緊緊抱在懷裡,便是她粉身碎骨,也不能讓自已的丈夫的骨灰飄散在風雪之中。
“娘——”簡如風倏地鬆了手,沒有任何猶豫,便騰身躍下懸崖,嘶慟之聲伴着風雪在山巒間不停地迴響。
而馬車在簡如風鬆開手的那瞬間滑下,而一時不查的顧菲煙整個人被馬車拄前拖,雖然及時鬆了手,卻一下子面朝下跌倒在地,疼得無法起身,她盤蜷着身子,伸着手,虛空地抓着,“相公,相公,婆婆,你們不要扔下煙兒呀……”
一場驚心動魄的生離死別終於落了幕,姚夜辰象帝王般緩緩走到顧菲煙的身旁,睥睨俯視着,“你該去殉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