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晚戌時初,賀錦年盤膝在牀榻上調息,突然感到那一股一直潛伏在自已周圍的強大氣息突然撤離,她倏地起身,急忙換上備好的夜行衣。
她想趁着這縫隙的時間再去一趟山涯,進洞查探一下那裡的情況,如果能穿過巖洞,到達廣陽鎮,她就能想方設法留下信息,讓顧城風的影衛知道,這裡有秘道直達大魏通州城。
賀錦年憑着天空僅留下的啓明星的光亮迅速到達馬房,牽了雪箭,悄然走到行苑的後門,一劍揮斷門上的鏈鎖,上了馬,疾馳而去。
因爲這一次知道方向,所以,一路放開速度直達懸崖之上,下馬後,用絞鎖釦在懸涯邊的一塊石頭上,飛身躍下。
黑暗中,她如一隻輕盈的燕子精準地落在懸崖翹壁的洞口之上,將絞鎖固定好後,從懷裡拿出小火炬走向深處。
洞內沒有光亮,無法憑藉任何的參照物辯別方向。四年前賀錦年曾在挽月小築下困了整整幾天,差點餓死在洞裡。
所以,那天確定這裡有秘道後,她就悄悄備下足夠的鱗粉。在叉道時便用短刀刻了一個箭號,並在箭頭上擦上一些鱗粉,便是在黑暗處,也閃閃發光,讓人一目瞭然。
一路皆是曲折,且全部呈下探的方向,叉道如蜂巢般縱橫交錯,賀錦年繞了整整一個時辰,感到又繞回了原地,所幸的是,所有走過的路都被她留下記號。
賀錦年大約下行了一個時辰,這裡漆黑一片,異常潮溼,時不是地聽到輕微的滴水之聲,且空氣也稀薄很多,賀錦年心想,此時她人必處於水面之下。如果再往下探的法,只怕她走不出這裡。
幸好,走了片刻後,秘道開始慢慢地朝上通,又走一個個時辰後,突然感到前方有微弱的光線,賀錦年往前走了約三十丈,視覺一下豁然開朗。
她想,此時她正在龍淹潭中的一塊礁石腹地中,這塊礁石裸露出海平面,且頂上天然有一個小洞,方有光線流泄了進來。
雖然這裡沒有象挽月小築下的巖洞擁有野生的棗樹和清泉,但一個人長時間處於黑暗中摸索,能看到來自天上照射下來的光線,既便是微弱的星光,也是個莫大的幸福。
賀錦年手中的火炬快滅了,但她捨不得再拿出新的火炬點燃,因爲她不知前方還有多長未知的黑暗之路需要摸索。
她注意到四周的巖壁全是青苔,顯然這裡的光照時間很短,加上全是岩石構成,因此無法讓植物生存。她擡首看天,發現這裡竟象一個天然的天井,只是井口未免太高,一眼往上望,只餘一個小小月餅大的洞口。
“阿錦......”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呼喚,沒有素日的呼喚她時的溫潤輕軟,而是陰鷙冷酷像是從修羅地獄爬上來。
那是秦邵臻的聲音,她的神智驟然一凜,爲何秦邵臻近在咫尺,她的第六感居然毫無所覺?
她驀然轉身,手中微弱的火炬一指,看到立在另一個近乎隱形的彎道口的秦邵臻,一身黑色的衣袍,神情——陰冷兇戾!
