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情殤

出了軒轅谷,春意料峭,寒意迫人,遠不如谷中的柔暖和煦。幾人迎風騎馬奔行,不一會兒無涯就冷得瑟瑟發抖,姊妹三人內力較深,反倒不懼。

幸好玄月給無涯多帶了一件厚披風,從包裹中取了出來。無涯的個頭這時已經和玄月差不多高矮,他彎下身子,任由她幫自己披在身上,繫好帶子。

“多謝師姐!”他誠心誠意地道謝,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感動。

來軒轅谷時日久了,玄月逗弄他多了,漸覺無趣,便不再故意欺負他,平日裡的打鬧也多是玩笑。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無涯漸漸褪去少年的頑劣脾性,竟對這位師姐生出了若有若無的依戀之情,心底深處倒是盼着她當真是自己的姐姐纔好。

玄月卻不睬他,揮鞭打馬追上紫衣和紅衣,商量着行程。

入了關,景色氣候都大不相同,比關外和暖了許多,便是空氣中都帶着些輕柔的溼意。

先要去的地方自然是京城,無涯不知怎的,頭一日住店就摸索出易容藥物來塗塗抹抹,最後弄得一張俊臉青一塊白一塊,見不得人。

見自己手把手教出這麼個笨蛋,玄月黑着臉不說話。紫衣卻忍不住笑道:“小無涯,你把自己打扮成這樣,難道是怕京城的公主見你生得英俊,前來搶親麼?”

“紫衣姐姐,正是!”無涯回答得一本正經,惹得紫衣花枝亂顫,險些扭傷了扶柳腰。

紅衣咬着脣端了盆水過來,溶了藥給他擦試乾淨,對玄月道:“姐姐,你給他整整吧,扮作個小童就是,也免得咱們帶着這麼個富貴人家的俊美公子,惹人注目。”

紅衣負責收集江湖消息,一早就去與江湖上最大的暗部青龍堂聯絡,剩下三人便四處遊覽。

京城景緻秀麗怡人,也頗費腳力,無涯只跟在兩人後頭陪着。玄月和無涯倒也罷了,偏紫衣生得媚麗無雙,一顰一笑都是勾魂攝魄的魅惑,引得路人紛紛注目。有一位富家公子上來搭訕,被玄月一腳踢倒,半天爬不起來。

紫衣蹙眉嗔道:“妹子,這京師重地,你下手也不用這麼重吧!”

玄月最看不得她風情萬種的模樣,哼了一聲,冷着臉不答話。無涯悄悄望着兩人,頗覺稀奇。

到了正午,大家在“第一樓”酒樓會合,要了個清靜的雅間入內休息。

飯菜剛端上桌,無涯捂着肚子叫道:“哎呦,肚子痛,我要如廁!”推開門奔了出去。

紅衣笑道:“定是方纔吃零嘴壞了肚子。”

“活該!”玄月嘴裡說着,到底不放心,便起身跟了出去。

眼看着他連奔帶跑出了門,不向酒樓後頭去,反向旁邊的小巷轉去。玄月剛想追上去提醒他,忽然小巷內迎出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朝他躬身行禮,三人進了巷子。

玄月暗暗吃驚,閃身過去,見對方都是高手,不敢靠得太近,只輕飄飄掠上不遠處的牆頭,向下窺探。兩名侍衛已跪在了他的身前,神情恭謹。無涯的側面正對着自己,俊美的臉上表情整肅,他昂首挺立,雙手負在背後,竟有着不怒自威的氣勢。

小巷無人,靜謐無聲,只聽到他淡淡的問話:“你們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主子,您的玉佩……”其中一個侍衛稍擡身指了指他腰畔的飾物。

這玉佩是宮中賞賜之物,剔透玲瓏,很是醒目,他一直掛在腰旁,從不離身。無涯一看之下頓時明白,伸手摘了,收入懷中,吩咐道:“傳話下去,都不用跟着我。與我同行的三位女俠都是高手,不會有事的!去吧!”

“是!”這兩人躬身行禮告退,出了巷子,轉眼消失在熙攘的人潮中。

玄月心內震驚萬分,屏息凝神,悄悄迴轉。初見這少年時他凌厲的眼神、威懾的氣勢重又在腦中閃現。他究竟是哪家哪府的王孫公子?既是有如此助力,爲何偏要避在軒轅谷中,插科打諢,任由自己擺佈?她暗自決定,此次回山定要向師父問個明白。

無涯轉身間又恢復了一貫的憊懶模樣。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行徑都已被玄月看在了眼中,匆匆回了雅間,坐在玄月身旁。

玄月仔細端詳了一會兒,並沒發現無涯與平日有何不同,若不是方纔的一切太過震憾,她幾乎要以爲自己所見都是錯覺。心底慢慢升起一股涼意,這孩子心機深沉,值得自己用心護衛麼?

