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大門緩緩打開。
御凰雪從馬車裡鑽了出來,站在馬車前面,心情複雜地看着站在門口的那些人。
她激動嗎?
當然激動!
她興奮嗎鞅?
當然興奮!
但更多的是她難以理清的情緒,抵抗、痛苦、難以置信…旎…
儘管來時路上,她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甚至準備好了見面之後她要說什麼,做什麼。但是,在這一刻那些所謂的準備統統變成了無力的凝望。
她已經看到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這些死而復生的人、原本刻在她記憶裡,曾經摺磨得她不能入眠的人,此刻他們就在那裡站着,在一瞬間,把她的一切都帶回了當年那個繁華似的宮庭裡去了。
那個從小就愛突然跳出來嚇她的十三哥,這時候就坐在木質的輪椅上,臉上結着亂七八糟的痂,腿上蓋着毯子,一個大男人,肩膀抖着,吃力的向她伸手,啞啞地叫她的名字。
“小雪來了,小雪……你們看,真的是小雪。”
她沒忘,就在半年前,她還在京中見過另一個“十三哥”,那個人也哭過,也拉過她的手……
但是,遠沒有現在的十三哥讓她悲傷。
她呆呆地站在馬車上,下意識地伸手去擋自己的肚子。
只有這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個叛徒。
薄慕傾太懂她了,只有讓她看到這些遍體鱗傷的親人,她纔會重新墜進痛苦中。
“我恨你。”她低眸看薄慕傾,眼淚奪眶而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不會再原諒你。”
薄慕傾沒說話,抱住她的腿,把她從馬車上面抱了下來。
“孩子、孩子……”御熠然看着她的肚子,激動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御凰雪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她楞楞地看着當年風華絕代,現在醜如惡鬼的十三哥,只知道哭。
“是你的嗎?”御熠然突然扭頭看薄慕傾,激動地問。
“對。”薄慕傾點點頭。
“那這個呢?”御熠然指帝之翔。
“這孩子是路上撿的,本來是兩兄弟,小的已經死了,這個大點的病得奄奄一息了,小主子心善,救活過來。”藏心抱緊了帝之翔,小聲說道。
“小雪就是這麼善良。”御熠然欣慰地點點頭,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她的臉。
御凰雪閉了閉眼睛,彎下腰,抱住了御熠然。
“十三哥,怎麼不去找我?”
“我也想找啊,但是我走不了。”御熠然摟着大腹便便的她,嚎啕大哭,“小雪啊,有六年了吧?”
“嗯啊,六年了。”御凰雪用力點頭,腦子裡亂成一片。
“我夜夜難眠,每夜都在想,你在哪裡受苦,或者你是不是重新輪迴轉世去了……”御熠然住她的臉,一張嘴,淚水就往他的嘴裡淌。
“可是,十三哥……我……”御凰雪搜腸刮肚,想說什麼。
她失敗了,她也只知道哭了。
“公主。”幾名中年男子上前來,跪下去給她磕頭。
“魏將軍,劉大人……”
御凰雪一個一個把他們扶起來,擡起淚眸往前看,有二十多個熟悉的臉,更多的是陌生的,或者在印象裡淡去的面孔。
“公主。”最後有個女子走出來了,淚水漣漣地給她福身行禮。
“藍夫人。”御凰雪很艱難才認出她,這個曾經在十三哥身邊最受寵,最美豔的女子。
現在應該也只有二十六七,卻蒼老得讓人不敢相認。曾經一頭青絲裡夾着白髮,枯燥無光。皮膚也不光滑了,長着雀斑,耳下有傷疤,一直延伸到脖子上。她的手很粗燥,結着厚繭,握上來,硌得她的手痛。
“我變醜了,不認得了吧。”藍夫人抿抿脣,哭着拉過了身邊的兩個小孩,小聲說:“過來,見過皇姑姑。”
御凰雪凝神看兩個孩子,起碼有五歲了,但是眉眼間和他們夫妻一點都不像。
“是雙胞胎……那晚,賊人作惡留下的,承蒙十三爺不棄,留了下來。”藍夫人在她耳邊小聲哭着說道。
御凰雪抱住她,哽咽着說:“十三嫂,你受苦了。”
亂世裡面見真情,當年藍夫人在十三哥府上也是飛揚跋扈的人物,容不下別的妾室。厲害起來,也常讓別的妾室跪着求饒,不敢招惹。
就是那樣一個美豔傾城的女子,現在和普通的農婦沒什麼區別了。她站在十三哥的身邊,緊拉着十三哥的手,硬生生握出了一世堅不可破的愛情。
御凰雪又扭頭看薄慕傾,恨得牙發癢。他一直都在做這件事,卻一直瞞着她,沒透露半點消息。若他肯早點說,她也不會和帝炫天走到這一步。
“你贏了,你就是想折磨我的,對不對?”她盯着薄慕傾,恨恨地說道。
“時機不對,當然不能說。
”薄慕傾小聲說道。
“怎麼了?”御熠然不解地問道。
“你一直就想讓我成爲帝炫天的弱點嗎?”御凰雪逼近他,突然擡手,狠狠地往他臉上揮了過去。
這一下打得很重。
薄慕傾沒躲,就這樣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個耳光。他白皙削瘦的臉頰上印上了她的指印,被她的指甲刮出了一道細口。
“小雪,你幹什麼。”御熠然趕緊讓人推他過來,攔住了御凰雪。
“我討厭他。”御凰雪推住了御熠然的輪椅,哭着說:“十三哥,我帶你們走,我能養活你們,我帶你們去別的地方。薄慕華他是惡魔,是惡鬼……我們離他遠一點。”
“怎麼這樣說,是他救了我們……”
“是他打開城門……”
“那是帝家人給薄家老爺子老太太餵了毒藥!”御熠然反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苦心勸道:“小雪,我們先進去,我想和你好好說話。”
“公主,十三不能走,這山裡有口泉,他每天泡着,身上纔不會那麼痛。”藍夫人拉住了御凰雪,小聲勸道:“我們先進去,有事慢慢說。”
御凰雪憤怒地看了一眼薄慕傾,親手推着御熠然往山寨裡面走。
兩座山靠得很緊,只能融一人過去,若在這裡設防,來一個死一個。穿過了狹窄陡峭的山門,眼前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片層次分明的梯田,已是秋季,莊稼都收了,連稻杆都割去碼成了柴火。一層層的梯田往上,蔚爲壯觀。青山環抱中間的窪地,一棟棟的石屋連成一片。藤蔓環繞石屋四周,若不細看,還以爲就是一片青青的植物。
牛羊狗都散着喂,在寨子裡四處亂奔。
以爲就是這樣嗎?