那日賀錦年在行苑中利用一個宮女金禪脫殼,秦邵臻雖然在當夜就收到消息,但他確實無法查出她去了哪。
但他太瞭解賀錦年,她聰明絕頂,除非如東閣所言,恢復了百年前的記憶後,將一心一意守在他的身側。
如若不然,以她的聰明才智,就算身邊沒有一個可用之人,也絕不可能坐以待斃。
因爲他知道她是嚴重的路癡,所以,他們一路上的行程都不曾避諱過她,但他腦中總是時不時地想起,那天在他跟她一起騎馬散步在行苑外的小徑時,她走一段路便時不時地看看太陽,那樣專注的神情,分明是在強行記憶某些東西。
心臟的激痛逼着他反覆回憶賀錦年這些日子一舉一動。經過兩日的思考考,一個答案躍然紙上。
所以,他和東閣打了一個賭,他認爲賀錦年這幾天全然在演戲,她決不可能靜心等候東閣的安排,她一定會有所行動。
他賭賀錦年今日一定會出現在這裡,然後想方設法通知顧城風的影衛這裡有一個通道。
如果他賭贏了,那東閣將剔除掉賀錦年所有的記憶,儘管這種術法會帶來一系列的後遺症,會讓她不僅失去武功,甚至對她的智商也有一定的損傷,但他已經不想再猶豫,只要她能在他身邊便好。
果然,她找到了這裡。
這個天然的洞離廣陽鎮的出口已經不遠,他本可以在這裡看着她的“背叛”,而後,撕開她的一切僞裝。
可他竟心生怯意,喚住她!
一聲違背了心意的呼喚後,恨意叢生,突突的青筋,自秦邵臻蒼白的額際暴起,鷹梟般的雙眸緊攫住賀錦年,目眥欲裂,“你......爲什麼會來這裡!”
賀錦年的心是駭異的,秦邵臻離自已近在咫尺,可她竟然毫無所覺,就算是她的第六感覺沒有發揮任何作用,但以她的內力來說,也不可能毫無查覺。
心中跳躍出無數的答案,能破解她的第六感的,只有血液。顏墨璃就是利用她這個弱點,突破了她天生的警戎線。
而在第六感之外,光從高手對決上看,如此近的距離,她卻感覺不到秦邵臻的氣息,只能說明,秦邵臻的武功已在她之上。
秦邵臻的武功是她親授,五年前,她從蒼月回大魏時,秦邵臻的武功在她之下,但她重生後,賀錦年後天中了慢性之毒制約的身體的發育,既使後來她四年的苦練,也不過是恢復到申鑰兒的鼎盛之期。
而秦邵臻擁有着前世的記憶,他完全可以利用這四年趕超。
可既使秦邵臻的武學已至登峰造極,也不可能如此近的距離悄然潛伏在她的身邊。
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本能地運了運丹田之氣,體內的功力一切正常!
賀錦年後背慢慢挺直,緩緩轉身,四目相交時,她冷漠地看着秦邵臻,微弱的光線下,眸中是毫不隱藏的冰冷,冰冷之辭一字一句地劃開兩人之間的面紗,“我爲什麼會來這?秦邵臻,你既然守株待兔,就何必一問?”賀錦年雙手捏緊,聲音邈遠帶着曠古寒冰,“如果我沒猜錯,這個秘道你三年前就開始探了吧。三年前,你就算好,拿到申鑰兒的肉身後,從這個通道運回大魏,真是讓你費心了。不過,我無意再成爲申鑰兒!”
隔了這麼遠的距離,秦邵臻似乎都能感受到她齒縫間冒出來的嗖嗖冷氣,而她看向他的眼神讓他感到心酸,好像他是她的仇人一般,甚至眼神裡含着一絲鄙夷。
“阿錦,我......”遭遇賀錦年這樣的情緒,秦邵臻心裡固然難受,可更多的是不解,按理,不應是她感到愧疚麼,正待開口時,卻聽到賀錦年冷冷一聲長笑,皓眸盈上一絲厭憎,帶着深恨,挾帶着冷酷至極的譏刺,一字一句,“秦邵臻,你想借用東閣之手對我做些什麼,不必隱藏,我賀錦年從來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我也決不會是砧板上魚,任人剝鱗剔骨。”她知道他想借用東閣剔除她的記憶,這樣陰狠的手段,與顏墨璃有何區別?