紫衣正與紅衣商討着剛得來的消息。江湖上並無大事,只魔教流雲教的勢力漸強,隱隱有與正派分庭抗禮之勢。至於政事,紅衣道:“皇帝親征,二皇子監國,楚王輔政,近一年來政局尚穩。”

玄月點頭:“一如所料。”

紅衣看了看她,遲疑道:“尚有一件事情要告知姐姐……唐風……”

忽然隔壁雅間有人大聲道:“我自然是貴賓,收了喜帖的!唐風大婚,咱們這些叔伯輩的又怎麼能不去湊個熱鬧!”旁邊立即有人恭維道:“陳大俠威名遠播,華山又怎麼能不請您老人家前去呢?”

幾人的眼睛齊刷刷看向玄月,見她瞬間已變了臉色。紫衣剛待要勸,她已起身推了門出去。不一刻,隔壁已經乒乒乓乓、噼裡啪啦打成一片,連帶着幾人的怒喝聲,“你是誰!”“好大的膽子!”

不多時打鬥停歇,玄月冷森森的聲音響起:“誰是陳大俠?喜帖拿出來!”

“呸!就憑你也敢稱大俠!”

“何時成親?新娘是誰?”

“半個月後?方麝月?是她……”

玄月再進來時,手中已緊緊握着一張大紅的喜帖,因爲太過用力,指節處微微發了白。

“明日去華山!”

沒有人對玄月的決定提出異議。既是沒了興致,下午大夥兒草草在街市轉了轉就回來休息。

第二日起程趕路,無涯見她們途中也不停留,穿州過府直奔華山而去,心裡暗暗擔心。若是親眼見到唐風娶妻,師姐還不知要多傷心呢!

他偷眼看去,玄月眼睛空濛蒙地瞪着遠方,面無表情,身子隨着馬匹的行走輕輕晃動,好似魂兒都飛到了九天之外。自昨日晌午,玄月就沒和他多說話,一臉的肅然。他只道是師姐傷心過度,也不忍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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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距華山也不過十日路程,幾人來得早了,便在華山腳下的小鎮落腳。除了吃飯,玄月整日都悶在屋內,無涯進去說話也被她趕了出來。紫衣和紅衣勸解不得,只帶着無涯四處閒逛。

華山大弟子唐風娶親,果然是江湖上的一件大事,鎮上的客棧不幾日就都住滿了。

到了正日子,四人一早就上了山,陸陸續續遇到各派觀禮的人。也有和紫衣相識的少年俠客過來大獻殷勤,紫衣瞧着玄月臉色不善,都一一打發了去。

到了華山派的居處,大殿外搭起了長棚,東一簇西一堆都是各派中人。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只有收到喜帖的才能入內。玄月讓幾人自尋地方休息,自己手持帖子進了大殿。

紅綢垂地,紅燭高照,喜氣盈盈,她的心頭卻盡是一股股莫名的涼意。唐風竟然要娶妻了!能娶到那位武林第一美人,他定是極得意的吧?

這樣胡亂想着,華山掌門水棲坐到了正位,禮樂起,新人出,婚典開始。

仍是那深深刻在腦海中的容顏,烏髮方臉、濃眉長眼、紅脣微翹、蜂腰猿臂……她的眼睛細細描摹着他的五官、他的體態……猩紅的喜袍,更襯得他英氣勃勃,倜儻風流……可那人回眸間對着大紅蓋頭下的人淺笑盈盈、深情凝望,讓玄月的心一陣鈍痛。明日,他……再不屬於她……

禮成,衆人紛紛上前道賀。玄月木然立在一旁,腿腳僵硬,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突然,殿外一聲長嘯,震得衆人心頭輕顫。一個高亢的聲音道:“流雲教裘照影恭賀唐風大喜!”藍影閃動,殿中已多了一人,長身玉立,面目俊雅,揹負長劍,風采卓然。他一雙虎目含着笑,手中小心捧着一個禮盒,走到唐風面前遞了過來。

“兄弟,做哥哥的給你送了份薄禮來!”

