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雪有些不記得, 她從黑暗回到塵世有多久。
這樣的時間,還不足以忘記黑暗留在她心中的恐懼,但是莫名的, 卻也只有留在黑暗中, 纔沒有暴露在陽光下的侷促感。
天牢與地府無法相提並論, 但是這裡接近黑暗和死亡的地方, 像她這樣的人, 無論怎樣掩飾的光鮮亮麗,也終究掩不去一身黑暗的氣息,也許, 這裡纔是她該在的地方。
——這一次,真的可以放棄, 可以死心了麼?
夜色漸漸深重, 今夜牢房裡似乎異常的冷, 寒氣四溢,森然寂靜得有些可怕。她疑惑地擡頭, 看到牢中獄卒守衛雖然還站在自己的位置,卻如同睡死了一般,毫無動靜。她心裡一沉,已經意識到有什麼“人”到來了——
陰風陣陣,有若隱若現的霧氣從牢門悠長的甬道飄來, 染雪緩緩站起來儘量向後退去, 那刺骨的寒冷如此熟悉, 讓她恍若回到陰間。白色的霧氣之中, 有一個人步步走近, 伴隨着鐵索輕輕碰撞的聲音,那人身後的一個黑影念道:“生死有命, 命由天定,不可窺探,不可篡改——”
人從白霧中走出,染雪心裡一驚——晴薇!?
而她身後的,分明就是兩個鬼差!
怎麼會……她明明一切都算好的,冤死在湖裡的人的魂魄不會去地府,只能留在湖底成爲冤魂——地府明明不會發現的!若被地府發現了……
她不要回去,不要回那無盡的黑暗裡去!
晴薇走到牢房的門前,手指直直的指着染雪——“就是她!”
她身後的鬼差走上來,穿過牢房的木欄,喝道:“何方妖孽,膽敢佔據他人肉身,妄害無辜人性命!立刻隨我回地府受審!”手中長鎖有生命一般伸展而出,纏向染雪——不!如果離了這個身子的掩護,就會被發現她就是從地府深淵裡套出來的雪崖,她絕不能離身!
她生生從鐵索中掙出,鬼差臉色陰沉,怒道:“看來還有些道行,這身體的主人既然已經被你所害,留着也無用!待我毀了你這具身體,看你還不肯出來!”長鎖突然轉了方向,一端的菱形錘對準染雪胸口,飛快襲出去——被鎖在這地牢之中,她根本無處可逃!那菱形錘已至跟前,突然鬼差的身子被人一撞,手中的菱形錘也爲此一扯,偏離了染雪的胸口,從身側擊過,手臂上劃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你幹什麼!?”鬼差怒吼道,因爲方纔撞了他的,正是另外一個同來的鬼差。
“這具身體的主人畢竟無辜,還是不要做得太絕。”
“鬼十一!把你那些沒用的同情心收起來!”
染雪這纔去仔細去看薄霧中的另一個鬼差,果然就是鬼十一!這個巧合也許就是她的一線生機!——鬼十一曾經放過她,而且,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方纔卻有意相救!
她看向鬼十一,默默懇請。
當鬼差再一次動手,鬼十一突然同時出手,兩人“配合不當”,互相干擾了對方的出擊,給染雪留了一絲空隙。染雪藉機衝到牢門口,門上的鎖在她面前突然脫落,她打開牢門跑了出去——
“鬼十一!你今天在搞什麼!?”
鬼差抽出自己和鬼十一纏在一起的鐵索,追出門去。
還沒有跑出天牢,外面巡視的守衛有所察覺,趕過來,見到染雪已經受傷,知道她畢竟是皇上的寵妃,雖然下獄,但並沒有奪去封號,焉知沒有赦免的一天,自然不敢得罪,“出了什麼事!?”
“有人刺殺!?保護娘娘!”
巡視的守衛前去阻攔鬼差,然而菱形錘一掃,幾個人軟軟癱倒地上,失去意識。剩下的兩人驚慌失措,連忙拉住染雪就跑。
“快——快去通報!”
一記長鎖襲來,爲了躲避鎖鏈僅剩下的兩個護衛也被分散,一人趕去通報,另一人繼續拉着染雪,被鬼差追趕着,卻越跑越偏遠……
多日以來染雪的身體早已經漸漸架空,虛弱憔悴,傷口處還在不斷流血,眼前一陣陣暈眩。胸口因急促的奔跑而劇烈疼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多久,也許下一刻就會跌倒在地,可是,卻依然不曾停止。
身後的鬼差速度好快!他們二人根本無法甩脫,眼看就要被追上。那守衛看一眼身邊纖弱淨美的女子,憑生一股勇氣,用力把她往前一推道:“娘娘快走!!”