秦邵臻眼神滿是心痛地震驚,感到一把生了鏽的鋸子緩緩在他心頭拉鋸,錐刺入骨,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儘管他知道她的心已不在他的身上,甚至兩人早已殊途,可他從不願意與她直直撕開外衣,裸裎相對。
但他還是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爲何在賀錦年恢復百年前的記憶後,不應更恨顧城風麼,反而算計着他,想給顧城風通風報信。
胸口熟悉的疼痛已經無法再讓他抑制心中的忿恨,“阿錦,難道要讓我傾盡一切後,看着你與顧城風雙宿雙飛,而後,看着你們攜手毀滅大魏?”想到她原來一直與他虛與僞蛇,秦邵臻竟心生一種胸口被毒蛇緊匝匝纏繞上恐懼感。
眼前的女子怎麼能是他的鑰兒,怎麼可能是曾經爲了他生生忍下所有的折磨,至死也不悔的申鑰兒。
賀錦年聽到“傾盡一切”這四個字時,突然感到好笑,爲兩個人的孽緣感到啼笑皆非。
百年前,秦邵臻屠了她姚氏一族幾千的人,在祭壇上下咒,讓姚族徹底滅亡。
百年後,她卻用傾盡一切助他回大魏,輔助他登上皇權之巔,最後慘死在顏墨璃和申氏一族的算計之中。
而他,百年前滅了姚族後,卻愛上了她,她方有機會誘他跳下龍淹潭。
百年後,他終於一切如願以償後,卻傾盡江山換取她的重生......
她向來愛憎分明,尤其是在感情上,她一清二楚,從不模棱兩可,可她和秦邵臻的感情就象是一團亂編一氣的麻繩,在這些絞成一團的絲線中,有無法割捨下恩、有撕心裂肺怨、有至死無法排解的恨、更有生死相依愛!且每一條絲線皆是堅韌如北寒之地千年烏絲。
對於她的笑,簡直如一顆夜明珠在黑暗中猛然爆裂,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秦邵臻怒極反笑,太多的情緒無法排解,在這幽閉的空間中,他甚至覺得連一雙手都不知該放在何處。
他後悔了,不應該聽從東閣,他應在一開始就徹底抹去她所有關於重生後的記憶,既使她褪去一身的光芒,平凡地伴在她的身邊,他也甘之如飴!
更不會有如此痛入心扉的對執,強行在他心中釘上一根永遠也撥不出的倒刺!
他彷惶的摸索到了冰冷的劍柄之上,死了全身的力氣握住後,來不及思忖,一劍直指賀錦年的胸口,心中無助的狂忿傾泄而出,“你不是申鑰兒!”劍呤聲不斷中,秦邵臻已斂盡情緒,鳳眼輕挑地斜睨,“申鑰兒既便是女扮男裝,亦是頂天立地,她當得起世人的膜拜。而你,不過是個水性楊花,無情無義的賀錦年,你是不是擔心我秦邵臻守不住大魏,給不了你要的?所以,你寧願以luan童之身伴在顧城風的身邊?”
