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分別

顛道人大袖飄飄,從谷外進來,一見到玄月,臉上的陰霾頓時如春雪初融,盡數散去。他嘻嘻笑道:“好孩子,居然知道來迎我!這麼大的雪,我過來看看你們。”

玄月見他絕口不提方纔的事情,也不再問,只吃吃笑道:“師父整日婆婆媽媽的,你看紫衣紅衣她們的師父,這好幾年了,可從沒來過一次呢!”她說着搖搖頭,道,“說來也真是奇了,這白雲庵忘塵師太的修行當真了得,兩個小小年紀的女弟子在這樣的荒山空谷中居住經年,竟然也不聞不問!”

“跟着咱們又有什麼放心不下的。”顛道人並不在意。

兩人說着話慢慢走到幾人打鬧之處,只見無涯因失了玄月的助力,被紫衣和紅衣兩人追得四處逃竄,費了好大功夫終於繞到顛道人的身後,躲着大喘氣不願出來。

逝者如斯,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極快。玄月與無涯等人都盡心盡力勤學苦練,文章武功俱都大進。

過了年開了春,又到了兩年一次的武林大會。顛道人依約要送無涯回京,順道帶着玄月三人去泰山。無涯堅持要先跟着她們同去,回程時再去京城。

玄月與他相處久了,頗有幾分不捨,便幫着他求師父答應。顛道人一向對玄月有求必應,這回也只得應下,另差人去告知段笑炎。

一路向南,春光日盛,幾人孩童心性,路上盡興遊樂,險些耽誤了時日,這天趕到泰山腳下的泰鎮,天已經黑了下來。

顛道人瞧着不遠處客棧前的風燈,道:“客棧若是滿了,咱們就得連夜登山,去玉皇頂露宿了。”

這時暗影中有人閃出,上來抱拳行禮,亮出腰牌,說是段大人命他來接衆人,一切都安置妥當。帶着大夥兒來到福記客棧,早備好了幾間上房,不一刻,整桌的酒食端了上來,無涯將那人趕了出去。

顛道人望着狼吞虎嚥的幾個孩子,打趣道:“這位段大人到底是官府中人,要什麼便有什麼,老道我可沒這福分享受啊!”

門外一人大笑着走了進來,道:“師兄當年縱橫天下、揮金如土,今兒卻來哭窮不成?”

顛道人面色微沉,打着哈哈道:“段大人這是拿老道我開心呢!”

無涯見了來人,縱身撲上,大聲叫着‘師父”。幾人見過禮,無涯拉着他坐在自己身邊,問道:“師父,您是來接我的麼?”

段笑炎微笑道:“我擅自允你在軒轅谷多呆了一年,如今你到日子不回,我可沒法子向你爹交代了。明日就回京吧,車馬都備好了。”

無涯黑了臉,低聲求道:“好師父,您就準我上山吧,我只去武林大會瞧瞧,也不過一兩日的功夫。”

紫衣等人也都幫着說情,最後議定,仍由顛道人帶着四個孩子上山,段笑炎不便參與江湖上的武人聚會,便在客棧中等候。

天色微明,衆人施展輕功,攀援而上,毫不費力,最後幾乎同時到達頂峰。

顛道人誇讚幾人功夫大進,尤其是無涯,這兩年來的進境真是令人吃驚。他拉着無涯的手道:“你師父若再不好好教你,可莫怪我要跟他搶徒弟了。”

無涯嘻嘻笑道:“這不怪我師父,都是我自己頑皮,想着法子偷懶,纔沒學到師父的本事。”

日頭升起,各派按着各自的次序就位,大會開始。

玄月終於看到了那密樹濃蔭下的一雙璧人,心頭仍是突地一跳,轉瞬卻已坦然。仔細打量唐風身旁的方麝月,這豔麗女子不施脂粉,卻較兩年前更加沉靜淡雅,舉手投足間都似蘊着聖潔的光芒,將這玉皇頂上的一干俠女都比了下去。