不,這裡真是就是世外的王國。
穿過了這片石屋,眼前是一棟白玉石築成的宮殿,雖然不大,但就是她的梨花宮的縮影。
御熠然和藍夫人就住在這裡面。。
“慕傾一直很想你,特地建了這棟屋子,每回來就住在這裡,和我們說說你的事,然後喝得大醉。”
“小人而已。”御凰雪冷笑。
“怎麼了?你們吵架了?”藍夫人不明就裡,拉着她的手,關切地問道:“他說找到你了,只是,你還記着以前的事,所以不肯原諒他。他還說,帝家的幾男人都對你圖謀不軌……他們沒欺負到你吧?”
御凰雪扭頭看誅風和暗霜,他們兩個被帶到這裡之後,並沒有被允許和御熠然接觸太多,所以知道的也沒那麼詳細。況且問及御凰雪的事時,他們也覺得很尷尬,不好細說,只能應和敷衍。
此時他們一臉難堪,沉默地站在門口,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去做飯,我還記得小雪最喜歡吃酥肉。都是自己養的牛羊,今天好好給你做一頓飯,我看我手藝是不是精進了。”藍夫人抹掉眼淚,鬆開了御凰雪的手,興奮地說道。
“好啊。”御凰雪點點頭,送她到了門口。
藍夫人的兩個孩子站在一邊,怯生生地看着她。
這些孩子自打出生,就沒有出過這裡,壓根就沒有見過御凰雪這樣好看的人。
“過來。”御凰雪招呼過兩個孩子,在身上摸了好半天,實在想不出給什麼見面禮。最後取下了鐲子和項鍊,一人給了一樣。
“你給他們東西幹什麼,拿回去。”御熠然連聲說道。
“我的侄兒,當然要給見面禮。”御凰雪抿脣笑,把眼淚往肚子裡吞。
她其實明白,御熠然燒成這樣,可能這輩子都當不了父親了。這兩個孩子,以後就得姓御,給他養老送終,捧靈祭拜。
“你看看這裡,都是我們親手建的呢。”御熠然拉着她的手,指着外面說道。
御凰雪小聲說:“十三哥,其他的哥哥……”
“哦,沒了。”御熠然苦澀地笑了笑,握緊她的手,小聲說:“就是你和我了。”
“哥。”御凰雪把他的手抓得緊緊的,抽泣着說:“我怎麼覺得沒臉見你們呢。”
“怎麼這麼說……”御熠然搖頭,啞聲說:“聽誅風說,你帶着他們開酒樓,賺銀子,很會過日子。我就不行了,我都沒辦法養活藍兒他們母子,還要靠他們照顧。”
“你是受傷了呀。不過沒關係,我認得一個很厲害的人,他一定能治好你的。”御凰雪撫着他滿是疤痕的臉,激動地說道。
“有什麼好治的,我就這樣吧。”御熠然搖搖頭,低聲嘆息,“如今能看到你好好的,我也死而無憾了。怪只怪帝家的人都是豺狼,惡毒至極,才害得我們御家國破家亡。聽說他們還想欺負你,我真是氣得吐血。恨死了自己,沒有能耐出去救你。”
“哥……別聽薄慕傾一個人胡說,他不是好人。”御凰雪板着臉,扭頭看向坐在院子裡的薄慕傾。
他正在問帝之翔話。
雖然路上交
待過了,但帝之翔還是孩子,若有一字半語不對,這孩子就成了另一把威脅帝炫天的武器。
“那孩子長得真好。”御熠然看着那孩子,惆悵地說道:“只可惜,我不會有親生的孩子了。”
“哥,可能治得好的。”御凰雪小聲說道。
“呵呵。”御熠然搖了搖頭,強打笑顏,大聲說:“來,我帶你去轉轉,這個梨花宮和你的梨花宮裡一模一樣呢。有好些東西,都是我親手做的。”
是啊,只有不停地找到事做,才能讓心裡那些難以抹的痛苦暫時找到排解的辦法。
御凰雪推着他一路往裡走,不時扭頭看看帝之翔。
“不然,叫他叫過來吧。”御熠然扭頭看了看,於是主動說道。
“好。”御凰雪正中下懷,剛想讓藏心去把帝之翔帶過來,但轉念一想,若表現得太過關切,會不會讓薄慕傾心生懷疑?
正猶豫時,御熠然朝那邊揮手了。
“慕傾你過來,小雪想讓你帶她走走。”
原來是御熠然誤會了,以爲她在看薄慕傾。也行,反正叫開一個,減少麻煩。
薄慕傾快步過來,看了看御凰雪,推着輪椅往前走。
御凰雪冷着臉,不肯看他。
“你們兩個,也把婚事辦了吧,你傳消息回來時,我就翻了日子,後天就是好日子。”御熠然急切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