舉起刀,轉身向那鬼差砍去。
染雪腳下一刻也不曾停止,她擡頭辨認着四周,這裡是離後宮較遠的一處靶場後面的杉木林,林木僻疏但高可參天,放眼四處只有一片陰蔥蔥的葉子婆娑,在黑夜裡無法辨別方向。她知道自己不可以繼續使用殘存的力量,可是現在別無選擇,哪怕耗盡元神,也必須先逃離鬼差的追捕——
她躍上枝頭,正要辨認方向,身後風聲陣陣鐵索已經掃來——大片樹枝被折斷紛落,她雖閃過一擊,但腳下樹枝被折斷,險些落下去,只能緊緊抓住另一根樹枝,向別的樹上飛去——
鐵索如影隨形,每到一處便掃落大片樹枝,但最終還是擊中染雪的後背,她的身子驀地一沉,急忙抓住樹枝站穩,五臟六腑被震碎一般疼痛,眼前一黑,吐出一口血來。她擡起頭,看到鬼差落在對面的樹上,冷道:“看你還能跑到幾時——”他揮手如刀削下一截樹木,尖削如箭,出手,向染雪狠狠刺去——
桐寧宮內,楚世的視線緩緩掃過整個寢宮,似乎熟悉,又好像陌生。寢宮裡的擺設,好像還保持着它的主人在時的樣子,書桌微亂,臥房紗帳垂落,牀邊散落着幾個酒罈,已經蒙上一層灰,他腦中一閃,好似想起什麼,直覺頭痛不堪,卻依然不復記憶。
記憶消失了,感情是不是還會留下來?
他彷彿依稀記得,自己曾經醉臥在這裡,徒留傷心斷腸。
——爲什麼傷心?因爲“她”離開了麼?他不敢再想下去,似乎會碰觸到某個久已不復記憶的傷口。帶着幾分失魂落魄走出臥室,花廳的桌子上有一件東西落入視線,感到幾分眼熟……
他走過去,拿起桌上薄扇,將上面的灰塵彈落,一幅蜿蜒伸展的白色玉蘭花枝躍入眼中,即使稍顯陳舊,但這筆法,用色,分明與染雪所繪一模一樣!他怔住,隨即看到旁邊的一行題字——
莫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宛如一桶冷水兜頭淋下,有一隻手,在他的腦中狠狠翻攪——
這分明,是他的字!是他親筆寫下。
——因爲,雪崖走了。她走了,徒留每一場沉醉之後的清醒現實,和斷腸的悲傷給他。她說,她在宮裡等他回來,可是,他再也沒有見到她。
胸口忽然一陣刺痛,彷彿有什麼東西釘入心口,將整個胸口掏空,痛得彎下腰去。
莫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那一句,反反覆覆在腦中盤旋,有一個聲音,在他心裡念着:雪崖,雪崖……
——雪崖,是誰?
爲什麼,心裡,這麼痛?
“皇上。”敞開的大門外墨楓邁步走進來,見到楚世的異樣,加緊幾步走過來,“皇上,您怎麼了?”說着便探上他的脈,卻未覺出異樣。
“沒事……”楚世在他的扶持下站起身,那種莫名的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只剩下胸口窒悶的感覺,依然隱隱作痛——這痛,無關身體,只是心痛。
因爲,他想起了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
雖然想不起那個女人的樣子,不過,他知道她叫雪崖……記起,她離去之後的悲傷。有關她的一切,在腦中依然空白,只有相關或無關的一些事情,模模糊糊。
“是否要請太醫……”
“不用。”
雖然他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但是楚世的身體底子一向很好,墨楓也沒有再堅持。“皇上,臣有些話……”
“有什麼話我們回梧棲殿說吧……”
“不,皇上,關於這些,臣希望你在這裡聽完——”
“老奴參見皇上——”墨楓的話突然被打斷,看到徐公公站在大門之外,似乎有幾分焦急。
“徐總管,你怎麼找到這裡來……”
“皇上,老奴是聽下人回報展大人往這裡來,纔到此地找皇上。天牢急奏,有刺客闖入天牢,靜嬪娘娘受了傷……”他話還未說完,兩人已經變了臉色,楚世擡腳就往外走去,施展輕功躍出桐寧宮,然而身側的黑影越過他疾疾地躍去——
楚世微微一證,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去想,現在這種時候心裡只填滿着焦急,也急忙趕上。
——他已經有多久不曾看着墨楓的背影?
如今他的輕功已經不及墨楓,可是自從他登基,墨楓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沒有走在他前面過……一直以來默默在他身後的影子,越過他,奔向天牢。