玄月暗自搖頭,自己不知要到何時才能修煉得這般境界。她目光遊移,忽然發現方麝月兩手交疊輕遮的小腹似乎微微凸起,心裡閃出一個念頭,莫非她有了身孕?過了一會兒,果然見華山派小弟子端來一把木椅,唐風扶着她慢慢坐下。

“這位唐夫人倒嬌氣得緊!”紫衣柔媚的聲音在耳旁響起。玄月回頭一笑,也知道自己的臉色多半不好看。

紫衣輕輕抱了抱她的肩臂,低聲道:“妹子,我和紅衣離開一會兒。”玄月點頭,目光隨着唐風登上了高臺,坐在華山派的位子上。在一衆成名的江湖豪傑中更顯得卓爾不羣,皎如明月。

玄月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泰山武林大會,自己初遇唐風的情景。

那年流雲教衆初上泰山,四處遊覽,正遇到她與師父在山道旁停留。教中有一人見她生得瘦小,相貌平常,不免張狂輕薄,嘲笑幾句。玄月心下惱怒,悄悄尋了機會捉弄他,不料竟與這人雙雙跌下山崖。幸好唐風就在左近,冒險墜崖,救起了兩人。

只留下一句溫言寬慰,唐風就匆忙離開了。可他俊朗溫潤的面容、青衫飄逸的身影,卻牽起她心底深處從沒有過的柔情。那一刻,她便定下了自己的心意,嫁人當嫁少俠唐風!

她的心頭微微有些苦澀,轉頭看到紫衣和紅衣可忙得緊,穿花繞蝶一般,四下尋着寶貝,施展空空妙手。臺上又是各派以武會友的戲碼,玄月看得氣悶,信步向後山走去。

山道旁的斷崖一如四年前般陡峭險峻,探身向下看去,層層霧氣從谷中嫋嫋升起,看不見谷深幾許。她微眯着眼,張開雙臂,感受着記憶中颶風呼嘯掠過,身子倏然墜落那一瞬的恐懼與……絕望。

那時,她人小力弱,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怕是早已與這山風爲伍,同輕霧相伴了……

“師姐……”身後一個顫抖的聲音輕喚,“師姐,你……小心着些……”

玄月回頭,看到不遠處無涯微微發白的臉色,知道他是替自己擔心,不由心中一陣感動。

無涯知道她心情不悅,遠遠跟了出來,最後見她俏立在崖邊,山風掠起她鬢邊的烏髮,長睫微微地顫動,那眸子裡的喜悅、痛楚、失落,在豔陽下纖毫畢現,那一襲玄色道袍裹挾着她纖細的身子,彷彿要飄然仙去。無涯看得心頭微驚,不覺脫口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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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屆武林大會選出了新的武林盟主,巫山劍客洛滄海。

這位洛大俠身家豪富,一向豪爽好義,非理不爲,非財不取。其夫人在武林中聲名赫赫,素有“巫山女華佗”之稱,醫術通神,無論疑難雜症,有求必應,真有起死回生之功,自四年前懸壺濟世,不知救過多少江湖人的性命。衆人私下議論,洛滄海能奪得盟主之位,只怕有一半是這位夫人的功勞。

如今武林中各派紛紛崛起,逐漸互不相容,尤其是祁連山流雲教,隱隱有雄起一方、獨霸天下之勢,這時選了這位好好先生作盟主,誰人都沒異議。

熱鬧看過,幾人隨着顛道人下了山。

想着明日便要分手,無涯翻來覆去睡不着覺,便起身到了姊妹三人房中,絮絮叨叨說着閒話。紫衣和紅衣也是不捨,陪着他東拉西扯,最後乾脆將兩人的□□送了給他。

無涯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東西給了我,那今後兩位姐姐如何再扮作黑白無常?”

“不打緊!”紫衣朝着在一旁發呆的玄月努努嘴,悄聲道,“你師姐本事大得緊,咱們讓她再做兩個就是。”紅衣也連連稱是,無涯這才放心收下。

玄月斜了三人一眼,淡淡道:“兩位真是沒心沒肺,沒得拿我辛苦做的東西送人情!”