原來一個男人若談笑風生般地不急不徐譏諷時,既使寥寥數語,可以比一個女人的謾罵傷人十倍。
而那冰冷的劍鋒,既使在昏暗的巖洞中,依然發着森冷的寒光。
他對她持劍相向,讓她憶起前世中他拿着火紅的烙鐵,一臉猙獰地走向她——
賀錦年的脣邊的笑從容綻放,此時,她覺得連多說一句也是多餘,她轉身便離開。
但是,若她肯再看他一眼,定可以看到,那不斷的劍呤聲,並非是他指劍相向,而是他的手顫抖得太歷害,根本控制不住手中的劍。
“申鑰兒,你太無情!”他雙眸突變,赤紅如血,俊容戰慄,再也控不住崩離出來的怒!恨!怨!妒!大聲嘶吼,“你還要怎樣折磨我,你還要怎樣撕裂我才安心!我欠你一條命,我傾盡了所有還清了債。就算是你對我的感情全部抵清,就算是一切重來,爲什麼你不選擇我給你的一條更好的路,看到你頂着luan童之名身侍顧城風,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賀錦年指尖輕微一顫,如一根老化的輕弦,輕輕一觸,便如同不堪重負一般,戛然而斷,隨着秦邵臻的劍吟之聲悠悠振顫,竟讓人心生一種雨後初霽的暢快之感,思緒亦如潮水找到了出口般突然暢通的,她緩緩轉身,笑如春風,“秦邵臻,與顧城風四年相伴,我如沐春雨,他給我愛裡不含一滴的污垢!我的聲名,是有人處心積慮用污水潑在我的身上,強加於我luan童之名。這世間,沒有人不愛惜自已身上的羽毛,可我不會因爲它被人潑了污水,就把它撥光,那些污言穢語弄那些流言蜚語中恐怕也有你秦邵臻的份!別否認,廣陽鎮的災禍這裡面難道就沒有你的謀算?你算計了申劍國,算計了田敏麗,最終的目的是在算計了我!”
“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是我......”秦邵臻眼瞼急收,濃密的睫毛閃爍着,臉色颯白,黑髮雪顏在微弱的光線中極爲顯眼。如此反覆呼自語幾聲後,他突然反轉手中的劍,握着劍尾,將劍柄指着她,“好,既然你認爲我算計了你!那就當我欠你的!好......好!你不是一心要幫顧城風麼?好,好!劍在這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語聲直至最後,嘶啞痛苦,劍鋒刺進他的掌心,鮮血從他五指中溢出,他卻沒有絲毫的察覺。
“秦邵臻,你我各不相欠吧!”她輕聲一嘆,前世今生的糾纏如兩條毒蛇緊緊絞住靈魂,讓她已不願再分清究竟是哪一種情緒居多,只想悉數放空。
她亦不願再想着借用東閣之手來恢復自已的術法,此刻,她想回到顧城風身邊,一起面對困境。
空氣突然沉靜下來,靜得兩人皆能清晰地聽到血一滴一滴從他的指尖濺到地面之上,她看着他,那雙眼眸沒有絲毫的光彩,從內到外全然是平靜。
秦邵臻看着她轉身離去,鳳眸氤氳瀰漫全然是苦痛之色,他一動不動,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沒入黑暗,方輕輕釦響身後的石頭,石室應聲而開。
迎面而來的血腥之氣令得東閣赤眸微微一眯,視線便落在冰冷帶血的劍峰之上,瞭然一嘆,“皇上,既是此,那奴才就着手準備施法!”這個天然的谷口,其實是法陣的中央,從這個中心點,呈放射出去的八條通道,無論走哪一條,最終都會繞到這個地方,除非知道法陣的唯一生門,否則很難繞出這裡。
所以,既便有一天蒼月發現這個秘道,也無法進入大魏,最多不過是封住廣陽鎮到燕京的通道而已。
“好!”秦邵臻緊咬了牙,既似銜恨,又似隱忍,深黑色的鳳眸望向黑暗深處恍若琉璃,已不見哀慟之色,他收劍入銷,迅速回身。
“皇上——”東閣驚駭,雙足一軟,砰地一聲,膝蓋重重擊在石地上。
秦邵臻低下頭,卻見黑色龍袍衣襟口明黃龍紋刺繡上染了一片血跡。
他掩住嘴,心裡叫囂着,她那般無情,爲了仇了割下了兩人百年的夙緣,他絕不能再爲她損一分心神,慟一分的情,他反反覆覆地告戒自已,卻只覺得咽喉一波續一波的腥甜,那血最終如關不住的閘門似的噴涌而出,濺在了佈滿青苔的石壁之上,紅綠相掩,甚是妖嬈。
“皇上,老奴求皇上龍體保重!”東閣重重一叩首,已是泣不成聲。
秦邵臻陰陰一笑,口腔中的餘血沿道嘴角蜿蜒而下,越過東閣,迅速隱身於石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