“多謝裘兄!”唐風輕輕打開,葳蕤的光芒撲面,盒內是一串晶透的墨色珍珠,顆顆如拇指一般大小,極爲難得。

有人低低叫了聲:“劍魔!”殿內都是正派人物,這半年多少受到流雲教的欺侮,個個都用着滿是敵意的目光望着他。若不是礙着華山派的面子,恐怕早已羣起而攻之了。

裘照影全然不懼,低頭附在他耳旁悄聲道:“兄弟,典禮後到你書房去,我有事找你。”說完朝着坐在上首的水棲一抱拳,環顧殿內衆人,大笑着邁步向外走去。諸人互相看看,誰都不願先出手攔阻,眼看着他一步步出了殿門。

大殿內已經有人在責備唐風:“賢侄如何能與這魔教妖人結交!”

唐風正躊躇着未答,水棲淡淡道:“今日我華山的喜酒不論黑白兩道,人人都可以來喝!”衆人見他說了話,也都不再爭執。

不多時開了席,唐風敬了圈兒酒,推說身子不適,告辭出來向後堂走去。玄月目光從沒離他片刻,趁着衆人不備,悄悄跟了出去。

殿外的紫衣等人全不知情,坐在席上都提着心,生怕玄月一個不開心大打出手,大夥兒都得進去幫襯受累。

唐風到了書房門口停了停,先轉身去了南廂的新房。

玄月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心道那位裘護法多半還沒過來。她從暗處閃出,悄悄貼着房門聽了聽,推門進去,返身關上。

屋內沒有掌燈,藉着透窗而入的月光,玄月依稀分辨着桌椅牀櫃,思量着藏身之處。突然,身後一股凌厲的殺氣無聲無息迫近,玄月心頭一凜,回身翻掌擊出。對方輕咦一聲,不閃不避與她對了一掌。

玄月被對方的內力反震,頓時氣血翻涌,難受之極。這人已近身,手指連點封了她幾處大穴。

“小丫頭,又是你!”

朦朧的月色映着這人高大的身軀,眸子灼灼迫人。

“劍魔!原來你早在房中!”玄月剛驚呼出聲,已被裘照影點了啞穴,安置在了書櫃後。

他不是唐風的朋友麼?爲何要躲在他房中偷襲?玄月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尚未想得明白,外面傳來輕快的腳步聲。玄月空自着急,卻不能出聲示警。

這時唐風已到門口,推門進來時順手晃亮了火摺子。沒等上前,桌上的燈陡然亮起,映着椅中赫然坐着的一人,黑色長袍,劍眉鷹目,頜下長鬚,頭上披髮,鬚髮烏亮,看年紀在六十上下,雙目微合。

原來房中另有一人!玄月暗暗吃驚。

唐風一愣,抱拳問道:“前輩是誰?裘大哥呢?”

身後的門吱扭一聲關上,唐風愕然回首,剛認出裘照影,身後黑袍人兩腳點地,鬼魅般欺到他身前,手臂抖動,快逾閃電,點中了他前胸的穴道,又躍回座椅。玄月在暗處看得焦急萬分,卻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唐風知道自己遠不是對手,怒喝道:“閣下遠來是客,我華山以禮相待。閣下這是何意?”

這人也不答話,回身叫道:“阿倩!”門外應聲奔進一位小姑娘,十歲左右年紀,身披綵衣,金環束髮,柳眉秀目,嘴角微翹,煞是可愛。

黑袍客問道:“怎樣?”

綵衣姑娘歡然道:“照師父吩咐,已經辦妥了。水掌門很快就到。”

裘照影扶着唐風倚在榻旁,歉然道:“對不住,兄弟。本想捉了水棲的兒子水雲來,可惜讓他先跑了。”

“跑了?”唐風怒道,“莫不是被你們魔教害了?”

裘照影搖頭嘆道:“你這位師弟一心只喜歡你老婆,你既是成親了,他傷心之下便自己跑了。”

“他……喜歡麝月?”唐風喃喃道,一時不能相信。細想想,今日忙碌得緊,二師弟確已多時不見了。

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裘照影和阿倩走到黑袍人身後站定。進來的果然是輕袍緩帶的華山掌門水棲。

黑袍人冷冷道:“木犀,逍遙了這些年,見了我都不露出真面來麼?”

水棲微微一笑,伸手輕輕在面上揉了揉,揭下薄薄的一層面具,露出青霍的面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