無涯吐了吐舌頭,將面具小心折起,用力塞入懷中,故意只朝着紫衣和紅衣抱拳道謝。

玄月對此卻不以爲意,此時她心中所想,是天下果然無不散的宴席,人生聚散離合當真無常,悲歡喜怒又何必太過在意。

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衆人便道別起程。

段笑炎早備好了寬大的馬車,隨行的從人有十多個,其中有兩個護衛緊緊跟在了無涯身後。玄月一眼便認出是兩年前酒樓後見過的,看來多半是他的貼身侍衛。

無涯自早上起身便陰沉着臉,斂去了一慣的憊懶神情,倒顯出幾分威儀來。諸人都圍着他伺候着,噓寒問暖,和他說話都神色恭謹,不敢大聲。

待到侍從扶着他上了馬車,放落帷簾,車伕催馬將行,駿馬長嘶提步,無涯突然叫了聲:“停下!”他掀起簾子,目光尋到玄月,道:“師姐請移步!”

玄月早在一旁看得冷笑連連,見他朝着自己招手,便走了過去,撇着嘴道:“請問無涯大公子,有何吩咐?”

無涯眸光一暗,輕聲道:“師姐請上車來,我有話說。”

玄月哼了一聲,手搭車轅,輕輕縱上。

無涯落下簾子,緊緊盯着眼前的女子,腦中閃現的盡是這兩年間嬉鬧任意的過往,這樣的脈脈親情,他再也不會享受到了吧?

玄月被他瞧得有些怔愣,心道這小子今年也不過十三四歲,怎麼就能有這麼凌厲的氣勢,倒似天生有着王者風範。她清了清嗓子,不耐煩道:“小烏鴉,有事情要交待的就快說,你師姐我總會幫你做到!”

無涯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玉佩遞給了她:“師姐,這是做師弟的送你的及笄禮。今後若是有事情,可去京中尋我。”

玄月嬉笑着接過玉佩,道:“看着也像值些銀兩。好,我收下了。”她仔細瞧了瞧,收入囊中,眼角略微有些酸澀。這個小烏鴉雖是性喜玩鬧,倒是什麼都替自己想着。

無涯看她低頭垂眸,忽然探身靠近,在她耳旁悄聲道:“玄月,你若是嫁不出去,等着我,我會來娶你。”柔軟的脣從她的頰上擦過,坐回座位。

“死烏鴉!滾!”

玄月大怒,倏地一掌擊在了他身旁的車壁上,人已飛出車外。車身被震得晃了晃,馬匹受驚,四踢蹬踏,仰首嘶叫。

“主子!”車外的侍衛刀劍出鞘,團團圍住了玄月。

無涯掀簾道聲“沒事”,微笑着落下了簾子。陡然暗下的光影裡,他溫和的笑意慢慢隱去,眼簾垂下,遮住了眸中閃動的鋒芒。今日起,他要開始新的生活,去完成他應承擔的責任。

“走吧。”車內傳出慵懶的吩咐,車身輕輕一晃,向前滑出。

粼粼車馬從眼前行過,玄月望着漸漸遠去的隊伍,神色迷茫。

她今日總覺得無涯這小子和平常有些不同,甚至依稀生出一種錯覺,感覺着車中的無涯是另外一個人,而並非是這兩年來日日與自己姐妹廝混的小烏鴉……

☆ ☆ ☆

顛道人帶着姊妹三人遊山玩水,覽四方風物,一路開心,樂不思歸。

這日路過巫山,見着巫鎮來來往往許多武林人物,紅衣撇嘴道:“這纔剛做了盟主,便都急着來獻殷勤麼?”

玄月搖頭道:“也未必盡是勢利小人。這位洛夫人的醫術冠於天下,來求醫問藥之人本就不少。”

紫衣眼珠一轉,笑道:“既是來了這寶地,便歇息一日,也好沾點兒這位新任盟主的貴氣。”紅衣知她又有了打算,也連聲附和。玄月早已仰慕這位“巫山女華佗”的醫術,正打算着專門去府上拜望,自然並無異議。

幾人本想在城東的洛府附近找間客棧住下,不料間間客滿。好容易尋到城西邊上,才找到住處。幾人走了半個城才安頓下來,心中都大爲不快。

顛道人回房矇頭大睡去了。玄月看着纔剛到申時,忍不住便要去洛府拜望。

紫衣沒好氣道:“剛從城東過來,疲累得緊,你要去自個兒去吧。”

紅衣也道:“姐姐去求教岐黃之術,咱們可都不懂呢。”玄月無奈,只得牽出馬獨自前往。

到了洛府,遞上名帖,不一會兒就被請了進去。她原本心內忐忑,沒料洛夫人並不因爲她年紀小而輕視,直與她談了兩個時辰,又帶着她去了藥廬一一講解,真是受益匪淺。

洛夫人對她極爲喜愛,堅持留下一同用晚膳。府上客人不少,爲免玄月尷尬,特意讓下人將飯菜送到了房中。玄月心中感激,暗道可惜路途遙遠,不能來時時請益。

正吃着飯,外頭忽然一陣大亂,有人進來稟報,府內入了盜賊。洛夫人拍了拍她的肩頭以示安慰,起身走了出去。玄月有些好奇,心道居然武林盟主的府上也有人敢動手,想着便來到院中瞧個熱鬧。

遠遠看到被衆人圍住的一黑一白兩條身影,玄月震驚萬分,雖已是春末,她卻霎時透了滿身的冷汗。

一摸錦囊,裡頭的□□果然不見了,她暗暗咬牙,這兩個丫頭真是沒輕沒重!洛滄海雖是自恃身份沒上前圍攻,可今晚盟主府賓客盈門,其中有不少好手,她倆居然撿這時候來!

身旁有人指指點點,說道這黑白無常當真大膽,偷東西敢偷到這裡來了!

眼看着兩人漸漸不敵,紅衣的白色勁裝上已見了紅,玄月心中焦急,目光掃視,瞧見站在洛滄海身旁的洛夫人,已有了計較。儘量不引起旁人注意,手扶劍柄,慢慢靠了過去,務求尋着機會,一擊而中,挾持了她。心道便是就此露了身份,也要救她二人出去。

就在這時,後進院子忽然有人大叫:“走水了……”不一會兒火光大盛。衆人紛紛呼喝着奔向後頭救火。

玄月一看人散去大半,知道得了機會,拔出寶劍便要上前。

驀地,眼前黑影一閃,一人風馳電掣般掠了過去,衝入戰圈,一手提起一人,輕飄飄縱上房頂,腳不停步,縱躍奔行,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圍斗的諸人頓時傻了,有人跟着追了出去,有人吵嚷着要去報官。玄月早看清來人,心下一寬,輕輕還劍入鞘,施施然回了房間,等洛夫人回來便告了辭。

回到客棧,四下裡無燈無火,靜寂無聲。玄月又好氣又好笑,惹了這麼大的事兒,居然都毫不在意,早早休息了,倒是自己白白擔心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紫衣和紅衣衣飾整潔地出來,全然看不出昨夜浴血拼鬥的痕跡,顛道人也是一般。玄月招呼大夥兒起程,幾人都無異議,倒如有了默契一般,皆不提昨晚之事。她心中暗笑道,你倆這可得了教訓,看還敢這般魯莽!

經過這事,紫衣和紅衣玩興大減,途中遇到城鎮再不逗留,行程一快,半個月後便出了關。到了青雲山腳下,紫衣和紅衣要回白雲庵看望師父,顛道人也要回青雲觀,四人分了手。

玄月獨自一人到了谷口,剛要邁步入內,忽然腳下一絆,她忙輕輕躍起,穩住身形,不料落腳之處又是一個絆索,心中暗叫不妙,借勢再躍起,落下時已力竭。腳剛要着地,周圍陡然捲起一張細密的大網來,將她緊緊裹住,動彈不得。

樹後、草叢中立時涌出十多個人,圍了上來。有人點住她的幾處穴道,從繩網中拉了出來,推到一個藍衫人面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